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溫州越來越不行了!

2001年,《溫州晚報》接到上海某房地產開發商恰飯的單子,策劃了一個名爲“異地購房”的活動,帶着157名溫州人到上海看房

他們將售樓處裡裡外外轉了好幾圈,說着上海人完全聽不懂的溫州話,“嘰嘰喳喳”討論着

有一位售樓人員看着不耐煩,用上海話當着他們面嘀咕了幾句,估計類似“到底買不買”這種

當時這幫溫州人衣着確實很普通,就和街邊的大爺大媽沒什麼兩樣,根本不像有錢人

讓這位售樓人員意想不到的是:

就是這些平平無奇的溫州人,最終現場直接成交49套,銷售總額高達6500多萬

而更讓她意想不到的是:

雖然上海人聽不懂溫州話,但溫州人卻聽得懂上海話

當然,成交額這麼大肯定不是溫州人被瞧不起後受刺激的衝動行爲,而是因爲一個現實原因:

上海的房子居然比溫州還便宜!

“異地購房”活動彷彿開啓了潘多拉魔盒,之後一趟又一趟的溫州人被“運到”上海,買房如同買菜

他們拿出積蓄,通過銀行以及溫州當地成熟的民間借貸系統,玩高槓杆

從此,一個讓各地房價聞風喪膽的羣體出現了:

溫州炒房團

他們先炒自己,再炒周邊的杭州、上海,最後走向全國

2001年,溫州市區房價已達6000元/㎡,而當時上海市區普遍才5000元/㎡

有媒體根據中國房價行情平臺統計過,2010年12月溫州住宅成交單價已達3萬元/㎡,全國第一,遠高於上海、北京

這座2019年才通地鐵的地級市,憑什麼?

是因爲有錢?

還是因爲瘋狂?

後來的故事告訴我們,溫州人有錢是真的有錢,但瘋狂更是真的瘋狂!

其實2010年已經是溫州樓市的強弩之末,次年溫州民間資本鏈斷裂,無數炒房人賠得傾家蕩產

之後幾年,跑路的跑路,跳樓的跳樓

當地二手市場全是三折、四折的名錶、豪車,吸引了全國有錢人到溫州一遊

著名的江南皮革廠也倒在了2011年

一聲嘆息啊!

“溫州炒房團”從此正式退出歷史舞臺,連同“江南皮革廠倒閉”一起,成了這座城市的對外標籤

從此全國人民對溫州人形成刻板印象:

1、會做生意

2、膽大投機

3、被時代拋棄至今,掉隊了

分析任何對象,只根據熱點事件以偏概全,不一定錯,但一定會失去更爲真切的表達

下面我會逐漸引出四個問題,帶大家全面認識這座城市

第一個問題是:

溫州人爲什麼擅長做生意?又爲什麼遍佈全國,乃至全世界?

溫州簡稱甌,史書上記載是因爲五千年前在這裡盛產一種叫“甌”的器皿,於是人們稱這裡的居民爲“甌人”

我倒覺得這個“甌”字用來指代溫州真的好形象:

左邊的“區”表明溫州南西北三面環山,只有東面通海,再加上右邊的一個“瓦”可以解釋爲:溫州“七山二水一分田”,土地稀缺,所以是“X”,只有東出大海,去別處討生活才能建“瓦”立業

溫州人均可耕地面積只有可憐的0.31畝,全國平均水平是1.20畝,聯合國糧農組織確定的安全警戒線爲0.795畝,這相當於溫州一家三口,連一畝田都分不到

可就連這麼點土地,大多又是鹽鹼地,還怎麼好好發展農耕?只能被逼經商

而本地市場又有限,很多人選擇遠走他鄉,開餐館、做買賣

可想而知,上世紀70、80年代,一旦有經濟改革的鬆動跡象,溫州人是多麼迫切參與到這場市場經濟浪潮中,於是誕生了那麼多以小商品、輕工業爲主的鄉鎮企業,比如皮鞋和打火機

巔峰期溫州打火機生產企業3000多家,年產5.5億隻,佔據全球80%的市場份額,簡直不可思議!

