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大學生的畢業季

“5月19日,剛下過雨的南京特殊教育師範學院(下稱南京特師),天空是淺藍色,教學樓是深紅色,槐樹沖刷出新綠,粉色的睡蓮露出水面。三個視障女孩無法看見這些,但不妨礙她們精心打扮,融入這片斑斕的世界。夏天已至,三名女孩也迎來了她們的畢業季。”

周文晴喜歡刺繡,絲線勾勒出杜鵑和梅竹,蕾絲織出藤蔓。

鄔逸帆也喜歡中國風的美感,不同的是,她曾經看到過色彩,確信自己喜歡紫色漢服,她穿的交領上襦和花鳥裙,分別是粉紫和偏橘的藕荷色。

吳瀟有雙鳳眼,瞳孔又大又圓,卻是南京城牆磚的深灰色。她給自己掛上亮晶晶的珍珠耳環,水晶項鍊,穿着鑲滿水鑽的細帶涼鞋。

5月19日,剛下過雨的南京特殊教育師範學院(下稱南京特師),天空是淺藍色,教學樓是深紅色,槐樹沖刷出新綠,粉色的睡蓮露出水面。三個視障女孩無法看見這些,但不妨礙她們精心打扮,融入這片斑斕的世界。

夏天已至,同爲大四學生的三名女孩,也迎來了她們的畢業季。

三人同班、同住一個宿舍,融合進了健全學生組成的班級,成績斐然。每學期,周文晴的成績都是班裡第一名,她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的研究生,成爲該校應用心理專業錄取的第一名視障生。鄔逸帆高分通過了雅思考試,收到多所英國大學的錄取資格。她倆成了勵志人物,一度上了熱搜。

聚光燈照不到的暗處,吳瀟還在奔波着面試。她似乎是不幸的那一個,考研報名時遭到陝西師範大學的拒絕,考過了教師資格,卻無法通過體檢認證。

被失敗圍繞,吳瀟心裡仍攢着勁兒,一定要擺脫當盲人推拿師的命運

“我可不想大學白唸了。”吳瀟用大眼睛翻了個白眼。

遠道來的朋友

本科階段的課程都已結束,畢業論文只待答辯,日子悠閒起來。5月20日,一個值得朋友聚會的日子。一個同爲視障的男孩,恰好從長春到南京遊玩,周文晴、鄔逸帆和吳瀟一番打扮之後,相攜出校招待這位遠方來的朋友。

男孩名叫邵磊,長春大學的大四學生。他平頭、方臉,壯實的上半身裹着黃色的衝鋒衣。飛機落地南京後,他拉開藍白紫三色的盲杖,“鐺鐺、鐺鐺”敲着登機梯內壁,穩穩走到地面。出了機場,在地勤人員的引導下,邵磊前往地鐵站。經過兩次換乘,到達南京特師。

女孩們打扮的精緻,也不輕易展開盲杖。她們手挽手向前走,盲杖收起後只有十幾公分,用繩掛在手腕上,周文晴淡定地走在最前面,她還殘留着一點視野,成管狀,比指甲蓋還要小,但足以成爲引路者。

四人在學校會合,決定打車去附近的火鍋店。邵磊把手機底部的喇叭靠近耳朵,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四倍速女聲報出他觸及的每個字符。他找到打車軟件,熟練地摸着拼音打字,叫來了網約車。

那是一家視障學生常去的火鍋店,服務員熟練地引導他們,幫助涮菜和分菜。四宮格火鍋“咕嘟、咕嘟”沸騰起來,服務員手裡的漏勺和筷子“咔、咔”撞擊,帶出淅淅瀝瀝的火鍋湯汁。他們摸到手邊的玻璃杯,喝裡面的酸梅汁,杯子放下,碰到盤子,就是“叮噹”,若抵達大理石桌面,就是發悶的“噔”。 鄔逸帆說,她還能聽到身邊人加快的心跳聲。

