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接班人」鄭宗龍 加味人生炸出一場斑斕舞蹈夢
理着平頭,一聲精神抖擻的「Gâu-Tsá(早安)!」鄭宗龍端着熱茶,神清氣爽地踏入雲門劇場辦公室,才坐下就聊起遠方淡江大橋下樁的咚咚響。他對聲音敏感,眼睛也總在觀察四周,自在但不過度熱情地和在場每個人聊着。早年跟雲門2至偏鄉巡演時,鄭宗龍也總是能輕鬆融入當地居民間自在聊天,或是跟孩子們打成一片,這種在舞者或創作者身上少見的直率特質,是鄭宗龍自小在市井間練就的街頭生存術之一。用身體閱讀一本市井人物誌從小跟着家人在萬華叫賣拖鞋,鄭宗龍的童年始於一場色彩斑斕的市井幻夢。孩提的他,哪裡好玩哪裡去,龍蛇雜處的萬華街巷就像個大型遊樂園,滿懷好奇的他四處鑽,看着濃妝豔抹的阿姨站在長長的樓梯下,霓虹燈閃爍,他會偷跑上樓,在菸酒和檳榔的氣味裡亂竄。眼前的他手舞足蹈地比劃着樓梯的長度、煙味瀰漫的混濁,津津有味地講述記憶裡的光景,「小時候不會怕嗎?」「有什麼好怕!大家都是鄰居啊,討生活而已。」在他眼中,那個年代的艋舺像是一本小說,視覺、聽覺、味覺都如辛香料般刺激着他,這邊在追趕打殺、那頭又有人斷臂斷腳,形形色色的人物與事件充斥日常,宛如一本精彩的人物誌,豐富他的童年記憶。愛玩好動的鄭宗龍,後來被媽媽送去學舞,八歲就考進埔墘國小舞蹈班,他喜歡舞蹈帶來的自由,一如萬華。再大一點,鄭宗龍從好動轉叛逆,一腳陷入了市井漩渦,翹課、吸毒,最終被交付青少年保護管束,是觀護人盧蘇偉在黑洞口拉住了他,帶他去看更廣大的世界,而舞蹈一直都在。老是有人問鄭宗龍,怎麼決定這輩子就是跳舞?他兩手一攤,說:「我也沒有其他才能了啊⋯⋯」想了想又說:「從來都不是『我想要跳舞』這麼單純的原因而已,還有父母期望、外在環境、同儕支持等因素,都會影響每個時期的決定。」小時候的鄭宗龍,最喜歡即興創作,起初是滿足自己的表演魂,後來更喜歡長輩支持的笑顏。媽媽會帶他去西門町租戲服、幫他化妝,「化得像鬼一樣,但我很開心,角色扮演欸!」無條件支持的愛,是推着鄭宗龍向前走的動力,他就這樣一路跳進大學、跳進雲門,最終成爲林懷民欽點的雲門舞集接班人;除了母親之外,青少年時期義氣相挺的兄弟、大學時鼓勵他的羅曼菲、林懷民、和後來的雲門舞集,都給了他滿滿的支持,讓這個率性好動的少年,一路死心塌地靠攏、跟隨、付出努力走到現在的位置。
▲鄭宗龍跟着雲門2至偏鄉演,總是能輕鬆地跟小孩們打成一片。(圖片提供/雲門舞集)
音樂助燃編舞 打造獨特風格20幾歲開始編舞時,鄭宗龍習慣將音樂塞進耳朵裡,讓音樂在腦中長出畫面,畫面中有舞臺、有人在動,一個個幻化成他舞蹈中的絢爛光影。作品《十三聲》裡頭有着大量的聲音,有廣州街的街道聲響、傳統客家老調「觀世界」、延平北路天師廟「請神咒」,舞者亂吼亂叫的街頭擬聲,到最後揪住靈魂的「那卡西」。鄭宗龍喜歡搖滾樂,林強的音樂在他腦中是條流動的彩色大河,有着鮮豔的色彩,促燃成舞臺上鮮明的臺灣異色風景,在2020年初的海外巡演中,獲得歐洲觀衆近乎瘋狂的掌聲與讚歎,「原來艋舺也可以很國際,可以讓人這麼有感覺。」鄭宗龍笑得像是發現新世界。
▲2020年初海外巡演,《十三聲》的臺灣聲響與艋舺異色獲得歐洲觀衆滿載迴響。(圖片提供/雲門舞集)
2017年,國家表演藝術中心以三館共制推邀鄭宗龍打造新作,他在寒冷的十二月飛去白茫茫如同外星球的冰島,從後搖滾天團Sigur Rós的極地音樂創作中尋找靈感。當時,Sigur Rós自辦的Norður og Niður音樂節,正在當地最大的HARPA音樂廳演出,「那是一個類似國家劇院的正式表演廳,整場演出都沒人說話,一個半小時後才瘋狂鼓掌。」他瞪大眼睛描述這場前所未有的體驗,驚魂未定說:「聽搖滾樂都沒人動,太特別了!嚇死我了!」而彼時的他沒有空驚訝,滿腦子想着待會見面要說什麼、對方會不會願意跟他合作。
▲冰島樂團Sigur Rós的音樂,爲《毛月亮》加入獨一無二的靈魂氣息。(圖片提供/雲門舞集)
