這家中級法院院長的律師弟弟，爲何突然“主動”註銷了律師證？

作者| 劉虎

長沙資深律師曾鼎言的“異動”，最近引起頗多關注。2024年7月17日，經曾鼎言“主動”申請，湖南省司法廳註銷了其律師執業證書。更早前的3月25日，他還辭去了北京德恆（長沙）律師事務所法定代表人之職。

當律師、管律所，爲何突然不幹了？反常之舉，引起湖南律師圈紛紛猜測。有當地律師介紹，曾鼎言素與湖南官場關係密切，亦即法律圈所稱“勾兌律師”；而其兄長曾鼎新，更是邵陽市中級法院院長，領導一地的案件審判工作。

曾鼎言主動註銷自己的律師證。圖片來源/湖南省司法行政網

有當地律師分析，曾鼎言告別律師圈之舉，或爲對自身執業多年的風險有所警覺，“未雨綢繆，急流勇退。”

筆者注意到，此前已有多名邵陽中院所辦案件的當事人，通過各種渠道持續舉報曾鼎新、曾鼎言兄弟“哥哥當法院院長，弟弟當律所主任，兄弟齊心發大財”。

01

法院院長的弟弟，突然“主動”註銷律師證

提起曾鼎言，湖南多名本地律師均表示“有所耳聞”。一名與其熟悉的律師直言，曾鼎言“是個勾兌律師，不是正兒八經辦案子的”，與9月25日剛剛官宣落馬的長沙市中級法院院長肖新平也過從甚密。

所謂“勾兌律師”，通常指那些辦案時不在專業領域下功夫、而是更傾向於“託關係”的律師。法律圈普遍認爲，“勾兌律師”依附於權力，運用“人脈”甚至行賄等手段辦案，是法律服務市場健康發展之毒瘤。

公開資料顯示，曾鼎言於2004年開始在長沙執業，2008年加入北京德恆（長沙）律師事務所，2010年開始擔任該律所合夥人、法定代表人等職務。

前律師曾鼎言。圖片來源/北京德恆（長沙）律師事務所公衆號

從業20年、管理律所14年後，曾鼎言突然“主動”終結了自己的法律職業生涯。

天眼查信息顯示，2024年3月25日，湖南省司法廳批准了北京德恆（長沙）律師事務所提交的“變更負責人”的申請，該律所負責人由曾鼎言變更爲彭南秋。

辭去律所負責人之職的同時，曾鼎言還主動向長沙市司法局提交了“註銷律師執業證書”的申請。2024年7月17日，湖南省司法廳收回、註銷了曾鼎言的律師執業證書。

而根據德恆長沙律師事務所發佈在微信公衆號的信息，就在今年1月30日該所的全體合夥人年終總結會上，曾鼎言還作爲律所主任，對2023年業務進行總結、爲2024年律所工作“指明方向”。

曾鼎言的辭職及註銷律師證，可謂毫無徵兆。一名律師向筆者介紹，在法律服務行業，律師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作爲相對“成功”的律師而主動選擇註銷律師證，頗爲罕見。

一名湖南本地律師則分析認爲，曾鼎言執業二十年來，與湖南多地官場關係密切，其主動註銷律師證，或爲對其自身多年執業風險的擔憂，或不失爲“未雨綢繆，急流勇退”的選擇。

值得注意的是，曾家從事法律工作的除了曾鼎言，還有他哥哥曾鼎新——邵陽市中級法院的黨組書記、院長。

02

院長哥哥走到哪，律師弟弟的業務就開到哪

公開資料顯示，曾鼎新1990年自北京大學法律系畢業後即進入湖南省高院工作，自一名普通幹部、書記員開始，一直做到院辦公室主任、審判員。

在湖南高院工作了近30年後，2019年1月，曾鼎新調任邵陽中院黨組書記、院長，開始領導一地的案件審判工作。

曾鼎言之兄曾鼎新現任邵陽中院院長。圖片來源/網絡

其弟曾鼎言突然註銷律師證之舉，也引起了多名邵陽中院所辦案件的當事人的注意。此前數年間，針對曾鼎新、曾鼎言“兄當院長弟接案，兄弟齊心發大財”的舉報就發生過多次。

一位廣州執業律師對曾鼎言掌舵的律所十餘年來所接案件進行統計、梳理後發現，該律所業務量的變化，與曾鼎新的職務及職務變動，存在顯而易見的“關聯性”。

邵陽當地的舉報人曹國娥向筆者介紹，經梳理目前已公開到網絡的法律文書後發現，曾鼎言2008年加入北京德恆（長沙）律師事務所、2010年擔任律所合夥人和法定代表人以來，該所在湖南省高院管轄法院內代理的案件取得超乎尋常的直線增長速度，代理的訴訟業務高達8048件。曾鼎言掌舵後，該所從2010年代理案件不足百宗，到2019年達到頂峰1600多件。