周文晴擡頭說話時,食物就會從她眼前溜走,她不願總是低頭扒着碗口,吃得很少。

火鍋店人聲鼎沸,四個二十歲出頭的學生被氣氛帶動着,討論起自己,以及未來。

周文晴聲音甜美,講話娓娓道來。講起自己的考研經歷,周文晴說在報名時,她多次與校方溝通,終於爭取到盲文試卷,初始前緊張得睡不着覺。筆試後,她獲得高分,打動了學校,最終得以錄取,學校還向她承諾,會提供無障礙設施。

鄔逸帆摘除了視網膜和晶體,她索性將眼睛閉着,低頭吃肉。圓圓的臉掛着笑容,她接過“無障礙”的話頭,向邵磊介紹起南京一家博物館的無障礙展廳。她說,希望將來到英國深造融合教育,“抹平健全者與殘障者之間的差距”。

“沒有人是每時每刻無所不能的,每個人都有失去能力或者存在障礙的時刻,我們這樣都是正常的。”鄔逸帆說。

一些報道用“身殘志堅”形容殘障者的成功,女孩們都認爲有些冒犯。“這裡面是隱含歧視的。”周文晴說。

“很多人講的關愛,我覺得更多的還是在俯視這個羣體。”吳瀟也加入了討論。別人對視障者的固有看法,時常令她感到刺痛。

她提起前一天與朋友打車時的遭遇。司機起初沒發現她是視障者,還調侃特殊教育專業學生“沒有什麼升學壓力,因爲教的小孩沒有升學壓力”。吳瀟忍不住反駁,“視力障礙、聽力障礙的學生也有對學歷的追求”。

司機好像這才突然反應了過來:“你眼睛是不是不太好?”語氣隨即變得柔和,“我以爲你戴了美瞳。”見吳瀟沉默,司機極力想表達安慰,還勸她“以後還是要找個視力正常的來照顧你。”

吳瀟沒再答話,“當時我有點難過,爲什麼視障人士一定要被照顧?”

她們相信教育能改變“被照顧”的命運。周文晴說,教育能提供更高的平臺,“選擇也就越廣。”鄔逸帆心直口快:“它(教育)其實是一個掙脫桎梏、擺脫原有命運的過程。”

原有的命運是什麼?“做推拿或者安排好的、低收入的工作。”鄔逸帆說,這是幾個人的共識。

邵磊在長春大學讀的是鍼灸推拿學專業。根據規定,像他這樣“單考單招”的視障學生,只能在長春大學選擇這一專業。許多同學不承認自己是“做推拿的”,而是認爲自己是一名中醫。“既然讀了本科,大家就想努力爭取成爲一名真正的醫生。”

但現實是,對推拿專業的視障學生來說,不論學歷是中專、大專還是本科,他們能考取的資格證書,都是“盲醫證”,這個資格證的全名叫“盲人醫療按摩人員從事醫療按摩資格證書”。與真正的執業醫師資格證相比,在諸如藥物處方、針刺治療等方面,“盲醫證”還存在政策性的限定。因此,即便醫院願意錄用視障推拿職工,他們可以開展的醫療業務也十分有限。

由於體檢標準中包含視力檢查,視障者幾乎無法獲得真正的執業醫師資格證。

邵磊很沉默,心思也不在吃飯上。作爲唯一的男生,他腰板挺直地坐着,雙手摸索着給身邊的女孩們遞紙巾。

難以抵抗的命運

1998年的那個臘月,黃衛娟把只有兩個月的周文晴抱在懷裡,搭上搖搖晃晃的火車去了北京,到了同仁醫院。直到小文晴被確診爲先天性視神經萎縮,黃衛娟依然不願相信。

回到徐州新沂的老家,雖然臨近年底,但黃衛娟心情低落,無心過年。她觀察登門拜年的親戚,沒有發現誰的眼睛有病,“我和孩子爸爸都不近視,兩個家族其他人眼睛也沒問題。”

