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見/不變的龍應臺vs.改變的龍應臺
圖、文/遠見雜誌
不變的龍應臺vs.改變的龍應臺不要問我會做多久,請給我一點從容
被喻爲華文世界最犀利一枝筆的龍應臺,如何再次從「作家」身分轉爲擬定全國文化政策的首長?《遠見》雜誌有第一手的觀察。
龍應臺,一位引領華人世界思想長達28年的作家;中華民國第一位地方政府文化局局長;現在,已是中華民國第一位文化部部長。和典型的政府官員不一樣,龍應臺在公衆面前,很直、很真,會笑、會掉淚、也會顫抖。
以下是一個有許多記者在場,主流媒體卻很少提及的場景:2012年4月18日,文建會移師到新竹寶山召開全國中央與地方的文化首長會議,時任最後一屆文建會主委的龍應臺到竹東訪查臺灣畫家蕭如鬆藝術園區。
當天龍應臺看到園區裡種植的各種果樹,興奮地不管旁邊還有幕僚、地方官員和媒體,就自己爬到土芭樂樹上摘了一顆,在衣服上擦兩下張口便吃,沒啃兩下又哇哇大叫,原來吃到蟲了。
「首長可以這樣嗎?」看多了政治名人刻意表演的「親切秀」,一位年輕記者事後表示,她看不懂龍應臺「在演哪一齣」。
如果龍應臺是「演」的,又該怎麼解釋以下這個場景?2012年8月20日公視董監事審查會議從上午10點開到下午2點,龍應臺遭逢就任部長以來的首次大挫敗:公視董監事審查會議再度難產,提名14席僅通過3席。
在慘敗後的記者會上,她鐵青着臉講完對結果表示遺憾的正式聲明後,相識多年的報社記者拉着她安慰。龍應臺雖強自節制,但眼淚當場幾乎都要掉出來了。她的反應並非遭到羞辱的憤憤然,更像是個心焦的母親。
披着政務官外衣,未改真性情的作家近身觀察龍應臺,她時而外放、時而孤傲,,即使當了部長,真性情也很少遮掩。9月5日時值農曆7月。午後,文化部門口擺了一桌堆得高高的餅乾、供品、金紙,看來是要拜拜。一般機關最多新春團拜,哪有在做中元普渡的?就算是過去的新聞局、文建會也沒有這個傳統。
探聽之下才知道是剛從美國出訪回來的龍應臺臨時起意準備的,也鼓勵文化部其他同仁有空就出來拜拜。
和幾位同仁輪流拜拜後的龍應臺,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香菸冉冉。即便在稍後不久的一場記者會上,總是笑咪咪的好友、廣達電腦董事長林百里特地來站臺,此時龍應臺卻好像陷入沉思中,外人看來她一臉凝重,對周遭熱鬧似乎恍若未聞。
面對鏡頭 仍選擇真實做自己「她是個很自在的人,不會因爲媒體或有特定人士在場就改變行爲,」目前就讀臺大城鄉所,大學時曾任龍應臺發起的清大思沙龍第一屆總監蕭定雄回憶,龍老師上課時常常不自覺地就把鞋子脫了,光着腳板繼續和學生討論重要議題。
龍應臺的忘年之交、清大蘇格貓底書店老闆貓哥(本名林羣)聊起時,笑着分享一個往事:幾個好友和龍應臺共遊一家位於北埔的民宿,同行的人一邊欣賞美麗的夕陽,一邊聊天,當時卻只有龍應臺沉着臉,獨自出神。
「我知道這是她思考時的狀態,不怪她,」貓哥說,當天晚上龍應臺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寫作,一直寫、一直寫,這就是後來出版《百年思索》的緣起。
影星好友林青霞在接受大陸《南方人物週刊》訪問時就說,「她思考的時候不笑。我就提醒她,做一個公衆人物,看到鏡頭就要笑,微笑,哪怕你在思考。」
所以真正的真實可能是,不管有沒有鏡頭對着,不管在公衆或私下場合,龍應臺大多時候選擇做自己。
擔任部長 另類嘔心瀝血之作只是11個月過去了,開朗大笑的龍應臺似乎愈來愈難得見到?倒是托腮思索、蹙眉疾呼的龍應臺愈來愈多見?她說過,幾年前寫作《大江大海》時,簡直是嘔心瀝血。那麼,當文化部長,也是另類的嘔心瀝血吧!
