態℃|在線教育的自救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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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一橙

“我手下的人都被裁掉了,想到他們就會難過,怕他們懷疑自己,更怕他們恨我。”8月5日,字節教育宣佈大裁員,何媛不知道怎麼跟他們解釋,因爲也沒有人向她解釋。“好在公司許諾了N+2的補償,大家離開的都很體面,而我則是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尚未從痛苦中走出來的,還有小婕。

接到高途要裁掉整個部門的通知後,突然降臨的混亂,讓小婕陷入了短暫的大腦停滯,“一下就垮了”。

“我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接受現實。”周圍的噪音在一瞬間撲來,這羣年輕人互相安慰,“總會有公司要我們”,有人情緒已經開始崩潰……小婕是個高度理性的人,她選擇先去修改簡歷,“拜託朋友抓緊散出去,之後找工作的只會越來越多。”

小婕離開前,當初招她進高途的HR趕來道歉,“她說對不住,三個月前把我拽來了這裡。”“這家公司還是有人情味的。”她講,大家都是成年人,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只是想找個地方哭一場。”公司裡,和她同一批離職的人,約計上萬人。

裁員,僅僅是在線教育“變奏”的第一步。

眼下,70萬教培機構和上千萬從業者正在經歷脫胎換骨的時刻,尤其是此起彼落的舉報潮後,引發了一連串驚、悔、怕,內部矛盾與外部敵意雙雙陡現,很多人還未決定該如何面對風向的變化。

隨着雙減工作的進一步深入,企業完成裁員撤項後,紛紛打響了轉型第一槍,奔向素質教育、成人教育等“雙減”政策嚴打下的“低危”賽道,但等待他們的是規模變窄、估值縮水、資本退避、競爭加劇…。。市場是否還有留給教培轉型自救的空間,還是一個待解的問號。

按下舉報鍵之後

憤怒下,Amy撥打了舉報電話。

她向教委舉報了位於中關村的一家英語培訓連鎖機構,起因是退課退費困難,隨後她又根據網上一些網友的提示,陸續指出該機構存在着違規補課、非一址一校等諸多問題。

“誰給他們的膽量?” Amy堅信自己是正義之舉,“課程顧問說好可以隨時退課退費,現在死活不認,還冒着風險招生補課,誰知道會不會哪天就倒閉跑路,鬧得人財兩空?”

在她按下舉報鍵之後,事態卻開始失控。

舉報事件後,Amy最害怕的是回家面對兒子,“他說我讓他成爲了‘叛徒’。”與此同時,指責她的,還有這個小班英語在線直播課堂中,其他同學的家長們。

“微信羣裡,這些家長用污穢不堪的語言攻擊我,說我們自己不上還不讓別人上,有人說我有病他們都不捨得退。”

舉報事件發生的第三天,這家在全國擁有二十餘家的英語輔導機構只留下兩家門店,其餘門店宣佈倒閉,所有員工就地解散,月底前完成離職。

陳晨是這家機構的會計兼行政,在她的印象中,老闆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嚴肅大哥,從九幾年開始做教育,前兩天還找她們員工談話,“就說自己一定不會熄燈,會熬到最後,工資不會欠一分。”宣佈關門那一天,“老闆哭得一塌糊塗。”

“何至如此呢?”陳晨講,她和同事們都很後悔,“也不是不能給退錢,好好說的話,我們現在倒閉了還在辦理退費,爲什麼非鬧到這種地步?”

在她看來,爲了活下去,這家機構做了諸多“自救”的努力:招牌從英語外教一對一,換成了科創館;公司在線直播課程不做宣傳不做投放,只接納熟人介紹的學生資源;正在着手將英語直播課轉爲錄播課…….

被問及,上述一切,難道不早已違背了教育的本質嗎?