她想起女兒剛出生時的眼睛,外觀正常,瞳孔黑亮,眼白上連黃疸都沒有。

這雙漂亮的眼睛,在周文晴出生20天時顯露了異常。“怎麼就不看東西?”黃衛娟在醫院工作,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投以極大的關注。書上說,孩子在滿月前就有了一些視力,可以看黑白卡片,但當黃衛娟把卡片拿到周文晴眼前移動,孩子卻毫無反應。

老人們安慰這個新媽媽:“可能孩子太小了吧?”但孩子滿兩個月後,眼睛依然不追物。黃衛娟急了,把孩子抱到了醫院。徐州的醫院走完一圈,她又把孩子抱到了北京,得到的是更權威的壞消息。

“不願意相信,兩個月的時候,覺得是不是等到三個月就好了,再然後是不是一百天就好了,等半年就好了,也說不定兩歲就好了,六歲就好了,後來我想,他們都說12歲紮根,那麼是不是12歲就好了?”黃衛娟說,隨着孩子長大,她不斷給自己新的希望,希望又不斷破滅,最後終於絕望。

黃衛娟和丈夫周德剛出身農村,在當地老人的印象裡,視障孩子更容易滑向底層。“在我們農村,都是去學算命。”有人勸黃衛娟“這個孩子別要了”,這讓她很生氣,“自己家的孩子,自己生的,怎麼能說不要?”

周文晴的視神經萎縮是進行性的,這意味着隨着年齡增長,情況更加嚴重。小時候,她仍有視野,“接近於桶狀的。”黃衛娟說,爲了儘可能保留女兒的視野,小家庭傾盡所有。

回憶起童年,周文晴最多的印象是“天天去北京的醫院看眼睛”。她沒上過幼兒園,不去醫院的日子,就在家配合父母“做各種各樣刺激視神經的項目”。

周德剛說,帶女兒去北京看病的頻率,從最初的半個月一次,逐步降低到兩個月一次。在家裡時也要訓練,爲此他把工作調成夜班,“每天白天幫她鍛鍊8個小時,包括感統訓練,皮膚刺激,很多項目。”

但周文晴的視力仍不可避免地走向惡化。周德剛回憶,女兒三四歲時,視力最好,“我們單位有個籃球場,她可以自己在那兒騎小自行車”。他翻開相冊,照片裡的周文晴逐年長大,眼神也逐漸偏離鏡頭。

五歲半到六歲的整整半年,周文晴在家人陪伴下住在北京,專注於康復訓練。當時的北京,還可以租住便宜的地下室,“老鼠不斷。”黃衛娟說,在海淀區的一個門診部附近,平日裡由姥姥和奶奶看管周文晴,她休息日兩頭跑,四口人在十平米的地下室生活。

從北京回來後,黃衛娟打聽到徐州有一位老中醫擅長治眼病,她早出晚歸,每天帶着女兒坐火車往返新沂和徐州。“圍着眼睛一圈,扎八根針,她咬着牙一聲不吭。”扎針的日子持續了半年。

插片白天鵝

黃文娟對多次的無功而返感到麻木,她記憶裡珍藏的是女兒的堅強和聰慧。往返外地的火車上,有人在賣“魔棍”,那是一種可以組成各種形狀的棍狀玩具。周文晴雖然看不見,但她僅靠觸摸,就能把列車員編好的形狀拆開一遍,然後完整復原。

2006年,八歲的周文晴進入徐州特殊教育學校,與聾生共同學習。“我女兒是比較聰慧的,反應特別快,一教就會。”但黃衛娟發現,女兒在這所學校的提升有限。

兩年之後,不滿十歲的周文晴離開父母,進入南京市盲人學校(下稱南京盲校)就讀三年級。這所學校創建於1927年,是一所老牌名校。在周文晴入學的兩年前,這所學校剛成爲“江蘇省盲人教育資源中心”,面向全省招生。

