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 星盤系列之15】蔣勳／巨蟹太太 獅子先生
〈巨蟹〉。（圖／周坤政提供）（東海大學美術系第十屆）
東海美術系第十屆畢業的周坤政，在學校時就不常聯絡。他有些靦腆，不太說話，一堆人的時候，他總躲在後面，但笑嘻嘻的，讓人覺得有點疏遠，卻性情溫暖。
畢業以後，沒有見過面，看我寫星座，他從Messenger上聯絡我，告訴我幾個同學的星座。
「你是巨蟹嗎？」我看他談這麼多人不談自己，就直截了當問他。
「是啊……」他也不意外我猜到。
「那畫一張巨蟹吧……」
他果真畫了。很有趣，一隻灰灰的螃蟹，外面曝露着一顆熾紅的心臟。
我很喜歡坤政的〈巨蟹〉，在灰色張牙舞爪的硬殼鉗子護衛下，原來巨蟹的心這麼柔軟溫暖。
我不知道螃蟹有沒有心臟，然而那樣熾紅熱烈的一顆心，明顯外露，似乎希望被人看見吧。
因爲坤政的畫，我回想了一下身邊巨蟹的朋友，是不是因爲他們冷峻防衛的外表，使我忽略了他們那麼柔軟的心？
然後坤政忽然慎重問我：「我是基督徒，可以念《金剛經》嗎？因爲想爲父親念。」
我說：「可以吧……」
那位被稱爲「世尊」、「佛」或「如來」的《金剛經》的講述者，不會看不到那一顆如此渴望愛的心吧。
雖然祂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我原來想寫一位巨蟹朋友，她做編輯多年，要退休了，我跟她約見面，想釐清一些我對巨蟹的好奇，例如：她爲什麼要取非常武俠的筆名？爲什麼年輕時手執長劍拍了一張很俠女的照片？
我擬了一大堆問題，想找個安靜地方談幾個下午。
沒想到她忽然退休，多年編輯工作的人脈都要約她吃飯。巨蟹好像也不容易拒絕，也真心捨不得這麼多年來往相交陪的朋友吧……
我看到了灰灰的殼上那顆熾熱的心，就說：「等妳應酬完一輪再約吧……」
電話裡只問到她先生是「獅子座」，其他都留白。
所以我無法寫這個即將退休的朋友，很懷念她爲兒子準備三年不一樣菜色的便當，很懷念她一字一字審慎校稿，不聲張把錯別字校正，遇到敏感句子，大概難以抉擇，最後還是溫柔建議：「這個詞彙改隱晦一點好嗎？」
哇，我遇到的巨蟹女生好像都這樣把工作當深情款款的戀愛，另外一位巨蟹女生，咦，也是編輯，把我一本書裡火爆的句子都紅筆勾出，一句話也沒說，我就乖乖一一改正。
所以，巨蟹女生是天生要這樣溫柔的嗎？在繁雜的工作之餘，她們去練習野性十足的佛拉明哥，跺腳、嘶吼、甩髮，把白日委婉待人的溫柔都踩碎，證明自己可以不是賢妻，也可以不是良母。
黛安娜王妃是我很心疼的巨蟹座，不只因爲她真美。她美麗的眼神，清楚說着她多麼想愛一個人，單純只愛一個人，卻一再受傷。
黛安娜遇到的是使她致命受傷的天蠍座，然而，那隻天蠍也是被狠狠踩碎，升上了星空。
古老神話裡被徹底踩碎的天蠍、巨蟹，無愛、無恨，在浩大星空，像依存，又像悲憫，閃着寂寞黯然的孤獨之光。
我祝賀所有退休的朋友，退休真是偉大的拯救。
所以想爲這位多年認真工作又是賢妻良母的朋友獻上一則有關巨蟹和獅子的故事。（故事不是杜撰，只是忽然想起，重新記錄下來。）
最早注意到巨蟹，是因爲一位美麗的女士K。
我認識K時，她已經中年，但還是很美。她的美有一點像西方的標準，飽滿高聳的胸部，細腰，豐滿的臀。她穿衣服，也不掩飾這些當時世俗常帶異樣的眼光，反而很敢穿低胸窄裙，腰勒得很細。勒細腰的時候，腰勒到十七吋，她說她的偶像就是《亂世佳人》裡的郝思嘉。