看過《十三聲》的Sigur Rós主唱Jónsi,以「Powerful」來形容鄭宗龍的作品,他則當場送上桑布伊的創作專輯,就這樣開始了雙方的合作。但跨國合作不容易,鄭宗龍先提出了初步的Storyboard,包含舞作的文字敘述、圖像敘述,細節到每個段落的視覺想像、描述想法的詩文等,再挑出最喜歡的Sigur Rós專輯曲目、標示段落,讓遠在北國的作曲家能找到精準的創作點。上百封Email來往修改、調整音樂,文字的討論不只細節到分秒,連音樂軌數都要抽出來細究,還要克服不同語言在形容音樂感受時的落差,種種困難如今回想起來,鄭宗龍依然搖頭不止,直呼是「有史以來最痛苦的一次。」這般辛苦且痛苦打造出的新作《毛月亮》,果然沒有讓人失望。2019年首演,14位舞者幻化如獸,隨着Sigur Rós清亮空靈的樂聲,在剪紙藝術家吳耿禎、和世界劇場設計大獎得主王奕盛聯手設計的鏡面舞臺上,演繹人性的慾望與爭奪、愛戀與孤寂,那交揉了原古人類傳說、大自然生命力、和一點科幻冷調的迷眩,無一不照見現代人騷動的內心世界。那一刻衆人意識到,屬於鄭宗龍的雲門舞集時代來臨了。
▲視覺、聽覺都非常強烈的《毛月亮》,讓觀衆見識到鄭宗龍作爲雲門接班人的能量。(圖片提供/雲門舞集)
把每一件事都當成創作一如恩師林懷民與羅曼菲爲他打開世界的大門,用廣泛的閱讀、音樂、電影豐富他的視野,鄭宗龍認爲,音樂是燃料、點燃情緒變化;電影帶人深入認識一件事;書則是連結了更廣大的世界,領着你前往從未經歷的遠方。他認爲創作的人就要像海綿,努力吸收、把握這些隨手可得的養分。2020年初,雲門團隊結束歐洲巡演回到臺灣之後,適逢新冠疫情全球爆發,鄭宗龍順勢讓舞團休養生息,並開始編排預定今年十月發表的新作《定光》。《定光》的靈感源起於鄭宗龍觀察人們跳舞時出聲唱歌的狀態,他發現當一個人完全沉浸在舞蹈和音律中,聲音、身體的動作和靈魂是合而爲一的,就是這個「光芒四射、非常美麗」的瞬間讓鄭宗龍着迷不已,於是他找來雲門的老朋友林強、新銳作曲家張玹合作,挑戰讓雲門舞者在《定光》的舞臺上一面跳舞、一面讓身體「發聲」,展現全心投入表演的靈魂光芒。甫接手雲門舞集,大家關心舞團未來的發展,也關心鄭宗龍創作、行政兩頭燒,他倒是無所謂地笑笑:「我做的事情都一樣,只是要面對更多人、做更多決定,這也是一種創作啊!」創辦人林懷民爲舞團建立了完整的組織,也賦予了強大的信念,在鄭宗龍眼中,雲門舞集已經夠好了,而他給自己的責任,就是好好編舞、做好創作,爲大衆帶來更多更好的雲門舞作。自始至終,鄭宗龍都不曾高談闊論理想或未來,他只是認真的面對命運帶來的每一個機會,腳踏實地也不取巧地做好每一件事情,「當每個人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世界就會變好了。」
▲鄭宗龍和雲門舞者正在排練作品。(攝影/王弼正,圖片提供/雲門舞集)
訪談結束,鄭宗龍一邊說:「謝謝你們來,我就不送了。」但剛走到門口,背後復又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後會有期啦!」親切khuì-kháu(口氣)中還帶着點江湖味,一轉頭,只見鄭宗龍正斜倚着門框,笑笑揮手和大夥兒道別,大片落地窗外,正午陽光撒野似地潑灑在遠處屋頂上,刺激着人的眼球,一切衆生都有光,鄭宗龍和47歲的雲門舞集將攜手前往下一個「有光的所在」。
▲鄭宗龍:「當每個人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世界就會變好了。」(攝影/李佳曄,圖片提供/雲門舞集)
文/Stella Tsai文章來源/臺北文創 本文經《臺北文創—名家觀點》授權刊登
買藝術、玩設計、聽課程,成爲<瘋設計會員>,美學素養立刻Level Up!
想追蹤更多設計、藝術與生活類報導?加入<line好友>,帶您欣賞更多精彩創意!
※本文由城市美學新態度授權報導,未經同意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