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願意愛我嗎?杜爸爸自以爲是的愛 纔是《還願》悲劇最大凶手
最近大熱的遊戲《還願》,姑且不論後續引發的外部風波,遊戲本身呈現上個世紀臺灣人的共同記憶,以及針對劇情延伸的各種討論,讓《還願》這部作品拿到出色的評價。
雖然有玩家認爲遊戲劇情稍嫌單薄、轉折太少,不過我倒覺得,赤燭將劇情用層層疊疊的解謎手法包裝起來,呈現出的,其實不只是簡單的「迷信害得杜家家破人亡」而已。
※貼心提醒:以下有《還願》劇情雷,請斟酌閱讀
有人認爲杜豐於很愛美心,只是用錯了方法,但事實恐怕不是這樣。先從結論說起:杜豐於其實並不愛自己的女兒,至少沒有他所認爲的那麼愛。
玩家們或許會記得,有一幕原本美心的房間被疊得跟山一樣的書堆塞滿,牆上也貼滿杜豐於以前編劇得獎的新聞,還有很多凌亂筆跡跟塗鴉的稿紙,圍繞着中間小小的一株鬱金香。這一幕,其實就暗示了杜家父女的關係。
不管哪個時期,杜家幾乎到處都有書和稿紙。從老友來信中我們得知,杜豐於的新劇本已經連續被六個導演退稿,杜豐於並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創作失敗、沒有市場。創作本來就是很孤獨的一件事,對業餘作者來說或許沒什麼,但當創作變成收入來源又是另一回事了,必須爲了市場口味而寫,不能只爲自己的美學和好惡,但杜豐於遲遲無法突破這件事。連莉芳也曾在吵架時,批評他寫的故事已經沒人想看,進而激怒杜豐於,引發了剪旗袍事件。
而在創作路上的失意,最後轉化的動力,卻是讓杜豐於改爲押注在培養美心身上:推掉學校活動、讓美心去上才藝班、練鋼琴、專注練歌而荒廢學業,這個延續他血脈的孩子,同時也是他延續理想的媒介。
在華人的觀念裡,孩子的成就就是父母的成就。一旦轉職星爸成功,杜豐於就能說服自己:我沒有失敗,我成功地把美心培養成家喻戶曉的小童星,這代表我也是成功的。
從更現實的角度來看,如果美心能夠藉由七彩星舞臺成爲小歌手,更會有機會踏足廣告、戲劇,那麼失意的杜編劇也有很大的機會跟着雞犬升天。幾乎可以肯定,杜豐於培養美心,有很大可能是把這些未來都考慮進去的──然而,美心失敗了,還變成了所謂的「神經病」。
杜豐於觀落陰的過程,可以說把象徵手法操作得淋漓盡致,異常精彩。美心的本命船放入水流中,慢慢被淹沒在整片水燈中,接着杜豐於就踏上了橋。水燈是普渡孤魂野鬼的的儀式,而那座橋象徵的就是奈何橋,接着杜豐於看見的牌樓,象徵的可能是枉死城的入口,也因此後面的路上纔會出現大批詭異的人影。這種種跡象,都在顯示一個暗喻:美心,已經命不久矣。
這邊要提一個概念:進入精神世界,同時也是在跟自己的內心對話。何老師指引杜豐於去找美心的元神時,杜豐於一度走進了鋪天蓋地的劍山。有趣的是,這些劍山不是刀劍,通通都是鋼筆尖。鋼筆尖全部朝着杜豐於(玩家),呈現出強烈的威脅感。
▲仔細看畫面中的尖銳物,其實都是鋼筆尖
這座「鋼筆刀山」的洞窟,就是象徵着杜豐於自己的心魔:創作上的失敗,也就是仕途上的失敗,同步伴隨着經濟困難、婚姻失和、甚至殃及女兒──如果今天杜豐於還是那個編劇才子,能夠養活一家大小,莉芳是不是就不會離開?美心是不是就不會遭遇挫敗?終究,他最難面對的,還是失敗這件事。
而接續着的玻璃長廊,杜豐於的倒影也在控訴同樣的事。「不惜拔指甲替補掉落花瓣,也要拚命維護的小花」,就是小美心艱難的星途。孩子最需要最渴望的,終究是父母的愛。
「如果我成爲大明星,爸爸一定會很愛我、更加愛我。」所以,美心不停地逼迫自己,練唱、比賽,最後卻不堪壓力在臺上失聲,呼應了倒影所說的「期望壓死了小花」。
其實,杜豐於最遲在這裡已經意識到了的錯誤,但他沒有面對,就像他在電梯追逐戰中逃離惡鬼一般的妻子,走入了貼有慈孤觀音像的電梯:他寧可繼續走何老師指引的路,寧可相信自己是對的,哪怕這條路背後已經千錯萬錯。
觀落陰最後的獻祭儀式,杜豐於爲了美心犧牲肉體看似感人,我卻覺得不寒而慄。讓我們來看看杜豐於的發願詞:
愛女杜美心受因果業所困,心神本矇蔽,慈父杜豐於發願,願獻我光明,化愛女心頭陰霾。愛女杜美心受因果業所困,啞然失聲。慈父杜豐於發願,願獻我口舌,換愛女天籟之音。愛女杜美心受因果業所困,鳳凰折翼,慈父杜豐於發願,願獻我心血,求愛女飛黃騰達。
第一段他以「心神矇蔽」概括美心的身心症狀,代表他其實並沒有接納、理解女兒的病,這也是他爲什麼捨棄醫學、改尋求宗教的幫助。第二三段又更明顯了,杜豐於要的是有天籟歌聲、飛黃騰達的小童星美心。他不只要美心好起來,他還要美心變回那個小神童,能夠拯救他們家經濟危困的小童星,重新走回導致她身心症主因之一的舞臺,還要她大紅大紫。再者,在向神明發願的時候,自稱慈父其實是件很怪的事,這些話在在反映了杜豐於的心理:
他的父愛,只是一種「自以爲是的愛」。
希望兒女飛黃騰達有錯嗎?或許這就是傳統華人父母愛子女的方式,但這是子女想要、需要的嗎?