入學考試後,周文晴從此寄宿在南京盲校,黃衛娟和周德剛每個月去看望幾次。“剛去的時候她想家,她哭我也哭。”黃衛娟回憶,當時夫妻兩人的大部分工資都花在了路費上。

周文晴在學校學會了剪紙和插片。黃衛娟還保留着女兒作品的照片,她剪出了花紋複雜的猴子、老虎、燕子和梅花,還把小紙片折成三角形,一個壘一個,插出了白天鵝。

鄔逸帆也是2008年進入南京盲校,她是鎮江人,先天弱視。“8歲之前視力都還好,只是比正常小孩稍微差一點,上課坐第一排就行”,據她回憶,上完一年級後,她的視網膜脫落了,修補手術後再次脫落,失去了挽救機會。

進入南京盲校後,鄔逸帆就讀一年級。1997年出生的她,進入盲校時已經快11歲,她在小學階段跳級三次,而周文晴上完五年級後,跳級直接上了初中,兩個女孩成爲同屆同學。

盲生的另一條路

2014年,初中畢業,兩人面臨選擇。南京盲校沒有設置高中,如果選擇校內升學,只能進入中專,專業也只有中醫推拿。

“說實話我也動了心思。”黃衛娟希望女兒安穩,“她將來有點生活技能,最起碼能養活自己。”但周文晴不願意,“爲什麼盲生就只能走這條路?”她反問母親,這時,黃衛娟才意識到,“女兒有獨立的思想了”。

周文晴和鄔逸帆決定去青島,就讀青島市盲校。這所建於1932年的學校,是當時全國唯一的盲人普通高中。

2015年,就在兩人即將上高二時,普通高考開始提供盲文試卷,視障學生多了一條出路。在這之前,視障學生只能通過每年三四月份的“單考單招”上大學,大學的選擇餘地也有限,分別是長春大學、北京聯合大學、濱州醫學院等學校的音樂、推拿等專業。

2017年周文晴和鄔逸帆即將高中畢業時,兩人一邊參加“單考單招”,一邊準備普通高考,兩人都對“中醫推拿專業”感到排斥,對音樂也興趣寥寥。“你相信嗎?我五音不全。”鄔逸帆說。

她們注意到了位於江蘇省會的南京特師。2017年,這所普通高校招生的專業是應用心理學。“終於不再是推拿了。”周文晴說,當時競爭激烈,有二十幾個人蔘加單考單招考試,只提前錄取了她們兩個。

2017年全國只有6名視障學生參加了普通高考,其中包括同樣是青島盲校畢業的吳瀟,她是陝西省唯一使用盲文試卷的考生,考了470分,超過了二本線十幾分,報考南京特師後,成爲這所學校當年錄取的第三個視障學生。

吳瀟1996年出生在陝西志丹縣的一個普通農民家庭,母親患有肢體殘疾。幼年時,她就視力模糊,10歲那年被確診爲先天性青光眼,雙目徹底失明,此後她才進入盲校學習。

南京特師黨委宣傳部的楊黎珍告訴新京報記者,這所高校是殘疾人高等融合教育試點,招收視障學生已有多年。融合教育脫胎於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於1994年的《薩拉曼卡宣言》中的“全納教育”,即“每個人均有受教育的權利,每個人均有其獨特的個性、興趣、能力和學習的需要,學校要接納所有學生,並滿足他們的特殊需要”。

據楊黎珍介紹,南京特師將每年招到的一至三名視障考生插入普通班級,爲她們提供無障礙設施,還購置了可以打印盲文的教學輔助設備,考試時,英語試卷會打印成盲文,其餘課程均提供Word版電子試卷,視障學生採用安裝了屏幕朗讀軟件的電腦聽讀作答。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告訴記者,讓殘疾學生同班求學,而不再是在特殊教育學校學習,是國際範圍內普遍認同的教育理念。我國近年來也在推進殘疾學生同班求學,但殘疾學生同班求學還面臨觀念和具體條件的障礙,從小學到大學均是如此。因此,給殘疾學生無障礙求學環境,消除觀念障礙和條件障礙,任重而道遠,國家層面要在這一過程中發揮主導作用。

