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那褶皺的大山中會長出怎樣的文學
胡性能 李一鳴 周曉楓 賈行家
主題:胡性能《午夜書》新書分享會
時間:9月7日
地點:北京RDV書店
主持:作家賈行家
嘉賓: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雲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胡性能
文學批評家,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李一鳴
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周曉楓
西南地域秀逸奇詭、氤氳無邊,也包裹了一層層的疑團。是夢魘還是真實?作家胡性能的新作《午夜書》即是一部帶着濃郁西南特色的中短篇小說集,用懸疑的方式展開情節,在生死之間,充滿時代特有的風景、聲音和氣味。七篇小說以“夜晚”爲紐帶,串聯起不同人物的生活片段,深入探討了人性、記憶、孤獨、家庭等話題。
9月7日,胡性能和作家、評論家李一鳴,作家周曉楓和賈行家,共同探討了作者獨特的敘事風格,以及地域對寫作的影響等話題。
作家對世界的獨特描寫,讓讀者有了不同的認識
賈行家:首先請胡性能老師爲我們介紹一下這本小說。
胡性能:《午夜書》中的七篇小說,有三個短篇和四個中篇,都是以西南爲故事背景展開的。
西南情況比較特殊一些,因爲它是山區較多的地方,北方平原給我的感受是一馬平川的、開敞的,而西南給我的感覺是,時空是摺疊起來的。像我的老家雲南昭通市鹽津縣被稱爲最狹窄的縣城,出門以後,幾十米以外就是懸崖絕壁,在那種狹縫裡面生活的人的特殊體驗,和在廣袤草原、廣袤戈壁、廣袤沙漠裡面的體驗是不一樣的。所以我每一次去新疆,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狹隘的人到了一個開敞的地方,我好像是萎縮的一塊海帶,碰到水分以後就開始伸展開來。
所以我覺得《午夜書》是能凸顯一種文化差異,但是它的價值就像人類文明的河流一樣,總要往一個方向走,它所傳遞的價值和故事中內心深處的體驗,是有共通性的。
李一鳴:好的作品是一片混沌的世界,不是讓讀者能一下子讀懂看透的,每一名讀者在閱讀的時候結合自己的人生體驗,融進自己的體驗,讀者就和作者一起完成了這個作品。
我常常驚歎性能在審美藝術上的成熟,這是曾被低估但肯定會放光的藝術水準。我更願意把《午夜書》不看作一本小說集,而作爲一部大書,那種異質性的,讓人沉靜、沉醉,又在其中沉浮的感受,讓我欲罷不能一讀再讀。《午夜書》中的語言的創造性非常突出,包括我們經常見的一些詞語,在他的筆下也有了新的發現。比如說他寫“大地板着面孔”,寫“世界唯我獨尊、我行我素”,寫樹之簡練,寫天空煩躁……包括他這些詭異的、奇崛的、神秘的、懸疑的,那種給人心靈的衝擊力,這是獨屬於胡性能的胡式寫法。裡邊有很多句子常常讓你讀了之後就想說,這是怎麼發現的?原來詩意本就在那裡,只是缺少發現的眼睛。
在《烏鴉》裡,胡性能寫一個人就要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看到天上的烏鴉,呼扇着翅膀,但是沒有聲音,一直往天空的最上方去。寫幾十只烏鴉像穿着黑色皮革的行刑隊,空氣隱隱不安,烏鴉排在一起。行刑隊這樣的意象帶給人的那種不安,是一種心靈對世界的獨特發現和描寫,就像馬爾克斯講的,小說是作家用密碼來寫就一個時間,他用他的心靈去發現這個世界的密碼,發現人心的密碼、人生的密碼,再用他獨特的稟賦去寫出他心中的世界,世界在那裡,但是經了他心靈的過濾、觀照,他心中的世界和眼中的世界就有了不同。
讀這樣的一部作品,我們感覺對世界的認識有了不同,對人生,對人的心靈,對人與外界的關係、人與自身的關係有了新的發現。我們讀一部作品,如果它給予我們的僅僅是習以爲常的經驗,不能給我們驚喜,就不好。我們如果讀到了我們想說的但他給說出來了,這樣我們就會感覺到一種歡喜。
想通過這些故事把人類複雜幽微的心理加以呈現
賈行家:怎麼去解讀胡式寫法呢?