對外,龍應臺有跑不完的考察行程、無數的演講與論壇,5月上任便陸續出訪美、加、港,希望讓世界看見臺灣的文化。龍應臺的新聞在媒體上曝光甚多,光跑這些行程就夠她忙的了,但她說:「我大概90%時間是在做政策,和文官團隊磨合,論壇、演講只佔不到5%。」
的確,對內,她面對的是一個2000多人的文化部。而文化部是5月才從文建會、新聞局、研考會、教育部等四大塊業務正式合併而成,不僅業務變成原先的四倍,內部的人都不太熟悉彼此,更何況是空降的龍應臺。
其中很多業務還是原本陌生的。接受《遠見》專訪,她說:「流行音樂本來不在我的生活裡,文建會的新聞我都沒在看,事實上我2003年離開(臺北市文化局長)後,連報紙都很少看。」
因此她被追着問影視音政策時,「我還沒聽到那裡,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好嗎?」她帶着歉意誠實地說。當部長的忙碌更超出她的想像。她原希望幕僚能每週至少空出兩個半天讓她安靜思考做決策,「直接畫出兩個大叉叉,有兩個完整的下午」,但根本做不到。
長久以來,她習慣一個人思考、思辨。因此,到了星期六、日,當同仁都不在時,到文化部加班成爲龍應臺的習慣,「這個時候纔可以思考。」就這樣從週一忙到週日,因此她總說:「我的朋友都說,我已經消失很久了。」
再入政治叢林 身段更軟、熱情未變目前臺灣的政治環境更讓再度出仕的她特別辛苦。龍應臺首次到立法院報告施政方針,立委沒讓她好過。「托腮」「球鞋」「對國民黨白色恐怖表態」「對六四天安門事件表態」等風波不斷,公視爭議僵持不下,更是讓她度過好幾個無眠的夜晚。
龍應臺坦言,2012年2月到9月裡的自己,「就像是踩在軟綿綿的沙灘上,腳步都還沒站穩,大浪又來了。」
在交出2013年文化部預算的最後一個週日,她跟相關主管約好到辦公室加班,原來以爲一個早上可完成,沒想到一直弄到半夜12點才離開。半夜走出文化部大門,她突然感到很落寞、很淒涼。
回到大安公園附近的官邸前,她一個人深夜在附近馬路散散步,因爲清晨馬上要搭機去離島視察,索性就不睡了。當時若有攝影記者跟着她,鐵定拍出一個落寞又過度操勞的部長身影。
不過一到9月立院會期,龍應臺就展現出極大的決心,她深深感覺到文化部100多億的預算不能再少。 爲了力守文化部每一條預算,內部曾開會到清晨2點,「認真的程度是空前的,所做的功課是百分之百的,」她說。13年前曾擔任臺北市議員的立法委員蔣乃辛觀察,龍應臺這次是有備而來。
對文化執着與熱情始終不變「這10幾年來,龍部長有些地方改變,有些地方沒變。不變之處在於她對文化的執着與熱情,」蔣乃辛指出。
改變的地方是,她的溝通技巧和作風。蔣乃辛回憶,當年她作家性格很強,又是馬英九三顧茅廬,親自到德國家中拜訪請回臺灣,作風便和當時的政治界格格不入。「她不能理解議會爲什麼要對她的想法有不同意見?一開始確實是和臺北市議會搞得很不愉快,」蔣乃辛說。
但這次完全不一樣。蔣乃辛透露,龍應臺主動率領文化部司長、局長向主計總處、立法委員溝通,態度相當熱切與積極,點點滴滴都做到水準以上。
胡適曾詮釋,60歲而耳順的「耳順」,是能容忍「逆耳」之言。蔣乃辛觀察,屬龍、剛滿耳順之年的龍應臺也真的達到這個境界。因爲她會虛心接受立法委員的各種建議,「現在的她更像一位政府首長,」他說。