如此壟斷地位,甚至招來歐盟的反傾銷調查,最終溫州企業聯合起來,打贏了這場跨國貿易戰

成了中國加入世貿後的反傾銷勝訴第一案,轟動全國

但這種門檻低的生意,來的快去的也快

首先會遭遇同行的惡性競爭,3000家本地企業,很難永遠站在一條戰線,一致對外

其次如果遇到外部經濟環境不佳,或者更爲廉價且優質的外地產品競爭,那就徹底歇菜

溫州小商品的國內外市場,很多都是這麼丟的

那第二個問題出現了:

溫州爲什麼沒有像同樣是鄉鎮企業起家的蘇州、寧波那樣轉型成功,走向工業強市呢?

這個問題很關鍵

改革開放初期,依靠所謂“溫州模式”,各家各戶生產小商品,很多當地人都發了財

但基於以下兩點原因,這些資金一直沒有更好的流向,以至於只能繼續在小商品、輕工業裡打轉:

1、溫州三面環山,比長三角其他城市閉塞太多,難以得到太多國家資源傾斜與外部資本注入

2、溫州與福建交界,融合了閩南文化和吳越文化,處於浙江最南部,而杭州、寧波都在浙北,靠近上海,肯定會被優先發展

簡單講,不管在國家還是浙江層面,溫州都被邊緣化,只能靠自己

溫州模式在改革開放初期風生水起的原因,本質上說就是趁其他地區還沒看清市場經濟前,各種見縫插針、做大做強

但等到別人反應過來,開始藉助國家力量、外部資本真正發力的時候,溫州這種自下而上的“草根”模式註定要在生產技術、組織管理、品牌大戰上敗北

想想上海爲什麼崛起就全明白了

中國也就只能發展出一個上海

不管是一座城市還是一個人,小發展靠自己,大發展不得不借東風,依賴外部力量

而且溫州靠自己還真的只能靠溫州人自己,完全指望不上自然資源,蘇州當年爲了拉外資,土地都可以白送,溫州領導有條件送嗎?

大家別以爲我信口開河,下面這一則數據會讓你驚掉下巴

根據2021年溫州、寧波、蘇州的統計年鑑,對比規模以上工業企業數量發現:

(規模以上工業企業是指年營業收入達到2000萬元的工業企業)

1、溫州的私營企業佔比高到離譜,蘇州是34.3%,寧波是54.8%,溫州高達94.7%

2、外資+港澳臺資規上企業,寧波是1321家,蘇州是3922家,而溫州僅有119家,連零頭都比不上

這組數據對比簡直觸目驚心!

爲什麼溫州人當年如此熱衷於炒房?真是因爲生性好堵,敢冒風險,以小搏大?

更本質的解釋是:因爲房產投資足夠公平!

它是純粹的資本流通,有錢就能買,不牽扯任何現實條件

溫州民間資本憋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優質的產業流向,遇到這種機會,當然會一擁而上,以至走向癲狂,悽慘收場

就像一個三天不喝水的人,你給他端一杯開水,他必然會燙傷

能怪他太飢渴、沒有自制力嗎?

所以說,樹挪死、人挪活

有錢的溫州人很多早就不在溫州了

因爲只有走出去,他們手裡的錢才能獲得更爲廣闊的增值機會

說到這,第三個問題呼之欲出:

既然溫州人持續往外走,那爲什麼現在仍有964.5萬人口?

這個問題有很多解釋角度,我的回答是:

因爲溫州一直就沒有衰敗,雖然趕不上高鐵、坐不了飛機,但它堅持以自己的節奏小步快跑,只是在當下大時代的主流宏觀敘事之下,被掩蓋了個體光芒

比如有人爲了說明溫州越來越差,會拿人均GDP浙江倒數舉例

確實,雖然溫州GDP總量排名浙江第三,但人口多,人均GDP在浙江常年倒數

但大家要知道,GDP這種數據本身就是宏觀經濟指標,對其影響最直接的不是總體經濟好壞,而是能夠規模化的經濟的好壞

100家小作坊不如1家規上企業對GDP的貢獻大,即使這100家小作坊創造的總財富可能遠大於一家大公司,但因爲難以統計,無法納入GDP數據之中

還是拿規模以上工業企業數據對比,溫州大型企業佔比是最低的,只有0.59%,而寧波有1.58%,蘇州有2.86%

這種條件下,溫州2022年GDP能達到8029.8億,名義增速5.9%,已經算不錯了

小企業雖然積累不了多大的財富,但靈活多變,有能力適應市場、應對變化,生命力旺盛,仍然吸引着部分外地人過來打工、定居

再加上溫州人口存量本來就大,2000年已經達到756萬,是浙江第一人口大市,比杭州和寧波都多

所以溫州人口近幾年一直維持緩慢增長

但按照目前寧波人口的增長趨勢,也許很快就能超過溫州,取代其成爲浙江人口第二城

你可以說溫州衰敗了,被年輕人拋棄了

據有關權威榜單顯示,溫州對95後人才吸引力比杭州、寧波差就算了,還落後於紹興、湖州、金華

但我還是認爲:

和它擁有的資源、地位相比,溫州能發展成這樣,全靠溫州人一手拼搏

就憑這一點,便值得尊敬!

