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街

圖/黛安

別人有王子,我連只青蛙都沒有。

宿舍門禁十二點,倒數夜半魔幻時刻,南瓜馬車遲到,公主腳下踩着的不是玻璃鞋而是愛迪達,因爲唯獨愛,可以抵達,其餘什麼都沒有,沒有舞會沒有仙女棒沒有蓬鬆裙襬,王子騎上奔騰一二五呼嘯而去。呼喚神仙教母,快來拯救落難可憐灰姑娘,推門出現的卻是素顏臭臉睡衣夾腳拖的舍監阿姨。

沿紅磚道前行,盡頭地下道入口張開方正大嘴吞吃經過的每一個人。走入巨獸肚腹,狹窄空間擠滿潮溼氣味,兩側灰泥牆壁貼滿五彩斑斕的社團活動海報,頭頂慘白日光燈映照臉面,總讓氣色灰暗頹喪,幸好我們青春,青春無論如何不敗。花花綠綠的彩繪手寫PP廣告字體宣傳講座研習營隊等種種,訊息喧譁,文字細密如蟻,眼耳沒有一刻安靜,一安靜便要察覺自己的寂寞,與空洞。我讓訊息穿過空洞身體,不去細看牆上沾黏的、那許多年月久遠的膠帶痕跡,細看便要察覺這世界隱藏的破敗與荒涼。我不忍心。

盡頭小樓梯往左男宿、往右女宿,師大生日日在這一方小空間上演向左走向右走戲碼,搬演我們對愛情樣貌的理解。身體交纏,頭頸輕放對方肩頭,向耳畔吹送輕柔話語。初見瞬間我立即聯想起俗豔大紅塑膠浴盆底貼印的交頸鴛鴦,熱烈且纏綿,可惜眼前青春情侶無法同眠。有人在乎鳥類習性根本沒有一夫一妻制嗎?沒有。

我只有K。

K是我高中好友,我奮力考上師大她進淡江,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我們照常日日煲電話粥,聲音穿越了遼闊空間化爲電波鑽進彼此耳朵,在對方身體裡搭築隱密巢穴。

「欸我們淡大有新生見面會耶,妳覺得我要去嗎?」妳興奮述說。

不要去,我想當妳永遠的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敢說出口。

妳回來後極其歡快地說高中同校但隔壁班的誰誰原來也上了淡江真希望妳們以後會同班有認識的人比較不會陌生害怕云云。

我沒有認真聽,我躲進妳身體裡那個隱密的巢穴,啃噬着妳細碎話語,併爲着妳將來的嶄新生活感到惶恐憂慮。我好害怕失去妳。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從來不曾擁有的東西要如何失去。

搬宿舍那日,駕着豐田老白車一路浩蕩向北,生活用品不多:衣物幾套、盥洗用具、牀具、電腦,那時生活簡單到隨時可以捲起來帶走。

宿舍是微型臺北,翻版寸土寸金的樣貌。推開房門直走幾步即抵窗,走道兩側各三個牀位,木製書桌衣櫃架高牀板,每間六人同住,一人分得的空間不到一坪。一學期住宿費三千三百塊臺幣,還能去哪裡覓得如此划算住處?即使空間只容旋身,衆人共用的浴廁磁磚發黃裂損、塑膠隔板開滿灰黑黴花。拿下近視眼鏡就好,看不見的東西我可以幻想它們其實並不存在。社團美術系學妹和同學合租頂樓加蓋小套房,終於可以不用在樓梯間架畫架趕作業了,她雙眼綻光地說,沿着她的視線前行我幾乎可以抵達那頂樓加蓋的天堂。租金要多少?我問,天堂暈散柔和暖光。

一個月八千。我收回視線,低頭注視自己腳尖那塊乾裂的地表。

我繼續縮小自己,歛起手腳緊抱身體。小資女孩只能用微薄金錢換取生活所需。我打工,時薪八十的系辦工讀生,後來也家教,時薪三百五十元伴讀小二生,搭乘公車越過長橋,抵達城市另一端的永和,陪他寫作業玩遊戲捏紙黏土,從晚間七點到八點半,陪他倒數父母親下班前的漫長時刻。通常我離開時他父母親尚未返家,寬敞公寓裡只有菲傭和在客廳瞌睡着的年邁公嬤。這個房子應該很寂寞吧,孤獨摩擦空氣,無止盡的安靜,讓乾燥心情也毛躁起來。曾經也陪他週六看診、聖誕夜報佳音,因爲爸媽要加班。

你也會寂寞嗎?我望向他圓嫩側臉,不由自主地牽緊了他小小手掌。

等K終於有空時,我跳上捷運從臺電大樓搭到淡水,五十五元五十分鐘,我離妳既近也遠。妳好忙碌,像只勤勞蜜蜂苦心經營甜蜜日常,不參加社團的妳勤於選修愛情學分,從同學到學長,我從妳口中認識了另一個繽紛世界。