中間地帶

2020年,南京特師視障學生,先天性視網膜發育不良的楊玉青考研初試成績取得了404分,比國家線高出73分,最終被遼寧師範大學發展與教育心理學專業碩士錄取。

這給3個女孩帶來了新的啓發。

實際上,對於視障學生就讀心理學,2003年印發的《普通高等學校招生體檢工作指導意見》中有明確的限制性規定。指導意見指出,心理學和應用心理學,都屬於輕度色覺異常(俗稱色弱)學生“可以不予錄取的專業”。

但近些年,不斷有高校開始突破限制,招收視障學生就讀心理學專業,但也有高校仍遵照老規定。

錄不錄成了灰色地帶,吳瀟沒能跨過這個地帶。她報考了陝西師範大學心理學專業碩士,學校卻拒絕讓她考試,理由是“不具備條件提供便利”。

熊丙奇告訴新京報記者,要加快建設高校無障礙支持系統,必須在國家層面做出統一的部署,首先,應該明確要求所有高校(公辦高校和民辦高校)都必須全面建設無障礙系統,明確建設規範和完成時間節點,這應該作爲高校建設的基本規範要求。只有國家層面做出明確規範要求,才能扭轉部分高校不願意建無障礙系統(本質是不願意招殘疾人)的觀念。其次,針對高校改建無障礙環境,國家財政可給予專項支持,包括對民辦學校改建無障礙措施,可由國家給予獎勵性經費支持。

周文晴要“幸運”得多。她最初報考中國人民大學心理學系時,也曾一度遭到了拒絕。周文晴據理力爭,強調自己殘存一些視力,能分清顏色,她還談到了程序問題,“總要給我考試的機會,體檢的事到時候再說。”她的堅持打動了招生老師,人大爲她製作了盲文試卷。

當年報考人民大學應用心理專業的共有591人,僅有周文晴一名視障考生。初試成績公佈後,她取得了407分,超出複試分數線十餘分,成爲進入複試的24人之一,視頻面試後,她進入了預錄取的20人名單。

周文晴提起,她曾就視障生能否學好心理學,與人民大學招生辦的老師有過交流。她提出,對於應用心理學的一些實驗和實踐,她在本科學習階段已經通過輔助工具解決了這些問題。“現在技術已經發展了,可以彌補障礙。”

爲了抓住難得的機會,周文晴奮力備考。她早晨六點半就起牀,常常學到晚上十一點才睡。除去午休和洗漱時間,每天學習12個小時。黃衛娟告訴新京報記者,女兒備考時壓力過大,起了蕁麻疹,一度休克。令周文晴最吃力的是英語,由於盲文摸讀速度慢,第一次做考研英語盲卷時,她花了八個小時才摸完。

考試時,視障學生會多獲得50%時間,英語考試時間爲四個半小時。周文晴堅持訓練,最終在考試時做完了卷子。

鄔逸帆遇到的問題也是盲文。不同於中文轉盲文,兩個盲文字符即可代表一個漢字,在雅思考試的盲文捲上,每個字母即一個盲文字符。“遇到長的單詞,一個單詞就一行多。”三篇閱讀題轉換成盲文後有21頁紙,她也曾申請過電子試卷,但老舊的設備影響發揮。失敗了幾次後,她終於取得了6分的雅思成績,這是大多數英國大學的分數線。

師傅”的追求

私底下,三個女孩把視障者稱呼爲“師傅”。“這其實是一種自嘲。”周文晴說,這個叫法來自盲人推拿師羣體研究的文獻,盲人統一稱作“師傅”。吳瀟還根據心理學的實驗標準,把人羣分爲“真師傅、準師傅和非師傅”。“真師傅就是真的在做推拿的師傅,準師傅就是雖然看不見,但是像我們這樣的,非師傅就是普通人。”