這個問題,遊戲裡的《花與愛》繪本早已經給出瞭解答。故事的後半,莎莎爲了灌溉種子,千辛萬苦從豐饒神那裡拿到種子,又去神殿取得聖水。莎莎救父的過程,跟杜豐於觀落陰尋找美心元神是相呼應的,只是父女角色調換了而已。
繪本里最後,讓種子發芽的並不是千辛萬苦求來的神水,而是莎莎的淚水,而莎莎的爸爸果然也痊癒了。寓意很明顯:家人需要的並不是你辛辛苦苦求什麼聖水符水,而是愛和陪伴。
(有意思的是,豐饒神的形象和慈孤觀音有點類似。或許這意喻着,宗教或許能給你指引或方向,但終究成敗還是在人的努力。)
第一次美心發病的時候,治好美心(舒緩恐慌症狀)的,不是何老師或慈孤觀音,而是爸爸陪着她讀繪本、折鬱金香。本來恐慌症發作的時候,就算沒有吃藥抑制,至少也要想辦法轉移注意力,還有很重要的,穩定情緒。
將注意力轉移到繪本的故事裡,還有需要專注力、重複動作的摺紙活動(穩定的重複也有利於舒緩情緒),都是讓美心能慢慢冷靜、穩定下來的。
但杜豐於沒有看透這點,更拒絕承認女兒有精神疾病,寧可相信女兒只是丟了元神或某條魂某個魄,只要補回來就好,以後還是那個小童星。結果,觀落陰、泡蛇酒的儀式終究沒能救回美心,還害死了她。
整個《還願》遊戲過程,其實是杜豐於混亂的思考還原過程,回憶這些年來,究竟是什麼讓好好的家破碎成這樣。然而《還願》的悲劇,真的只是何老師一手造成的嗎?在杜家貼滿慈孤觀音像和上師語錄之前,其實問題早就存在:家庭經濟的困難、杜豐於事業失意衍生的家庭失和、美心因爲比賽和父母失和引發的精神疾病,個個都是未爆彈。即使沒有何老師的出現,在美心的病情爆發後,杜家父母若無法正視上述這些問題,悲劇只會以其他形式爆發。
而一直到結尾,杜豐於都無法真正直面親手害死女兒的悲劇,以及上面的這些家庭問題。結局玩家打開浴室看到的光,正是杜豐於不願面對浴室慘況而矇蔽自己的幻影。
在幻影中,一朵朵鬱金香都是由小船載着,恐怕呼應的是觀落陰時出現的放水燈,也就是美心真正步上了黃泉路,成爲孤魂野鬼。而接着出現的美心的幻影先是帶着杜豐於走過了一座座書山,接着才進入森林。這邊是不是意味着,崩潰的杜豐於才勉強面對自己的確失敗、還有培育美心的錯誤了呢?
最後那句「爸爸,我們回家吧」,大概也是杜豐於自己希望聽到的。微妙的是,他希望的可能不是女兒的原諒,而是最初遊戲序章的假象:慈孤觀音不是什麼邪神,不僅讓女兒變得活潑,妻子也認同了他的信仰,還主動要買水果給老師。這也呼應了貫串整個遊戲的符號「黃色鬱金香」花語:沒有希望的愛,杜豐於對女兒、對家庭錯誤扭曲的愛,抹滅了這個家的希望。
這也是爲什麼,整個遊戲過程中,莉芳的形象會是可怕的女鬼:不肯支持他的信仰、指責他沒負起養家責任、戳破他事業失敗的妻子,對杜豐於而言就是可怕的鬼。哪怕一路追着他進電梯的女鬼妻子,很可能只是要拉他一把,阻止他到何老師家取得害死女兒的蛇酒儀式作法。
而遊戲裡絕大多數都是陶瓷娃娃模樣、笑容僵硬的美心,某種程度上更爲悲哀:她的命運,就像娃娃一樣任由父母擺佈,迴應父母的期待而立志成爲大明星,天真的以爲只要自己是大明星,家裡就會找回從前的幸福,這樣的體貼善良壓垮了她,然而即使到最後,都得不到父親的理解。
更接近美心真意的,恐怕是《碼頭姑娘》歌詞最後的「你還願意嗎?」,呼應作品標題《還願》,這個標題有三層意思:
1.還(ㄏㄨㄢˊ)願:第一次治癒美心後,杜豐於不停地奉獻還願,成爲了他們家經濟困難的主因之一。從1980年剛搬家時還欠着水電跟裝潢費用,可想而知杜家經濟狀況本來就不佳,這下更加捉襟見肘,埋下夫妻爭吵的引線。
2.孩願(諧音):連結上面美心的症狀,和她真正的需要──家人的愛。陪伴精神病患者,需要的是同理和支持。而七彩星舞臺帶給美心真正的恐懼,是父愛和她的成就綁在了一起。就像上面說的,只有成功變成大明星,爸爸纔會愛她、家裡纔會幸福,成爲她精神症狀最大的根源。
3.還(ㄏㄞˊ)願:從美心的角度出發,恐怕美心最想問的是「爸爸,你還願意愛我嗎?即使我不是小童星了,即使我是『神經病』了,你還願意愛我嗎?」
各位父母或許也可以捫心自問,若你的孩子無法成爲你理想中的樣子,你們還會愛他/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