曹國娥提供的資料顯示，2012年至今，在已公開法律文書中，北京德恆（長沙）律師事務所在湖南內代理標的1000萬元以上的案件196件，高級法院審理43件；中級法院審理81件，基層法院審理72件。在湖南高院審理的案件中，唐雨鬆法官審理了16件，賈小弟法官審理了11件，朱湘歸法官審理了10件。2019年後，該所在湖南法院範圍代理的標的1000萬元以上的案件明顯下降。

舉報人提供數據稱，自2012年至今，德恆長沙所在湖南內代理標的1000萬以上的案件196件。

“2019年爲何是一個拐點呢？這是一個什麼奇特的年份嗎？”曹國娥說，曾鼎言剛到德恆（長沙）所時，正好是曾鼎新開始擔任湖南高院領導職務的開端；而2019年，曾鼎新離開了湖南高院。

曹國娥指出，曾鼎新身在其位，其弟弟律所在湖南高院的案件量就與日俱增，曾鼎新一走，案件量就下滑，“這恐怕不是簡單的巧合吧？”

爲此，多名舉報人又對曾鼎新調任邵陽中院後、其弟律所在邵陽的接案量進行了統計、梳理。他們發現，這或許確非巧合：曾鼎新走到哪兒，他弟弟的律所業務就開展到哪兒。

舉報人提供的數據顯示，2018年，該所在邵陽市法院合計代理5單訴訟業務。2019年1月，曾鼎新調任邵陽中院任院長後，該所在邵陽市法院代理的業務猛增了8倍，代理訴訟業務40件；2020年合計代理訴訟業務49件。從2019年到2021年，該所合計在邵陽法院代理訴訟業務117件，業務量遠遠超過其他律所。以上信息來源於中國裁判文書網。

舉報人稱，曾鼎新履新第一年，德恆長沙所在邵陽的案件數量就翻了8倍。“2021年後的最近幾年，大量裁判文書不再公開到網上了，所以很難了解到真實的數據。”

03

借律師之手大肆斂財？法院院長被舉報大量操縱案件

“一個律所的業務，明顯是在跟着一個官員走。這種局面的出現，只能令人產生一種合理懷疑，那便是這個律所和這個官員存在直接的利益關聯。”多名舉報人表示。

曹國娥說，從實際情況來看，當哥哥走馬上任邵陽中院院長後，曾鼎言掌控的律所便迅速在邵陽打開局面，大量接案；業務量激增，便意味着金錢收益激增。

“這幾年，在邵陽地區，只要聽說對方的律師是德恆律所的，很多律師都不願意接案了，都說‘打不贏’。”一名舉報人說，曾氏兄弟聯手，曾鼎言接案子掙錢，曾鼎新則充當訴訟上的靠山，導致大量案件審理被人爲操控。

多名舉報人還介紹，曾氏兄弟都浸淫法律多年，深知如何規避風險；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兄弟關係，因此，曾鼎新從來不親自審理德恆所的案件，而曾鼎言也不親自代理，而是交給律所的其他律師代理。

“他們以爲這樣操作，就能夠瞞天過海、規避紀律檢查了。但他們還是留下了太多痕跡。”幾名舉報人提供材料稱，公開的法律文書資料顯示，德恆（長沙）所在邵陽地區接辦的案件，還集中在特定的幾名法官手上，十分離奇。

“例如，2019年至2022年間，該律所在邵陽市大祥區法院代理業務10單，劉蓮法官就出現了8次；該律所在邵陽中院代理業務33單，劉勇法官出現6次，李少傑法官出現6次……”舉報人介紹。

邵陽中院。劉虎 攝

舉報人認爲，法院領導通過人爲干預，將某一律所的案件集中到特定法官手上，可以達到操縱案件審理結果、幫助該律所勝訴之目的。

根據最高法《關於對配偶父母子女從事律師職業的法院領導幹部和審判執行人員實行任職迴避的規定》，法院領導幹部和審判執行人員的配偶、父母、子女在該領導幹部和審判執行人員所任職法院轄區內以律師身份擔任訴訟代理人、辯護人，或者爲訴訟案件當事人提供其他有償法律服務的，法院領導幹部和審判執行人員應當實行任職迴避。

“曾氏兄弟的事情，有點像打擦邊球。他們只是兄弟，並非配偶、父母、子女，按規定曾鼎新不需要任職迴避；更何況相關案件中，曾鼎新沒有親自審案，曾鼎言沒有親自代理案件。”一位法律從業人士說，但曾鼎新一到任邵陽，其弟律所邵陽案件代理量就劇增，確實令人心生疑惑，值得紀委監委關注。