胡性能:我的寫作跟我來自雲南有關,來自於雲南那塊神秘土地給我的滋養。我講講寫這幾篇小說時的一些體驗。比如說寫《三把刀》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公墓前面的創作中心,後面就是成千上萬的墳塋,那個創作中心裡面一個人都沒有,我住在裡邊,有一天早上起來以後,過道里面的燈是黑的,我一打開門,嚇一大跳,地上竟然有一隻將近四五寸長的蛾子,按道理說這種蟲是趨光的,要是沒光它是不來的,門一打開怎麼有一個大蛾的屍體在那兒?我蹲下來去仔細看,發現那個蛾子身上的花紋彷彿兩隻眼睛,慢慢地,我就看到蛾子的背面像一張人臉一樣,在這個地上慢慢放大,那種體驗很特別。
一位已故的作家曾給我講過雲南的小故事,後來我在小說裡也寫到了這個事。他說在雲南的南方,如果我們在野外看到一頭水牛,水牛的肚子變大以後,有經驗的當地人就會回家去弄一個大麻布口袋來對着那頭水牛的屁股,另外一個人就用力踢水牛的肚子。當時他講的時候我不明白爲什麼,他說哀牢山裡邊有一種豺,它會從水牛的肛門裡鑽進去吃裡面的內臟。他說曾經有一次他從一頭水牛的身體裡邊提出十八隻小豺裝到了口袋裡邊,他把口袋一系,揹着豺就回家了,還是一筆財富。
雲南這片土地它會提供給我奇奇怪怪的新奇體驗,包括像《夜鴞》裡面,半夜一個人住在公墓前面的院子裡,每天晚上我都能聽到夜鴞的叫聲,由遠而近,又由近及遠,我突然發現彷彿世界上只有這種聲音,那種聲音讓我毛骨悚然。
當然,小說的描寫是外在的一種殼,從內在來講,我還是想通過小說寫人在特定景況下的沮喪、恐懼、悲憫,或者達成和解等一系列的東西。它的確也有心理小說的痕跡,我其實想通過這些故事把人類最複雜幽微的心理加以呈現。
周曉楓:我先回應賈行家提到的這個書的解讀密碼。
有的小說家會讓我們想去尋找這個密碼,但小說家經常是“居心不良”的,他給讀者提供的就是一個迷宮,不是通過一個走道讓讀者走出來的。他寫完小說把我們帶進去以後,他自己一把鑰匙鎖上,鑰匙也丟了,他自己也走不出來。所以,小說有時候提供給我們的是更多的問題、更多的思考、更多的迷惑,其實這也意味着更多沉浸其中的陶醉。只有這樣的時候,我們的藝術表達會讓我們在現實生活之外,有一個可以秘密出入或者從容出入的另一個空間和世界。
胡性能的小說給讀者提供一個什麼確鑿的人生認知呢?當然,它裡面涉及了救贖,涉及了寬恕,涉及了對死亡的處理方式、重新的理解等,但是更多的時候它讓我們經歷了在黑暗中的一次次驚心動魄的冒險,他並不負責把讀者安全地帶離,並且交給讀者一個“我是怎樣的”小紙條,不是的。他建造了一個非常大的迷宮,這是他的小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但並不是說這種恍惚、迷離、混沌是因爲敘述不精確達到的,恰恰是表達上的精確,造成了讓我們迷惑其中的一個富有魅力的藝術世界。
在北方和南方特殊的地貌中,人們會形成不同的心理結構
賈行家:電影《一代宗師》裡有一句話叫“拳分南北,但是國不分南北”,但如果說回到個體,文學不分南北,作家又確實分南北。所以,請老師們談一談,南方的寫作和北方的寫作,各自面臨着什麼樣不同的境況,有什麼樣不同的面貌。也是爲我們讀者解惑,爲什麼一個作家在南方會寫出這樣的小說,在北方就寫出完全不同的小說?