這是我認識的一個特殊的巨蟹，所以每當別人說「巨蟹女生含蓄內斂」，我心裡就想到K，然後悄悄跟自己說：「纔不一定！」
這位K女士，在保守的年代，像一臺火車頭，轟轟走出來，彷彿地動山搖，引起許多人側目。
她的先生恰好相反，個子矮小，很謙卑的表情，站在發着尖嘯高音、噴着濃煙的火車頭旁邊，常被忽略。
K女士的先生是獅子座，成功的商人，雖然矮小，但很努力練健身，練出寬闊的肩膀，但是天生骨架瘦小，小腰小屁股，站出來，還是沒有K女士如蘇菲亞．羅蘭的架式。
這一對夫妻，女的是巨蟹，男的是獅子，總是拌嘴，常常吵架，經常鬧到朋友都集中勸架。
勸架之後打圓場，就去吃館子，又去朋友家開三桌麻將。
麻將打到天亮，昏天黑地，獅子座老花眼，隨便套了一雙門口的鞋，覺得緊，一路在車上抱怨：「打太久，坐着不動，腳都脹了。」
巨蟹座體貼，要獅子座脫了鞋，給他揉一揉。
鞋子脫下來，K女士一看又生氣：「你怎麼把An的鞋子穿出來了。這是她新買的香奈兒……」
獅子座定睛一看，果然鞋頭有一個金色的C。
巨蟹太太碰到獅子老公好像有許多趣事，吵架拌嘴只是小事。他們有時候吵得兇，找律師，離婚協議書都寫好了。然後巨蟹座含着眼淚看鏡子，覺得自己正是落難的郝思嘉，聽到獅子座哀號，「我不活了……」
朋友又陸續趕來，律師氣走了，繼續開了三桌麻將。
巨蟹太太和獅子先生的吵架很有名，許多朋友受波及，搖頭嘆息，也搖頭讚歎，證明可以持續吵架數十年，可見恩愛。
巨蟹和獅子的恩愛，有兩件事應該談一談。
一件發生在新疆，他們去絲路旅行，K女士忽然覺得她有維吾爾族基因，因爲她看鏡子，自己的胸部臀部都非漢族那麼小器。
獅子座同意，他常鄙夷小胸小臀的女人，毫不掩飾對老婆「巨大」的欣賞，很偏見地批評：「那一點肉也叫奶？那一點肉也叫屁股？」
獅子座嘴巴常不饒人，其實是非常溫柔的。以下事例證明。
絲路在九○年代的旅行很辛苦，經常從一地到另一地，拉車走十幾個小時是常事。我記得從蘭州到麥積山就顛簸在山路上十六個小時。
長途拉車最辛苦的是大小便。
車子偶然停在荒郊野外，男士還好，匆匆衝到路邊小解，解放完畢，一面拉鍊，一面欣賞風景，北國風光，山風習習，回憶起來，都覺一場美好。
女士們的解放就大不容易，我有朋友不習慣不設隔間一條蹲坑的廁所，一位大屁股古大媽，帶了兩把傘入廁，前後各一把傘，結果引來全村的人來看。大娘們紛紛議論：「看過嗎？上茅坑打傘。」
絲路上更是連茅坑也不多見，當年法顯、玄奘，大概也是隨地解決吧……
K女士雖然憋了一天尿，還是堅決要走遠一點，在野地草叢裡優雅地解放。
獅子座忠誠，護衛在一旁，走得夠遠了。晚霞燦爛，K女士解下窄裙，蹲進草叢，她也覺得臀下「晚風習習」甚是美好，還在想自己身體裡可能的維吾爾基因。
一直到解完手，都不覺有異樣。回到車上，坐下不久，卻覺得屁股越來越癢，微微刺痛。
她低聲告訴獅子座先生，獅子座反應強烈，立刻大聲說：「真的？我看看。」獅子座聲音大，車上人都聽到了，長途山路本來無聊，大夥都表示關切，探頭探腦。
K女士不作聲，暗地埋怨老公：「嚷那麼大聲，一點屁事……車上怎麼看啊！」
獅子座想想也對，不能讓老婆在車上就脫下褲子檢查。
但是「屁事」好像越來越嚴重，K女士坐立難安，車子一到了旅館，趕忙衝進房間，脫了褲子。獅子座戴起老花眼鏡，一看大叫：「媽呀，不得了，屁股上都是刺……」