觀察龍應臺再當官,還有三大特色。一,她有高度的聯想力與創新力,知道文化建設該怎麼做,總是點子無窮。龍應臺大學畢業後,先後到美國、歐洲、香港等地長住,有充分國際視野。加上作家地位,讓她有許多獨特經歷。因此不管是接觸臺灣的地方文化、民間工藝或精緻藝術,她總有無窮聯想力。
視野廣 聯想力、創新力無窮例如她發現,全臺368個鄉有將近300個鄉連一家小書店都沒有,因此她思考是否該扶植地方獨立書店。但是她心中的書店不只是書店,還應該是地方文化中心,是小型表演或演講中心,同時還要給青年創業的第一桶金,讓他們回到鄉下開店……,她可以這樣不斷聯想下去,幾乎就把整個文化部各部門業務都整合,「這種整合完全是新的做法,以前新聞局、文建會都不是這麼做的,」龍應臺說。
不久前她到南投考察竹產業的設計、材料、竹材、竹農、熏製、製作。她問藝術家,「最需要哪一種竹的材料?」答案是,「實心的竹,」她當場嚇一跳,因爲她以爲竹子都是空心的。但她也馬上想到要打電話給農委會主委陳保基,詢問是否有實心竹,幾分鐘後她就直接和六龜的林業試驗所主任通話。回到部裡,她要求文創司和藝術家討論開清單,與六龜的農業基因研發結合。幾乎每到一地視察,她就有無窮的推動文化建設的點子在心中醞釀。
她當官的第二特色是擁有別人少有的超強整合力。過去她交友滿天下,現在她經常一通電話就能得到很多協助。例如當她要去臺東考察時,打個電話給公益平臺基金會董事長嚴長壽,馬上就得到行程上的最佳建議與協助。
就在《遠見》雜誌於2012年11月初主辦的華人企業領袖高峰會閉幕典禮上,龍應臺先上臺演講,談到立法院刪文化部預算的苦惱。接着上臺的鴻海集團董事長郭臺銘馬上說:「龍部長,你寫個紙條給我,看立法院刪多少,我就捐多少。」
整合力強 思考縝密其實過去11個月來,龍應臺已不斷在整合社會資源。當她聽到晶華董事長潘思亮在柏林擁有酒店時,立刻說:「那你酒店要不要掛我們臺灣藝術家的畫?」她也特別到僑委會對200多位僑領、僑委演講,她說:「各位如今在海外事業有成,要不要回家鄉修復古蹟?」她已經規劃好認養機制。國藝會董事長施振榮更是「幫」得最明顯的一位。「我知道龍部長還缺文化行銷人才,這點我會來想辦法,」施振榮也非常熱心。
龍應臺第三個特色是,她有絕佳的思考力,總是在規劃策略與方法。就像林青霞觀察龍應臺寫書時說道:「她做起事情有謀有略,比方寫一本書,該怎樣收集材料,怎樣計劃、操作,她自有章法。」
當官也一樣。龍應臺認爲,政府需要知識、策略、執行力,文化不是憑感覺做事,憑感覺是創作者,「這完全就是一門管理科學。」因此她帶領下的文化部,總是經常討論、研究、思辨。她不斷要部屬重新思考,要辦?憑什麼?不辦?爲什麼?還是用另一種方式辦?她笑稱:「我常覺得我們像一個大的博士班。」
她希望,一般的事務官也應該要做國家整體發展策略相關的思考,這不應該只是政務官、行政院長、總統的事情,如果落差這麼大,是不行的,因爲政務官換來換去,如果政策責任只落在政務官身上,就像是在海灘上蓋城堡,不能累積。
週末,她幾次特地會把司長們找到家裡「開Party」,事實上就是繼續延伸討論政策。而這種模式,就是龍應臺過去在各大學間推廣的「思沙龍」。
成大思沙龍總監、成大企管系學生洪國峰分享,思沙龍雖然只是學生組織,但每個成員都被要求依自己專長與能力去設定議題、辦活動。如果學生要組讀書會,她就會不斷地問,爲什麼不延伸辦影展?爲什麼不辦演講?爲什麼不能批判講者?