按道理,這麼點大的生存空間,本不該容納900萬人

這也是十多年前,溫州房價上天的重要原因

炒房投資是後話,一開始房價高純粹是因爲狼多肉少

現在也是如此,即使在同一個區,房價差距也能有三倍以上,因爲好地段本來就不多,好地段+好房子就更少了

簡單對比下人口密度就知道:

溫州是杭州、蘇州、寧波、南京人口密度的1.5倍左右

反過來推,溫州現在人口應該只有700萬纔算合理,相當於回到20多年前

也就是說,二十多年前,溫州的人口密度已經達到了現在這幾座大城市的水平,再加上民間財富聚集,房價能不高嗎?

每個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如果在一個地方生存困難,拼死也會遷徙到外地

溫州一定有它的優勢,以至於人口密度比長三角周圍幾個大城市都要高

這個理由就是:私營氛圍!

去年全國工商聯發佈了《2022年“萬家民營企業評營商環境”報告》,89000多家大中小微民企參與調查,溫州在全國所有非直轄市城市中排名第二

從私營企業佔比達到94.7%大家就能想象出,這座城市經濟的活力、流動性、生存力得有多強!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溫州這座城市沒有那麼多看似華麗的高大上的產業,沒有那麼多宏大的集體主義浪潮,有的只是自下而上的一次又一次的敢爲人先、野蠻生長、浴血重生!

溫州商人看時局、找機會的能力很強,物盡其用、見縫插針

但大多是以做生意爲主,而不是像寧波幫一樣,搞出“世界船王”、臺積電、邵氏電影這種足以影響一座城市,甚至一個國家的超級企業

爲什麼呢?

這就是我要探討的第四個問題:

溫州商人做生意的風格是如何形成的?

我在《寧波篇》時提到過,溫州人喜歡抱團

因爲溫州靠近福建,有很深的宗族文化,村裡設有祠堂,同村同姓互相幫忙,形成利益紐帶

再加上不佳的生存環境,只能逼得他們通過報團取暖,提高競爭力

溫州人到哪都是拉幫結派,找準機會,傾巢出動,幹趴對手

當年的炒房團,一棟樓一棟樓的買,不是真有這麼多閒錢,而是信用抱團,形成擔保鏈

假如100個人連環擔保,相當於每個人都能獲得99個人的擔保,你說能借多少錢?

要崩盤大家一起崩盤!

太狠了!

馬未都在《圓桌派》上講過一個案例:

以前的法國,在埃菲爾鐵塔底下賣模型的,全是非洲人,四十琺琅一個

溫州人看準了這個生意,幾十個人湊錢開幹,不需要合同,不需要字據,全靠信任

他們買一個回去拆開研究,一禮拜就仿製好了一批,一個賣八琺琅,一幫溫州人圍上去,一起賣

八塊對四十,當場就把對手滅光,以後就全是溫州人在賣

過一段時間賺了錢,發現更大的生意溫州人就走了,非洲人又來賣,還是四十,一點兒進步都沒有

這種抱團還體現在他們的方言上

溫州話是出了名的的難懂,別說上海人,就是浙江人也聽不懂,而且溫州當地也有好幾種不同的方言,相互交流也費勁

這種語言兼容性差的地方,抱團就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生存方式

道理重要,“自己人”更重要

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生意規模的擴展與升級

而且他們信奉實用主義的永嘉學派,有機會就幹,沒機會就撤,也讓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丟掉了可以超脫當下的想象力與大視野

我毫無貶低的意思

相反,我非常認同,因爲這種實用主義發展觀適用於當下中國絕大部分地區

如果把城市比做人,溫州就像我們普通人,資歷一般、長相一般、白手起家,唯有丟掉幻想、腳踏實地,才能走好眼前的路

那些偉大讓他們繼續偉大,那些傳奇讓他們繼續傳奇!

孤立東南、自成一方、實幹敢幹、不務空名,乃甌城自古之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