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喜歡了才悲觀,絕望了才懂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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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了才悲觀,絕望了才懂愛
前言
會隨着時間註定流逝的,是我們身上的什麼呢?與其說是情感,不如說是對情感純粹的堅持。
今天算是個特殊的日子,給大家帶來作家靜島的《流逝》——這是一個不那麼讓人歡欣鼓舞的故事,但是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看到最後,也算是有種另類的甜味,因爲我們知道了,愛情的傷,總是能痊癒的。
而即使已經看到破碎的結局,依然要去愛、去經歷、去破碎再復原……這就是人生。
除去流逝掉的那些,剩下來的這些,就是真正的我們。
第一場
快四十歲的時候,我已經出版了兩本賣得過得去的都市情感類小說。在旁人看來,我無疑可以算是個作家。
但我老婆說得對,我還不夠格。
我的作品充其量溫情脈脈地講述了一箇中年男人願意說出的男女關係的真相,可供年輕人在死去活來的戀愛中冷靜片刻,缺乏純文學的深度,更談不上對於人生終極意義的思考。這和我小時候理解的作家作品完全是兩回事。
我還記得我的第一本書定價38元,版稅8%,首印8000冊,加印了2次,每次3000冊。“對新作者來說是很好的成績了。”編輯告訴我。
我不無得意地轉述給老婆,她笑笑:“你喜歡寫沒問題,我支持,不要讓同事知道啊。”不用她說,我也明白的。浙州醫院是杭州最好的醫院,藥劑師的工作帶來的穩定收入和社會地位是重要的,寫作會讓我的專業形象變得過於複雜和尷尬。
我整理微信朋友圈,將慢慢認識的編輯、作者、宣傳的朋友放到一組裡,再加上若干信得過的老同學和網友,只在那其中泄露有關我寫作的蛛絲馬跡。
有幾次,頭天晚上寫得太晚,我很艱難才能準時起牀去醫院。老婆提醒我:“千萬不要拿錯藥,我可不想幫你打醫療官司。”她是用開玩笑的口氣說的,但我知道她是認真的。這就是我的老婆,時刻未雨綢繆、計劃周密的鄭安倩律師,習慣於將所有可能的風險扼殺在初級階段。
雖然是不夠格的作家,但寫作者這個身份,無疑給我平淡無奇的人生增加了一種很可能虛妄的底氣。在被藥房主任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批評的時候,在和老婆爲了家務和孩子教育問題爭論的時候,在盤算着是該換車還是該買車庫的時候,在面對其他更爲不堪的困境時,我總能跳出當時的窘迫、尷尬或憤怒,告訴自己這一切如果發生在故事中,也就是大筆一揮,幾句話就能交代過去的小波瀾,因此我很快地就能恢復平靜。
總之,我莫名其妙地依靠文字得到了從瑣碎人生中鬆口氣的特權。
成爲寫作者還有另一個特權。好像熟人都能容忍我成爲觀察者和提問者,很多時候根本不需要我追問,他們會主動地告訴我他們的隱私。
像茨威格所寫的,“經常試圖解釋別人命運的人,定會有很多人向他敘述自己的命運。”
聽得多了,我必須承認,我有一種倦怠和冷漠。絕大多數人的隱私都不值得記錄和書寫。很多人珍而重之地說出來的前塵往事,只對當事人有着驚人的意義。他們認爲的不普通,其實真的非常普通。其中涉及的人物面目模糊,情感走向庸俗雷同。
哪裡有那麼多與衆不同的愛情故事呢?畢竟我們都不是什麼與衆不同的人。
直到一個月前的同學會,姚向澤和駱芸一起出席。這是他們離婚後第一次同時出現在同學會。我忽然想到,其實可以寫寫我們幾個的故事。
第二場
姚向澤和駱芸都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他們在十多年前結婚,我們這羣老同學都去了婚禮。
高中戀情能修成正果,本來就是個小型的奇蹟。司儀追問姚向澤,是哪一刻發現自己愛上了駱芸。姚向澤說是高三最後一次模擬考,駱芸的數學考砸了,她拿到試卷就開始嚎啕大哭。
“我拼命安慰她,考得不好就不好唄。”
我記得這件事情。駱芸是我的同桌,笑起來會發出一串叮叮咚咚的聲音,讓旁人都被感染得笑出聲,我這輩子都沒聽過別人是這麼笑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也是從沒見過的撲心撲肝的痛哭。
我當時也安慰她了,安慰的同時頗有些想不通。只是模擬考而已,哪怕是高考考砸了又怎麼樣了。她大概從沒有想過人生還有愛別離、求不得,還有生老病死等着,世界上沒有幾件值得這麼哭的事情。
“結果她說,這麼哭是因爲害怕。她成績本來就比我差一點,如果高考真的考砸了,就沒辦法和我進同一個大學了。我告訴她,要是她考砸了,我就跟着她填志願,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在一起的。”
原來如此。
大家呆了一下,開始鼓掌,起鬨,“親一個!”