不知道那一片草叢裡有什麼植物，「是蒲公英嗎？」獅子座還在端詳研究，巨蟹太太哀嘆連連，痛癢難熬。
獅子座體貼至極，用手捻出一根，對着燈看。又看了一眼屁股，密密都是黑點，心裡着急：「這要一根一根拔到什麼時候？」
他忽然想到小時候母親用鉗子鉗豬毛，便拍手安慰老婆：「等我，就回來。」
獅子座衝去市集，抓人就問：「有鉗豬毛的鉗子？」
遇到熱心人士問：「豬在哪兒？」獅子座胡謅：「在廟口唄……」糊弄過去。終於買到好幾把鉗子，帶回旅館，重新戴好老花眼鏡，讓老婆趴着，端坐屁股前，專心無旁騖，用了一個晚上時間，拔出小刺。
他頗有文學根柢，青年時讀《紅樓夢》，想到晴雯爲寶玉補孔雀裘，一根線一根線補，抱病補到天明，暈厥過去。想到晴雯，獅子座自己也熱淚盈眶，這樣圓滿一張臀，「好羨煞人也」。這是童年聽戲記得的一句，此時竟然用上了。
獅子座似乎頗爲自己一個晚上「挑燈夜戰」的毅力自豪，第二天在旅遊巴士行過那一片亂草叢的曠野時，忽然情不自禁，大聲向全車宣告：「我，某某某，從來沒有如此慎重面對一個女人的屁股！」
全車鬨堂大笑，K女士當場翻臉，二人又開始吵架，漫漫長途，大家一面勸架一面也漸漸鼾聲四起，都在顛簸中沉沉睡去。
我要說的第二件證明獅子與巨蟹之間恩愛的故事發生在臺北，其實也只是家常小事，可是獅子座常常重複向人誇耀，以證明他對K女士護衛無微不至。
K女士愛吃牛排，多年來都在臺北東區一家進口商購買，頂級三個A的美國牛排。
因爲是常客，通常推門就進去。獅子座在外面停車，K女士款款推開門，正要招呼老闆：「George……」突然一隻大狗撲上來。大狗站起來，剛好到K女士的高聳胸部，好肉當前，一口咬下，K女士驚叫，正要倒下，獅子座趕到，攔腰抱起。這次K女士真的覺得是郝思嘉倒在克拉克．蓋博懷中，驚嚇中也有點暈眩。
她因爲穿了厚的胸罩，狗牙沒有狠咬，獅子座立刻探視，撥開內衣、胸罩，只有微微牙印，知道沒有嚴重的傷。
但是這事非同小可，他對着已經被牛排店老闆喬治喝斥縮在一邊的狗，嚴厲地審問：「什麼名字？」
喬治一臉抱歉，一面罵狗：「混蛋！」一面向獅子座鞠躬連連。
「我問你，牠叫什麼名字？」
「混蛋……」
「啊，你還罵我！」
「不是，不是。」喬治快跪下來了：「牠的名字叫『混蛋』！」
「啊，連名字也『混蛋』，唉，老婆，妳要有個三長兩短……」
老闆喬治即刻下令：「包上好頂級牛排！」員工大袋小袋提在手上，頻頻鞠躬道歉。喬治哭喪着臉：「全部剛到的三個A，全部送您……」
「我告訴你……」獅子座對着「混蛋」咆哮，指着老婆的豐胸說：「我都捨不得咬，你咬了。你個『混蛋』。」
獅子座又看看喬治，再次聲明：「我這一輩子都捨不得咬……哎呀，給混蛋咬了……」
喬治聽到這裡，知道事態嚴重，立刻當機立斷說：「從今以後，喬治家的牛排就是您的牛排，要多少都來拿，永遠免費。」
事情和解了，總是好的，喬治鬆口氣，「混蛋」也鬆口氣。獅子座一路抱怨「我都捨不得咬」，「我這輩子都捨不得咬」，一路被喬治大袋小袋護擁上車，司機發動，喬治鞠躬恭送，總算圓滿。
我想起這兩個恩愛故事，因爲剛好也是女巨蟹和男獅子，編輯老友多年看稿辛苦，臨要退休，或可以笑一笑。
夏日炎炎，今年三伏又多十天，不好熬。「伏」者，伏也，少動，少外出，或者「晝伏夜出」，在家裡，冷氣開二十六度，喝杯熱茶，開心哈哈一笑，幫助打發長夏熱惱煩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