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目理自陳:不僅是書法家的王羲之

◎黑擇明

作爲國際漢學界權威的魏晉南北朝學者,日本歷史學家吉川忠夫有多種享譽學界的學術著作,例如《六朝精神史研究》這種很有些“門檻”的著作;但是他還有一種寫作,卻是對非專業讀者比較友好的,那就是中國歷史人物傳記系列。不久前出版的中譯本《王羲之——六朝貴族的世界》就屬於此列。這本初版於1972年的書,半個世紀以來經過幾次修訂,除了改正幾處瑕疵外,還保留着1970年代的味道——那正是日本漢學的一個高峰期。

風和日麗不過是《蘭亭序》的表象

不過,不要以爲對讀者友好意味着對讀者的討好,比如故作驚人之語,暗示自己有獨家掌握的“秘辛”之類,它依然是學術著作。但是作者用了一種頗有些禪宗意味的寫作方式:他寫的仍然是那個大書法家王羲之——他幾乎隻字未提王羲之書法藝術的成就,但王羲之書法卻時刻“在場”:真正至高的藝術是難以用語言詮釋的,它就在那裡。作者用王羲之書法,主要是尺牘(書信)結構了此書。這樣一來,整本書就彷彿傳統碑帖的“冊頁”,那些書法史上的大作一一向我們呈現。當然,對於沒接觸過書法的讀者來說,這些草書是難以辨認的。這時,作者將這些東晉時期的書信翻譯成通俗易懂的白話,向我們娓娓道來。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根據這些字面信息,還原出那個年代的社會、政治、經濟、精神風貌,我們發現當事人王羲之被困其中,騰挪不得,道家思想精神成爲他的人生出口。這樣的王羲之與大衆想象大相徑庭:我們總將王羲之看作魏晉風度的代言人,他丰神俊朗、坦腹東牀、憑虛御風,甚至非常的“古偶”,總之是神仙一般的人兒。

但吉川忠夫的用意並不是要讓這個“神仙”接地氣,聲稱要將傳奇人物“還原爲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書籍多如牛毛,但通常會變成另外一種僞裝,或淪爲一種獵奇。吉川忠夫的治學則有明顯的思想史底色,他所關注的是人物的思想精神。這就讓他這些看似平實的文字一下子有了“深厚”的感覺。我們在學習書法時總是被要求“讀帖”,然而遺憾的是,大部分修習者主要讀的還是用筆、結構、佈局這些書法技藝,而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即書法傳遞了作者的重要信息,書法文字的圖像與音意本身就是一套符號,等待我們去破譯。以大衆都很熟悉的《蘭亭序》爲例,吉川忠夫告訴我們,我們以爲的永和九年暮春的風和日麗只不過是《蘭亭序》的表象,實際上王羲之在書寫的時候心裡既有曠達的一面,也充滿了悲傷與不安。這種悲傷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不同的貴族政治集團(以桓溫與殷浩爲代表)的鬥爭,蘭亭集會其實是充滿危險緊張氣氛的,到場的嘉賓並非都爲“風雅”而來,王羲之正處在政治爭鬥的激流之中並無法脫身;另一方面是對死亡的憂慮。王羲之自小體弱多病,他的人生中經歷或正在經歷各種死亡,甚至包括孫輩的早夭。生死問題纔是王羲之操心的根本問題。這種思考滲透在《蘭亭序》的字裡行間。從被封爲書法聖物的《十七帖》來看,這簡直就是王羲之的“疼痛文學”。他似乎患有嚴重的風溼性關節炎和腸胃疾病、牙周炎,疼痛時常發作。但這種病理也可看作王羲之政治困頓的表徵。作爲世家子弟,王羲之並非對政治經濟一無所知,甚至相當有見識,只是他深諳捲入政治鬥爭的危險。永和七年,他稍微能逃離爭鬥中心,南下出任右軍將軍、會稽內史,發現這裡民生凋敝、積弊深重,王羲之籌劃過放糧、禁酒等舉措,但現實中遇到極大阻礙未能實施,這是一個艱難的工作。陶弘景認爲王羲之書法正是在此任期間爲最佳——或許可以認爲,正是這種緊壓的氛圍成就了包括《蘭亭序》在內的書寫,這些書寫必然浸透着某種緊張的情緒。

他並不僅僅滿足於寄情山水之間

王羲之和謝安這一對“王謝”在政治領域經常被拿來比較。人們普遍認爲謝安能沉得住氣,更具備政治家素質。而王羲之的理想則是成爲一個“逸民”。用今天的話來說,他特別“熱愛自然”,即便身體這痛那痛,也不妨礙他遊山玩水,甚至要去蜀地遊覽“秀美山川”(《遊目帖》)。我們知道即便使用今天的交通工具,從浙江到四川也並非輕而易舉。但他並不僅僅滿足於寄情山水之間,他有實際的、修道的訴求,當然,道家都把羽化登仙作爲終極目標,所以王羲之也不例外地成爲一個“藥物依賴者”。“吾服食久,猶爲劣劣”(《服食帖》)。燒丹鍊汞和栽種果樹對他而言都有養生的、擺脫肉體衰敗進入一種長生的意義。

吉川忠夫說,王羲之書法之所以能夠成爲超越時代、打動人心的藝術,正來自於他對於生命充實的追求,這種追求表現爲他對道家的接受。實際上東晉時期佛教已經西來,王羲之家族有很多佛教徒,他的好朋友支遁(支道林)更是名僧。他還專程拜訪了高僧曇猷。但是他最終沒有選擇佛教作爲自己的信仰,這又是爲何?

吉川忠夫用王羲之對山水自然的讚美進行了解釋,分別是《蘭亭序》中的“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蘭亭詩》中的“寥朗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山水首先讓人感到愉悅,而這種視聽的、身體感官的愉悅,是所有愉悅感中最值得享受的一種。而山水中的一草一木,都有“理”的存在。這與佛法完全不同。佛法主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說的是空性,所有的色法只不過是一種投射、一種顯現;也正是因爲萬法本來是空性的,所以我們能夠看到各種色法的顯現。但王羲之對色法表現出很大的尊重,尤其是能激發視聽感受的“色法”。因爲在他的時代,佛弟子爲了強調“空”而否定了“色”,其實這落入了一種“單空”。而王羲之珍惜他眼前看到的快樂,“目前的”生命。萬物之美在我們面前展開,這美彷彿本身就具有一種意義。寓目理自陳,說的正是一種“理”,亦即造化之理。世間萬物就是造化之理的實在表現。因爲自然和人一樣,是無常的,用草木比喻,它們都會發芽、開花、枯萎,一切都在變化中。但是草木順應天地而行,持續着永恆的循環,這個循環本身就體現了鮮明的生命感。山水正是通過感官體驗來切近形而上的“道”。

所以我們似乎可以理解了,吉川忠夫將王羲之的書法成就與他的山水愛好、道家思想融爲一體,那就是“自然”,書法本是人工,但在與自然無限接近中就與自然融爲一體了。到這個境界,藝術不再“道法自然”,它本身就是自然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