胡性能:我是39歲的時候才第一次來北京,到北京時發現北方的大地和雲南不一樣。我坐在火車上面,看到外面的村莊如此巨大,一個村莊可能要住下上千戶人家。南方的那種山野裡面有很多人家是單家獨戶的,周圍五六公里、七八公里甚至十幾公里,沒有人煙,單家獨戶的人居住在那種偏僻的山崖上面、溝壑裡邊。後來,我發現北方和南方在這種特殊的地貌裡邊會形成不同的心理結構。北方的人從生下來就生活在一個社會裡邊,生活在一個大的村莊裡面,他們碰到問題,就找社會解決,找關係解決。所以我特別羨慕北方作家能把人與人之間的那種關係寫得非常微妙、非常複雜。所以很多北方作家寫宏大的現實主義題材把握得特別好,我個人沒有這個能力。我來自南方,而且人生的體驗狹窄有限,像我這種生活在偏僻之地的人,南方很多人,碰到困難總是解決不了,因爲他沒有社會,他只有自然。
爲什麼我的寫作常常要回到內心去,因爲在外部找不到答案的時候,我只有在內部找到答案。2000年的時候,我去了一個離昆明只有100公里的地方,有兩個彝族山寨,我發現那兩個山寨500多口人,只說一門語言,除了那兩個山寨以外,其他人都聽不懂。他們也沒有電,山寨上面也沒有廁所,村子裡面有很多狗作爲清道夫,每天的垃圾它都可以清理乾淨,很環保、很自然。
但是我這樣一個所謂在城市裡面生活了一段時間的人去到那個地方,面對這個問題就麻煩了,不知要如何解決。但是在那個山寨裡,人家多少年來都是這樣生活的。所以我那個時候就發現,在雲南哪怕只有100公里,可能在時間和空間上都變得不一樣了。
另外,雲南還有一個奇怪之處,就是它容易讓人產生幻覺,其實我們每一個人的記憶都是由我們個體的經驗、想象、幻覺組成的。當這個記憶過去之後,我們真是不知道是幻覺真實,還是個體經驗經歷過的事情真實,甚至是想象真實。
努力突破個人枷鎖,纔是作家最動人的地方
李一鳴:我是北方人,山東人。胡性能是39歲到北京,我可能是39歲到南方。到了大山裡面,我坐飛機的時候就在想,如果那個山的皺褶裡頭,那一戶人家的孩子是我,我如果一出生就在那個大山裡面,我的一生會是怎樣?哲學家丹納看到文學的三要素:種族、環境、時代。的確,不同的環境會對人形成不同的文化心理,這是非常正常的。就像我那個村,還能看到魯東地區的遠山,遠遠能夠看到,上面好像有一條繩子在隨風搖盪,其實那是山路,但是它很遠,當我向着它走了很久很久,它依舊很遠,我到不了它的身邊。但是這樣山的意象在我的生命中已經有感覺了,但完全生活在大平原的、沒有見過山的人,會有不同的感覺。
一個人的作品,它必然會有個人的色彩。如果是公共語言,那是文件,是公文,而作家的文學必然是有獨特的視角、獨特的體驗、獨特的語言去完成他對這個世界的描繪和塑造。所以地域對於作家是非常重要的,不同地域的人,寫出來的東西不僅僅是他所描繪的外邊的景物不一樣,對他的心靈感受力來講也是不一樣的。
周曉楓:這本書裡有南方的元素,但更有凜冽的狂暴,還有憂傷的柔情。一個作家肯定會受到自己的侷限,但是寫作本身就像一個野生動物有着狂野的悲情,它很安靜地坐在原地,但它大腦在奔行,即使它像一棵植物一樣被固定在這個世界上,也會努力地生長並釋放種子,抵達遠方。
任何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一定會受到他的地域、習慣、教育等各方面的影響,但同時非常具有魅力的是他有突破這些因素的可能性。每個人會希望在自己的身份和侷限上有所突破。
我特別喜歡把這個作者消化掉的那種作品,它不是作家一次次照鏡子的呈現,而是一次次把自己的每一個細胞化成文字,把自己“打碎”,然後找到重新生長的可能。所以我當然相信文字是有地域的影響,就像住所離得很近的人,可能99%都是一樣的,但那點微弱的不同,就使我們的生命個體不一樣。我們當然會珍惜我們的地域和個人經歷,但同時我覺得這種嚮往突破的可能,這種始終身上想要突破個人枷鎖的努力,纔是作家最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