04

多人前赴後繼，院長爲“打擊舉報者”報請上級同意

多名舉報人稱，自曾鼎新擔任邵陽中院院長以來，邵陽地區屢現一些荒唐、令人難以信服的判決；他們認爲，作爲該地審判工作領導者，曾鼎新對“枉法裁判”現象頻發難辭其咎。

訴訟參與人網絡公開舉報曾鼎新“枉法裁判”。網頁截圖

2023年12月7日，有多人到邵陽中院門口舉報控訴，聲稱北京德恆（長沙）律師事務所代理的大量訴訟案件存在不公行爲。

此外，還有多人通過網絡等公開渠道，對曾鼎新等人進行了實名舉報。

例如：長沙人鄧志舉報：債務人趙攀、王斐俠爲逃避600萬元債務，僞造結婚證、離婚證，惡意轉移資產至到粟林華下。受害人報案後，長沙市芙蓉公安分局對趙攀、王斐俠、粟林華以涉嫌僞造國家證件罪立案。

“債務人明顯使用假證件逃避債務，曾鼎新院長擔任（2021）湘105民再45號案件審委會主任，依然黑白顛倒，裁定債務人趙攀、王斐俠其非法逃債轉移房產的行爲合法有效。”鄧志舉報稱，僞造離婚證、結婚證轉移房產，轉讓條件都是假的，且是刑事犯罪行爲，轉讓怎麼會有效？這是明顯的枉法裁判行爲。

再如，舉報人曹國娥與彭志橋訴訟離婚案中，曹國娥稱，二審庭審辦論終結後，彭志橋將代理律師更換爲北京德恆（長沙）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果然收到了“奇效”，作爲婚姻過錯方（包養情人並婚外生子）的彭志橋，竟然得以在共同財產的分割中獲得了比受害女方更多的財產，“公平何在？”

又如，舉報人彭永凡牽涉借貸糾紛一案中，邵東法院認定出借人彭志橋等人“違反法律規定，未經金融監管機構批准，以經營爲目的，先後12次向社會不特定對象出借資金以賺取利息”，僅2013年6月至2014年12月就出藉資金5780萬元；但數月後，邵陽中院二審就推翻了一審結論，不再認定彭志橋等人爲“職業放貸人”。

“對職業放貸人的認定，有那麼難嗎？同樣的證據，怎麼到了邵陽中院就不管用了？”舉報人彭永凡認爲，正是在曾鼎新的直接干預和影響下，邵陽中院才悍然推翻一審結論，而讓不該承擔債務的受害人被迫承擔高達882萬元的債務。

此外，曾鼎新下屬、邵陽中院法官寧少軍，亦被多人舉報存在大量枉法裁判、公然向一名案件當事人何擁軍索賄4萬元等違法違紀情形。

筆者梳理網絡公開資料還發現，曾鼎新上任邵陽中院院長的2019年，就被當地羣衆舉報“訴訟活動中存在刁難羣衆的違法違規行爲”。根據退伍軍人郭磊發佈的文章，他因舉報邵陽市副市長沈之定和曾鼎新，被判刑三年。

郭磊所發佈的關於曾鼎新的文章部分內容截圖。來源/網絡

郭磊文章稱，2019年，他因邵陽中院“違法設置行政訴訟原告必須提供政治面貌證明”，又因行政訴訟中邵陽中院“無視當事人要求調取相關證據”等問題，向曾鼎新反映，但未得到處理，他遂公開舉報曾鼎新涉嫌存在包庇袒護損害羣衆權益等違紀違法行爲。而曾鼎新就其舉報，向相關部門寫了份《關於郭磊四處投信舉報本人有關情況的報告》。

在該報告中，曾鼎新稱，郭磊在沒有任何事實依據的情況下，向有關部門投信數十乃至數百封，嚴重損害其名譽，“對於郭磊這種不在法治軌道思考和解決問題、滿腦子文革遺風，帶有大字報性質的引發思想混亂、損害他人名譽的行爲，如省院支持，我們將依法打擊。”該份報告上，還有曾鼎新本人“此件送邵東縣公安局”的籤批。

郭磊的獲刑，被認爲與曾鼎新的請示和籤批有關。

“現在，我們實名舉報曾鼎新和他的律師弟弟官商勾結、大發訴訟財，這一次，曾鼎新會向上級請示‘依法打擊’嗎？”幾名舉報人說，他們鄭重提請湖南省人大、紀委監委就舉報內容進行嚴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