那個不屬於我的世界。

妳領我遊逛妳嶄新領土,從淡水老街踅行至真理大學,我們征服好漢坡漫步淡大校區,這裡是宿舍那邊宮燈步道那艘船是輪船博物館那湖是同學生日時必被丟進的慶生池。眼神煥發少女漫畫星芒的妳指着那些景物爲我介紹。這個世界太過遼闊,陌生的新事物只待由妳命名,於我纔有意義。

妳領我去吃真理大學旁的阿給老店,我驚奇地注視盛在豔橙塑膠碗裡的食物,驚訝說這不是油豆腐嗎?妳微笑,用筷尖輕輕撥開如嬰孩般安躺其中的餡料,要我品嚐一下這遠近馳名的地方小吃。我略帶懷疑地入口一筷,炸過的豆腐皮散發油香,棉白內裡軟嫩多汁,夾藏其中的餡料炒得鹹香,醬油膏略甜點綴其上作爲提味。乍看違和的食材配置一塊卻成了美味的小吃。像是曾經的我們。

等下還要去哪裡呢?我問。

晚餐我和男朋友約好了要吃飯,妳邊說邊將垂落臉龐的頭髮掠至耳後,話語與眼神一齊閃爍。

最後短暫涉入妳生活的路人甲我,提着阿婆鐵蛋和遊滿凸眼小金魚的透明塑膠袋,坐進晃盪如夜之孤舟的捷運裡獨自返回宿舍。

隔日,小金魚們翻肚仰躺,軟弱白肚晃盪水面,毫無生命氣息的水面映瀲死亡氣息,漆黑如墨點的眼睛依舊澎凸,卻失去了原先的靈光。它們曾經被注滿生命,如今只是逐漸腐敗的臟器。這個膨脹飽滿的塑膠袋封存的不是魚,是一則暗黑寓言。

妳在愛情課餘也打工,我則以加入兩個社團來填補沒有妳的空白時間,我們明明在同一顆星球上,卻過着不一樣的時間。早上我起牀時妳剛夜遊回來,晚上我家教時妳正爲客人端上剛出爐的義大利麪。我們的世界有時差,時時提醒我們正處在不同的時區。

妳也會像我想妳一樣想念我嗎?我心底拒絕承認我已不是妳唯一的樹洞。我開始寫詩,用濫情的文字向身體裡的妳傾訴我所有的憂鬱與煩亂,即使妳不曾真正讀到任何一首。我燃燒它們在無盡冬夜裡爲自己取一點短暫的暖。

曾經妳也來。校區沒什麼可看的我邊說邊勾着妳手踩踏我已遊走數百數千次的師大夜市。從宿舍後門走出去就是龍泉街,沿着宿舍圍牆長出數十間販售吃食的攤商。生煎包、馬來西亞炒飯必吃,可麗餅、蔥抓餅要買,填飽肚腹之後眼睛還饞涎,我們一路穿行,從龍泉街走至公館,有名的青蛙下蛋其實就是黑糖珍奶。我們高舉如同聖火一樣的直筒塑料杯,彷若自由女神,蹲坐街邊瀏覽無數行人來去如伸展臺走秀,刻薄造型師評點穿搭妝容我們則猜想路人們的關係,這一羣是朋友那兩個應該是情侶,偶爾也爲他們編造對話假想生活,爲着他們經過時這一秒的沉默臭臉捏造前夜大吵的故事。

秘密能夠交換秘密,我們當然也說自己,以言語重新編織久遠疏離的關係,一針一線重新勾勒對於現在與未來的想像。

畢業後我返鄉,正熱戀的妳繼續北漂,我們不再煲電話粥,改用NOKIA3310速戰速決三分鐘就像爲忙碌生活端上一碗泡麪加蛋。我的生活裡看似有妳,卻也沒有妳,有時我會想友情實則無情,有異性沒人性似乎並非都市傳說,但是當手機震動妳訊息時,身體裡那隱密的巢穴仍舊一陣騷動。

在更之後,無堅不摧的3310竟也走入歷史,成爲諸多時代眼淚中的一滴。我們多年未見,卻又時常相遇網路,我在臉書閱讀妳的心情與生活,隨時更新妳動態。老少女在時光罅隙中堅忍求生,修練出堅韌心志,沿時間縫隙踽踽前行,久久傳訊,試圖突破現實的重重包圍,距離的四面楚歌。

二十年就這樣過去。

我讓曾經蟄伏體內的小獸走出巢穴,讓她離開我的身體。如果她能長出翅翼,我希望她能飛向浩瀚宇宙,如果她不能,也至少可以代替我自由來去,打破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我彷彿可以望見剛從龍泉街走來的她就站在路口,向師大三角小公園的方向走去,那是初來乍到臺北的我倉皇迷失之處。

小綠人閃爍,青春正好的她擡起腳來跨出第一步,向着對街的我,迎面而來。再幾步,她便要與我錯身而過了。

陽光燦亮,我舉起手來擋住眼前那大片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