我當然也記得,後來姚向澤果然和駱芸填了浙工大的對外經貿系,以姚向澤的成績,上浙江大學是綽綽有餘的。姚向澤會對駱芸好的,這點我很有把握。
“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司儀油滑而誇張地說。
如果我當初比姚向澤更早地向駱芸表白,也許站在婚禮現場被司儀提問的人是我。我會怎麼回答呢?“從高一第一天見到駱芸就愛上她了。”這樣的答案,一定也會得到滿堂彩吧。
婚禮辦得很熱鬧,很投入,很認真,看得出姚向澤和駱芸都傾注了極大的熱情操辦婚禮,並不是單純地砸錢而已,而是樂在其中,進而想出了很多浪漫而有趣的環節。
當時我剛結婚一個多月。我和鄭安倩的婚禮在婚慶公司的操辦下非常標準,杭州香格里拉飯店的主廳,佈置得不可謂不豪華,讓旁觀者都能夠看得出我們的經濟能力與審美水準,也不是不好。但身處姚向澤和駱芸的婚禮中,我和我老婆大概同時都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愛她,她也不愛我,我們只是剛好在合適的時間遇到了,覺得對方是非常合理的人生伴侶。
是姚向澤和駱芸的婚禮讓我們非常直觀地看到了這個事實。那時候我們還算年輕,對於這個事實尚不能做到一笑了之。我喝了一點酒,回家的路上,鄭安倩開着車一言不發。我問她是不是把婚假加上年假挪到年底,去歐洲自駕,算是補上蜜月。她說要看律所的安排,到時候再具體排時間,儘量吧。
兩個來月之後,老婆懷孕了,蜜月之旅就此取消。關於我們並不相愛的這件事情,也變得不那麼重要。兒子卡卡6斤8兩,長得和我出奇得像,看着他我就覺得基因的神奇,本能的神奇,讓你面對這個小人,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奪過來塞給他。
當了父母之後,人生飛速進入新的階段。找合適的月嫂和育兒嫂、深夜抱着孩子去看急診、翻查通訊錄找人脈提前搞定雙語幼兒園……我和老婆再次確認彼此都是靠譜的人,人生就此塵埃落定,沒有什麼值得覆盤反悔的空間。
卡卡一週歲的時候,駱芸懷孕了。
她來我的醫院建大卡,我們的聯繫變得頻繁。先前幾次產檢姚向澤都陪同,後來就比較少來了。有一次結束得有點晚,我請她在醫院食堂吃飯。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是這樣的,開始再好,總會淡的。”
“他是太忙了,忙的也是你們家的廠子,生意不好做的。”
駱芸問我孕期和哺乳期的性生活問題,我有點吃驚,原來醫科背景會讓她這樣忽略我的性別。我說三個月之後就可以的,注意姿勢和力度就行。她說她也是這樣告訴姚向澤的,他不肯,說看了她的肚子就慌,不敢。
“很正常,就是擔心嘛,也是重視你和孩子。等孩子出生了,你恢復得差不多,就和以前一樣了。”
駱芸說,其實結了婚就淡了,也就備孕的時候積極一點,和最開始的時候是不能比了。
她欲言又止。我當然知道她的意思,本來嘛,性是很難在婚姻生活中保持長期的新鮮感的。
卡卡出生後,我和老婆已經分房睡了一年,做愛的次數一隻手數得過來。我開始還努力過,被拒絕了兩次之後就不再嘗試。她有一次推開次臥的門,看到我正對着黃片準備打飛機,尷尬地笑了:“不好意思,真的是太累了。”
第二天,次臥牀頭櫃上多了一包餐巾紙和一包溼紙巾。
相愛如他們,一樣免不了,簡直讓我鬆了口氣。
姚向澤一臉的疲憊:“現在外貿不好做,人工越來越貴,匯率也波動得厲害。上個月有批50萬美金的貨到了舊金山口岸,買家就是不去接。”
張迪玉拿了一堆資料介紹前因後果。她二十五六歲的模樣,修長、白皙,略微有一點豐滿,像塊和田白玉。