陳晨沉默着用消毒液反覆擦手,皺着眉,並不願就此話題再講什麼,讓人看不透她的真實態度和想法。

許久後,她講,“我知道我們早晚要離開。”

在海淀區的中關村、海淀黃莊這些“教培重地”,原本集聚了大量教培行業的輔導老師、銷售崗位,“雙減”之後,這些機構要麼倒閉,要麼收縮小學、初中業務,大部分人不再被需要,早已着手尋找下一份工作。

在陳晨離職前,一位學生家長託了層層關係找到她,希望聯繫到某某老師做孩子的一對一外語家教,開價是每小時800元。

“資本仍在追逐有限的優秀老師。”陳晨還是婉拒了這位家長,她告訴《態℃》記者,原因有三點:並不熟悉,擔心舉報,不想害人。

突然消失的行業

三年前,25歲的何媛接過團隊一把手的責任,她的人生和在線教育整個行業一般,正進行着大提速。

“太瘋狂了,我曾一個人負責溝通上千名學生,這意味着後面的團隊還沒搭好就開跑、競速了。” 何媛畢業後進入了一家在線教育創業公司,她回憶起那段日子,新業務被要求快速孵化,幾乎每天干到後半夜,“被業績殺紅了眼。”“如果你的續報率做到了30%,放到任何一家機構拿到的提成都是四、五萬打底。”

何媛和她的同事們,某種意義上成爲了接下來狂熱時光裡最直接的見證者。

資本的鼓動,豐厚的利潤,追着風口的年輕人,刺激着在線教育企業快速跑馬圈地。

據IT桔子統計,光是2020年國內K12賽道的總融資額就超過了460億元,猿輔導和作業幫兩家加起來的融資額高達380億元。而整個2020年,資本向中國的在線教育行業累計輸送了1034億元。

時至今日,行業的溫度計陡然降至冰點,市場也從貪婪轉向了恐懼。

徐玉形容自己是隻驚弓之鳥。

“不能再等。”今年5月,她聽說英語外教行業將被嚴打,這些風聲讓她感到不安,並認爲是個警惕信號,於是抓緊離職,跳槽去了一家少兒思維培訓機構。“還是選錯了,新規的嚴厲度超出了我的預期,算來算去,仍沒逃過大裁員。”

“就像一把劍懸在了頭頂,有時候恨不得乾脆點直接咔嚓了我。”徐玉講,行業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重要的是大家正處於前所未有的巨大失望之中,更可怕的是,這種情緒特別容易傳染。

何峰則顯得更爲鎮定,他的底氣是已經熬成了高管,不會淪爲第一批被優化的對象。

“好幾個月了有啥不能接受,又不是剛下來的。”何峰稱自己是最早搞清楚狀況的一批人,“五一後就有這個風聲,只不過裡面細微的內容一直在調,5月21號審議通過了“雙減”政策,《新聞聯播》播完之後大概內容就已經定了,只不過當時沒有說不準上市,嚴禁隨意資本化運作,現在是明確了不能上市,原來沒有把拍照搜題給打進去,現在給打進去了,等於說緊箍咒越來越緊。”

從那時起,何峰所在公司就開始着手準備裁員撤項、產品轉型,但也有還搞不清楚狀況的企業,“字節教育就搞不清楚,6月份還在大規模招聘,說要招一萬人,搞不清楚(他們)要幹什麼,還打電話到我們這來挖人。”

但這種相互的敵意,如今已經非常寡淡了。

據他透露,各家的裁員計劃目前僅是冰山一角,迫於層層壓力,大家裁員速度有所“收斂”。

“只有動手快慢的區別,沒有裁還是不裁的問題,肯定要裁,因爲工資成本很高,都是先收成本,業務也要整理進行轉型了,不裁員,你把人扣在那,人家也是要找工作的。”

何峰也很遺憾,但對此毫無辦法。他講,今年猿輔導員工數在6萬左右,作業幫、高途是5萬多,新東方的人數則要多更多。從管理者的角度預估,每家的裁員比例要到60%-70%。

他還告訴《態℃》一個更悲觀的想法,“這個行業以後就沒有了。”而他們這批人,都將成爲泡沫膨脹後破碎的產物。

資本正在退潮。“誰還會看上這個賽道?哪怕去搞素質教育又要上哪去融資?你連個基石投資人都沒有還談什麼上市?” 何峰嘆息,“被打得死死的。”“沒有出路了,我勸大家能跑都快跑。”