她們或許沒有想到,在如今的推拿行業,“真師傅”也在追求更大的生意,更高的學歷。

“我們學的是中醫,除了沒有醫師資格證,醫學知識都是一樣的。”在南京鬧市區的一箇中醫館,穿着白大褂的沈永浩說。

“95後”沈永浩已是中醫館的老闆。他身形高大,大眼睛裡的瞳孔泛灰——這是和吳瀟同樣的青光眼。由於盲人無法考取執業醫師資格證,沈永浩無法申請開診所,因此這家中醫館實際上就是按摩店,屬於行醫範圍內的藥理和鍼灸在這裡也無法開展。

周圍按摩店林立。沈永浩相信,他的店有“核心競爭力”,即專業的中醫訓練。中醫館三月份剛開業,用掉了沈永浩全部二十萬的積蓄,但他不打價格戰,相信高價高質的服務,開業兩個月,每月“穩定”虧損近萬元。

中醫館二樓,面對着廁所的半面牆上,掛着一排金牌,那都是沈永浩在運動會上的戰果。他曾是職業短跑運動員,百米最好成績達到12秒。“省錦標賽的前三名都拿過。”在蘇州的盲校,他度過了義務教育階段,之後他加入江蘇省盲人門球隊,到了南京。

沈永浩很樂意和別人聊聊盲人門球。他喜歡這門專門爲盲人設計的運動。在他看來,這項運動對抗性很高,在長方形的球場上,三人對三人,投球和防球都用手。沈永浩隨江蘇省隊獲得過全國錦標賽第四名。到南京後,他認爲自己年齡已經稍大,要學門手藝,於是而選擇了南京盲校的三年制中專。

中專教授全科的中醫知識,包括推拿、鍼灸和藥理。沈永浩考取了盲醫證,但這個證書並不足以令他進入正規的三甲醫院,他在小診所打工兩年,依靠打工的積蓄和當運動員時期的獎金,升級當了老闆。

中醫館開在寫字樓的20層,正對着一家美甲店。店裡有四五名視障員工,都是來兼職的盲校學生。電梯沒有樓層語音提示,員工們用手機裡的測距儀,丈量上升高度,從而判斷所處樓層。

中醫館共有兩層,每層緊湊地隔出兩個房間,樓梯狹窄陡峭,視障員工們平穩地遊走在各個房間裡。

“你們對視障有些誤區,嚴格的定義是矯正視力0.02以下,都算視力障礙,像我就看得見一些。”一名戴黑框眼鏡的員工雙眼有神,幾乎看不出有視力障礙,他一邊說着話,手上的工作也沒有停。

柳暗與花明

2018年,南京中醫藥大學(下稱南中醫)與南京盲校合作,成立的鍼灸推拿專業視障班正式招生,高逸豪是第一屆就讀的視障學生,目前正讀大三。對於五年本科畢業後,是繼續成爲“推拿師傅”,還是能夠升級成爲醫師,他其實並不清楚,“走一步看一步吧”。

按照現在的體檢標準,即使讀完五年制中醫本科,他們也面臨着執業的問題。在註冊醫師執業證書之前的健康檢查項目中,包含視力、矯正視力和其它眼疾的檢查。視障人羣幾乎無法通過。

高逸豪認爲,中醫全科講究望、聞、問、切綜合評判,視障者具備成爲中醫的能力。“對於視障學生來說,‘望’可能有困難,但僅依靠其他三個方法,也可以對病人作出綜合的判斷,如果一定要看臉色,可以請助理輔助。”

視障學生對神經的肌肉的敏感程度可能更高。“老師經常說,我們比明眼學生取穴都快都準。”他還能聽到人走路時骨節發出的聲音,以及咳喘時的痰是稠是稀,如果有聽診器,他就能聽到心臟的雜音。

