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觀點-臺灣的民主 還在「黨紀民主」階段
沒有人會否認林肯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領袖之一,但研究林肯的學者也注意到他的偉大特質之一,乃是他從不認爲自己一定對,而總是會隨着時代的變化和公意的發展而調整自己,搖搖擺擺的去做出最好的決定。就以最重要的釋奴問題而論,林肯最先並不是釋奴論者,而是隨着形勢走,最後釋奴問題遂在任內解決。林肯的偉大,乃在於他有一顆平凡正直的心,願意和時代去「對話」,願意去改變自己。
由林肯的願意與時代去「對話」,這時候我就想到西方在十八世紀民主形成初期即形成的「對話」(conversation)價值觀了。在亞當斯密和偉大啓蒙哲學家休姆那個時代,「對話」不只是「講話」(Talk)而已,「對話」是一種文明的交談方式,由這種交談來說服別人和改變自己。因此「對話」有個前提,那就是對話的人一定要具有某種自謙,願意去「聆聽」別人。十八世紀所形成的「對話」邏輯有許多基本要素:
一、公衆人物的講話不容變成「自說自話」(soliloquy)。因此,「講行話唬人」(pedantry)、「長篇大論唬人」(tirade)、「講大話空話」(parade)、「講粗話髒話罵人」(diatribe)等都在禁絕之列。
二、今天台灣都在談「淡定」,即是一種假酷的冷漠,其實「談話的淡定」(countenqnce)早在啓蒙時代英國人即已有了警覺,那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故作冷漠冷靜,甚至是一種麻木不仁。公衆人物的「淡定」一定爲人所不齒。
三、政治人物一定要針對問題講真話實話,任何利用講話來「矇混操縱」(manipulation)一定會被人們所拒絕,例如國民黨稍早前拚命的炒作「馬蘇會」,就明顯的是一種演假戲、真操縱。這種不誠實的「矇混操縱」,即便到了今天在外國政治上仍爲人們所不齒。
四、公衆人物產生了一種「以自我諷刺爲主的開玩笑」(raillery)或「自貶的機智談話」(repartee),這是對話過程中極重要的新元素,他以優雅的貶抑自己,別人當然犯不着再臉紅脖子粗的爭論他是否愚蠢這個課題。林肯出生寒微,他的本性就喜歡自貶,他不是在扮可憐,而是天性使然,這也是他受人敬重的主因。一個領導人適當的自貶,總好過讓別人來貶。這也是「世事難料」這句硬拗的話,會成爲臺灣KUSO第一名的原因。臺灣社會的政治要人都相信自己英明蓋世,永不會愚蠢犯錯,因此永不會自貶,只會硬拗,他們怎麼懂得 Raillery 和 Repartee 這種自貶的美德?事實上,愚蠢犯錯乃是人的本質,愈認爲自己英明的人通常都會一犯就犯大錯,今天的臺灣就處於這種情況中。
五、自十八世紀啓蒙時代以來,民主理論家們就知道「對話」的重要,只有透過前述的「對話」準則,民主政治終極理想的自我「說服」和相互「說服」(persuasion)始有可能,那纔是民主的真義。民主其實並不只是數選票的遊戲,表決並不能解決民主與差異這個更根本的難題,民主不能淪爲多數暴力。
在今天的臺灣,來談十八世紀啓蒙時代政治先賢們那種透過「對話」以達到「說服」這種民主的終極價值,多少都有點與時不合。今天的臺灣雖然大家嘴巴上在說民主,但其實仍是最低階的形式民主。統治者在玩的仍是極爲古老的帝王權謀政治,前陣子拚命在炒作「馬蘇會」,那是一種「矇混操縱」;他們對臺灣各種問題,都以「談話的淡定」以對,並不願去面對問題,至於最近的「世事難料」風波,我們則看到麻木和硬拗仍是當權者的風格,他的水準只到這個程度而已。他們完全沒有能力先說服自己人,然後再設法去說服別人。當他們無法自我說服進而去說服別人,最後只好搞出最原始的「黨紀遊戲」。在現在這個時代卻要搞古老的黨紀遊戲,真的會讓人寒毛直立,它使人看到了威權的幽靈已在臺灣上空飄浮。民主應該是透過對話而改變自己與說服別人的過程,而不是以意志和黨紀來壓人,臺灣的黨紀民主離開民主還差得遠呢。(作者爲文化評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