未來,資本化運作的教育公司或將徹底退出舞臺。

在中信證券研究部資深分析師馮重光看來,這一點毋庸置疑。他認爲,這次政策最核心的兩個點,一個是要求教培機構是非營利性,二是不能上市。

這意味着,從投資角度講,邏輯完全發生了變化,整個行業的資本化和盈利性受到了顯著影響。

“公司不管規模做得再大,也很難從中獲取豐厚的利潤,很難成爲一家上市公司,行業對於資本化和想去上市的大機構來講不可能了,最後只會剩下些小而美的團隊,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他分析。

打響轉型第一槍

在現實面前,猿輔導、作業幫、高途集團和字節跳動旗下的大力教育都在積極調整,比如推出素質教育新產品,研發教育配套硬件產品,將直播課改爲錄播課,去掉超綱內容,關停學科輔導直播課,暫停了廣告投放等等。

“今天,猿輔導動物園裡多了一顆蔬菜,南瓜科學。”7月28日,猿輔導南瓜科學業務負責人馬斌,用這句話介紹了猿輔導轉型素質教育的首款產品。

在他身後的大屏上,寫着猿輔導的決心,“不害怕來自陌生領域的挑戰,不放棄對未知事物的求知,不失去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據《晚點LatePost》報道,猿輔導則從7月初就開始調研上海的暑期託管班,嘗試進入北京公立學校的課後託管系統,在體制內尋找空間。與此同時,字節跳動也在調研課後託管模式,但更多是以投資爲目的。

與此同時,作業幫也在積極求變,老樹發新枝。

上個月,作業幫陸續上線了小鹿編程、小鹿美術、小鹿學習力等三款素養類產品,加上去年底上線的小鹿寫字,和即將上線的小鹿口才,作業幫在素質教育賽道已打造出五款產品。

《態℃》瞭解,作業幫內部挖掘小鹿素養課的產品亮點時,有人做出如此表述,“這些創新亮點來源於作業幫過往的產品技術積累和專利技術積澱,例如小組直播間,直播課過程低延遲,手勢識別等創新,相信轉型之後,成功的經驗可以複製。”

但市場似乎已達成了某種默契,留給這些企業轉型自救的空間並不充裕。悲觀點的,“一年內有人就要破產。”“極個別公司能有驚無險地度過劫數。”

一位資本市場從業者告訴記者,現金儲備是這些機構能否生存下去的重要因素。

他舉例,“例如VIPKID這類去年只融到幾千萬美元的,就很不安。”“新東方、好未來雖然也有很大壓力,但畢竟大機構還是有非常豐厚的資金儲備,可以循序漸進來做轉型。”

除此之外,還有新賽道本身過於狹窄的問題。

據Frost & Sullivan早先的預測,2023年中小學線上線下的市場規模將達到上萬億元。而據艾瑞諮詢數據,2020年素質教育營收規模剛剛突破4200億元,市場規模遠不及中小學培訓。且 “雙減” 嚴格限制學齡前兒童參加培訓,這也意味着,素質教育市場的規模也將被壓縮。

“再努力也吃力不討。”“你說託管能掙錢嗎?肯定不掙錢,不是很可笑嗎?”

在何峰看來,目前教培機構所謂的轉型去做素質教育、成人教育、職業教育甚至幼兒託管,都不是剛需,難以盈利,且市場分散,只是對內穩定軍心,甚至可以說,就是爲了少裁一些人,讓公司的業務體量儘可能維持一部分,否則影響更大。

新進入者也將面臨着各賽道“老玩家”的競爭。

如:職業教育有尚德教育、正保遠程教育、粉筆教育等;素質教育有火花思維、美術寶、編程貓、核桃編程等;教育信息化服務有校寶在線、百家雲等。以上賽道會變得更加擁擠,競爭也將更加激烈。

與此同時,市值表現方面恐怕再難達到之前的水平。

中信證券研究部資深分析師馮重光直言,參考一些上市公司財報,學科類平臺一年大概能做70、80億到一百億的流水。而素質類最多一年會有二十億流水,相對學科類天花板更低。

這也就意味着,即便按照同樣的價值來衡量,估值只剩下原來的幾分之一。極光研究院院長唐欣的預測則更悲觀,“這些轉型的領域市場價值差距非常大,預計不到原來的學科教育的十分之一。”

但是,馮重光憑藉多年的教育投資研究經驗,並不認爲教育培訓的想象空間會到此爲止。他向《態℃》表示,現在這一系列的轉型變化,可能只是一個過渡方案,“至少要觀察兩年,看他們能不能跑出模型。”

向死而生

對於不可控的事情,要保持樂觀。

教培企業打響了轉型第一槍的同時,公司內部心態也重新迴歸了創業初期,一位行業員工這樣評價他們現在的狀態,“狼性、拼搏、不要命。”“踮着腳尖往前夠一夠,再夠一夠,不到最後誰知道結果?”