與這些想要成爲醫生,卻遭遇挫折的“真師傅”一樣,吳瀟雖然通過了教師資格考試,但同樣折戟體檢關。

從報名開始,她就提心吊膽。多番溝通後,組織方纔同意她參加考試,並找人給她讀題目,然後代寫答案。她考了兩次,通過了所有筆試和麪試。但當她去醫院體檢認定教師資格時,卻等來了壞消息。“醫生坐在辦公室裡,和我說‘我知道你很不容易,出於同情心,我也很願意給你合格,但是標準在這裡,我也沒有辦法’。”

醫生說的標準,是指教師資格認定的視力要求。

遭遇一連串挫敗後,吳瀟曾經沮喪地認爲,她要成爲名副其實的“準師傅”了。“雖然還在掙扎融合就業,多元就業什麼的,但是到最後如果沒有成功的話,還是得回去做推拿。”

沮喪沒有持續太久。最近,這個愛笑的女孩“擊敗”了其餘十幾個健全人,入圍了一家科技企業的最終面試。“本以爲這是專爲視障者設立的崗位,面試時才發現除了我自己,其餘都是健全人,一瞬間感到非常開心。”

與自己和解

“作爲視障者,我從小到大遇到了很多本不應該遇到的困難,所以未來,我更想抹平健全者和殘疾人之間的差距,推廣融合教育。”這是鄔逸帆的目標。

作爲家中獨女,鄔逸帆在父母的擔心和呵護中長大,對於獨自前往英國留學,她父母雖然擔心,卻又勸不動她。“我爸媽一直認爲推拿更穩定,還想讓殘聯幫我找工作。”她之後勸服了父母:推拿師傅雖然收入高,但容易關節磨損,老了不好受,而在殘聯,她最可能做的崗位也就是電話客服,“我大學不白念啦?”

激勵鄔逸帆出國讀書的是曾被媒體報道過的滿林錦。一年前,歐洲疫情最嚴重的時候,這個視障女孩坐了一天一夜的飛機,獨自抵達倫敦。她是遼寧省第一個通過普通高考上大學的視障學生,也是第一個前往英國讀研的視障學生。

在全英語環境下,滿林錦曾經爲了學業着急上火,牙齒髮炎。但慢慢地,她跟上了步伐,在七門課中取得了3A3B1C的好成績。隨着融合教育理念的深入學習,她感觸最深的,是對殘障身份的自我認同。過去,她是個好強的學生,逼迫自己,只爲不落在健全人後面,而現在,她的心態變得佛系。“我不能做的事情,不是因爲能力不行,而是有的時候周圍的環境沒法給我支持,我才做不了的。”

她說,將抹平障礙的責任交給社會,自己心裡也會輕鬆很多。

周文晴把自己認同爲“少數羣體”——只是與多數羣體有所不同。她提起老師講過的小故事,從前有一個視障農民,有人問他,夏天在農田裡幹活是不是很曬,這位農民就說,“我爲什麼要在大太陽底下幹活,我晚上幹活,白天睡覺不行嗎?”

她又提起,自己的電腦屏幕已經壞了一個月了,但屏幕在她腦子裡,“我每天爭分奪秒地複習,根本沒時間管他。”她打開這個黑屏的電腦,手指晃動鼠標,朗讀軟件讀起了一本深奧的書,語速是她熟悉的四倍速,換做其他人的耳朵,根本無法辨別說了什麼。

在周文晴的提議下,三個女孩曾攙扶着從南京坐火車來到北京,只爲拜師學播音。“其實很方便。”她提前預約了重點旅客服務,就有列車員在接她們進出車站,到了北京的地鐵上,她們出示了殘疾證,就有志願者把她們送到地鐵上,到站了也會有人接她們下來。

“看不到本身不是自己的問題,視障者也可以嘗試很多事情,當然了,開車除外。”周文晴笑起來,雙眼彎成月牙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