獨特思辨方式 衝擊公務體制這樣獨特的思辨訓練,對習於按部就班的公務體制來說是非常大的刺激,但也發揮了意想不到的效力。
少數幾位在臺北市文化局時期,便曾與龍應臺共事的現任文化部官員分享過去經驗,龍應臺思考深遠,脈絡清晰卻綿密,執行更是力求貫徹。她不做短期、譁衆取寵的政治承諾,她埋頭修古蹟、修法、拜託熱心人士進駐經營。現在西門町紅樓、臺北光點、寶藏巖、臺北國際藝術村等臺北最具代表性的藝文聚落,都是在她任內完成修復、定調經營模式的。
「要和她一起做事非常不容易,很累!但也只有她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一位不願具名的文化部高層表示。「要做一滴思想的冷水,才能在沸水中保持冷靜,」學生蕭定雄說,這是龍應臺時時提醒他們一句話。
但是睽違13年重返政壇的龍應臺也有三點憂慮。
一是媒體報導太瑣碎,傾向尋找短暫的刺激。問她,如果跟1999年相比,第二次當官有何不同?她認爲最大的差異是媒體環境變得太多了。媒體在理想的公民社會中,應是四根大柱子之一,應該要有慎思明辨、展望未來的能力。但13年後,她發現媒體的這兩種力量,反而更退步。特別是電子媒體只鎖在某幾個特定的點,有效性可能只有幾個小時,比一瓶牛奶的保鮮期還短,怎麼能進步?
儘管如此,她還是會用啤酒論告訴外國朋友,「臺灣就像啤酒,上面雖然有泡沫,但下面卻是很香醇的啤酒」,來說明臺灣社會其實是很好的。
憂臺灣人太急 常隨新聞起舞她的第二個憂慮是臺灣人太急切了,凡事都要立竿見影。問她最缺的資源是什麼,龍應臺說,「我最缺時間」「我很需要一個從容做政策的環境」。她多麼希望公務員,不用每天跟着當日新聞起舞,不必每天應付短線事情,好讓有品質的文化部團隊慢慢成型,長遠的政策可以一步步做出來。
她的第三個憂慮是,臺灣人太小看自己了。她走遍世界,瞭解到香港人對臺灣的羨慕,大陸人對臺灣的珍惜。龍應臺的孩子從德國到政大當過一年交換學生,她驚訝發現,臺灣是德國大學生心目中名列前茅的選項。
不管從民主發展、自由程度、文化厚度、生活秩序等,臺灣都是名列前茅,「可是臺灣人好像每天用奇怪的照妖鏡照自己的臉,看到的都是妖怪,這真的不健康,」她說。
近日的龍應臺還要處理她就任後最大的挫敗、公共電視董事會改選問題。她正計劃「一定捲土重來」。
詩人楊澤曾形容,敢在1984年尚未解嚴的臺灣發表《野火集》的龍應臺是「小紅帽闖入野狼昏昏欲睡的森林」。1999年龍應臺以文化局長身分,踏入臺北市議會備詢,也曾自嘲自己是「誤入叢林的小白兔」。
「我本以爲接受過三年叢林訓練,這次應該已經不是小白兔了吧?」龍應臺苦笑,但當她看到公視董監事審查結果,第一時間愣住了,她坦言,當時「我真的沒看懂」「公共電視發生的事情再度證明我不懂政治」。但她還是計劃繼續溝通,再接再厲。
在官場中 仍有滿腔使命感有趣的是,許多人認爲臺灣官場文化很惡劣,優秀的人都做不久。在大陸《南方人物週刊》的訪問中出現一段龍應臺與計程車司機的對話。司機竟鼓勵她不要再當官,很沒尊嚴。當時民進黨立委發動陳沖倒閣案,「倒閣了,過了你就不用做了嘛!」司機的一番言論讓龍應臺笑了。
龍應臺記得文化部剛成立時,她接過一通同仁來電,那是前新聞局資深主管打的,欲言又止了好一陣子才說,「部長,我希望你可以留久一點」。語氣中有多少事務官的無奈,因爲之前新聞局長几乎一年一換,重擊士氣。
所以面對《遠見》訪問時,她還要記者,「你們不要問我會做多久,請給我一點從容,」龍應臺笑着說。笑容中似乎有點淚光、有點苦澀,但看得出來,她仍有滿腔使命感想爲臺灣做很多事情,「不然你說,我該去跟誰說我不想幹了?也沒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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