市場有傳聞,高途集團爲縮減開支,或將把公司總部從北京搬至鄭州。

前員工小婕對此並不詫異,“從頭來過,這件事也沒什麼新鮮的,Larry(陳向東)14年從新東方離開創辦跟誰學,已經將自己的心態歸了零,現在只是歷史循環往復,創業就是會跌下去,也會再起來。”

抱有從頭再來心態的還有資本方。

猿輔導和作業幫一度是資本瘋搶的對象,去年爲了獲得這兩家頭部在線教育公司的投資份額,投資機構都要拼人脈,想投還投不進來。一位猿輔導的投資人曾向《態℃》表示,“手握頭部平臺股權的早期投資人,基本每週都會有人打聽,賣不賣?兩億美金可不可以?加價賣不賣?”

此一時彼一時。

另一位資本行業從業者講,現在大家的態度就兩個字——認了。“時也命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你能拿到數十倍、數百倍的回報,就要準備好哪天掉到溝裡。”

據他透露,大多數資本將顆粒無收,“一夜之間灰飛煙滅。”也有機構決定繼續投注,以時間換空間,助力被投教培機構轉型,“你不給它投錢,到時候不是估值縮水多少的問題。”

何峰有個猜想,這些公司以後都不一定再幹教育了。

“他們有錢,只要投資人同意,達成一致,他完全可以徹底轉型可以幹別的。”至於,是否能舉出類似企業重大轉型的成功案例,他只回以苦笑,並未正面回答,“你可以看看當時做P2P的現在還活下來幾個。”

在極光研究院院長唐欣看來,市場供需依然存在,依然有可能存在變相的學科教育,也仍存在着可挖掘的機會。“做垂直賽道本身不難,難的是在垂直賽道中重新探索出一條可以盈利的道路,淨利潤率至少達到10%以上才能長期持續健康發展。”

比起冒進轉型,他更希望企業重視內部管理上存在着的諸多問題,財務纔是支撐起轉型是否成功的最大壓力。“誰能夠最大程度上卸下歷史包袱,輕裝上陣的企業才能活下來,不然會消耗掉企業相當多的精力和成本。”

教育行業分析師馮重光與唐欣的觀點類似,首要的是先活下去,在生存的基礎上再去摸索轉型方向。

他的建議是,“把學科類的業務按照政策調整、規範後,再投入更多的研發去研究新業務、新產品,以及儲備相應的垂直領域行業資源,去做更多的積累。”

網經社電子商務研究中心在線教育分析師陳禮騰則認爲,現在這個階段,既是挑戰也是機遇。

他講,資本的退潮,市場競爭迴歸理性,那些運營效率高的教育企業會脫穎而出,資本化運作的教育機構退出舞臺,整個行業將更加規範。此外,雙減背景下校外培訓的市場會有所壓縮,但其需求依舊存在且可觀,而機構數量減少給存活下來的教培機構帶來一定的增量。

只是,更底層的人命運更浮沉跌宕。

何媛已經接到HR的離職通知,她打算拿到裁員補貼後,就去看看拼多多、美團這些大廠的機會。“聽說他們很狼性,我不怕,只要能達到原來的薪資水平就好,從M降到高P也沒關係。”這段時間大概是是她壓力最大的日子,從她的眉眼和表達,能明顯看到那份焦慮。

小婕自被辭退後,已經在家躺了一個月,並開始享受這種“躺平”的狀態。“人真的沒必要內卷,我也卷不動了。”

談及未來,她則更多關注於消費品以及傳統行業的機會,“我需要更多的安全感。”她告訴記者,有那麼幾個片刻,自己會感恩是第一批離開的人,夕陽鍍了一層金色光暈模糊了她眼中的銳氣,她形容這是一種叫作“結束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