他們三個人聊了一下午,討論了跨國打官司的可能性,成本昂貴,流程複雜,不確定因素過多。鄭安倩直接告訴他們,願賭服輸,直接認了這筆虧損可能是最理性的選擇。姚向澤嘆了口氣,癱在沙發上,張迪玉給他加茶水,拍他的手,“姚總,別太擔心,我們廠子虧得起這筆錢……”姚向澤下意識朝我看了一眼,僵着任由她拍。
我送他們兩個下樓。那是個冬天的黃昏,下着雨,姚向澤站在屋檐下點了一根菸,也遞給我一根:“實在不好意思,知道諮詢應該給錢,我連這個錢都厚着臉皮省了。”
我說沒事,老同學嘛,能幫就幫,不必算得那麼清楚。
他交代我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訴駱芸:“她不懂生意,又瞎操心,知道了也沒用。”
我說行,他拍拍我肩膀,帶着張迪玉走了。
我站在樓下抽完了那根菸,爲駱芸不值。她一定想不到吧,我也沒有想到,早知道是這樣的話……算了,這種假設沒有存在的意義。
我上樓的時候,鄭安倩已經收拾好了茶几,她說你別對駱芸多嘴,我說知道。她說我知道你們男人在這種事情上肯定是互相包庇的,我說你既然知道幹嘛又要提醒我,她說誰知道你會不會對同桌的她網開一面呢。
女人真是惹不起的動物,擁有魔鬼般的直覺。
我什麼也沒有告訴駱芸。又能說什麼呢?有些事情不知道就等於不存在。
過了兩個月,我和同學一起去喝滿月酒。駱芸胖了一些,憨憨地笑着。姚向澤抱着女兒樂樂捨不得遞給別人。駱芸父親講話,說已經把自己的服裝廠全部交給了姚向澤,他經營得很好,“我女兒從小嬌生慣養,稀裡糊塗,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了一個好男人,情感上專一,工作上能幹……”
我由此知道那筆50萬美元的虧損,姚向澤大概沒有告訴過家裡人。他選擇和張迪玉分擔了這個秘密的壓力,他們纔是更親近的人。
但酒席裡沒有別人知道,像是童話故事一樣,王子和公主從此過着幸福的生活。姚向澤和駱芸的身上仍然有着讓人無法忽視的所謂羈絆感,在人羣中時時刻刻不經意看向彼此。
當時我確信,張迪玉沒有能耐動搖這樣的生活。
三十來歲之後,同學見面變得越來越難得,結婚生子的高潮告一段落,每個人都忙着經營自己的生活。
因爲孩子年紀差得不多,消費水平相似,我們兩家經常帶着孩子一起玩,關係比普通同學親近很多。駱芸還是經常笑,一串串叮叮咚咚的,敲打在我心上,這種笑容讓我覺得我的隱瞞是值得的。
人真是很奇怪的。有的事情你以爲熬過去了,按下去了,徹底熄滅了,但一旦看到那個人,她仍然對你有着舉足輕重的意義,哪怕已經不再是所謂的愛。
鄭安倩成爲律所的合夥人,收入從我的1.5倍漲到了我的3倍。我們換了排屋,像中產階級標本那樣活着。她越來越忙,經常出差和晚歸。
律所年會的時候邀請家屬參加,我穿了最好的西裝,戴了鄭安倩給我買的愛馬仕領帶去的,看到她的合夥人之一Paul也戴着同款領帶。我的是藏青色的,他的是淺灰色的。Paul很精神的模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很客氣地打招呼。
我神情自若地吃飯,看着鄭安倩和Paul公事公辦地聊天。人羣中,他們的目光不時會偷偷掃到我身上,又會短暫地停在對方臉上。
那晚我喝得有點多,半路上要鄭安倩停車,“我要吐。”她陪着我蹲在路邊,不停拍着我的後背,“幹嘛喝那麼多呢,明早還要去你爸媽家接上卡卡去迪士尼呢,他盼了好久了。”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話,很久沒有那麼嘮叨過了。
我蹲了很久,吐不出來,冷風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
回到家,剛一關門,我就把鄭安倩推到了主臥。
“發什麼酒瘋啊?”她要掙脫,我用上了力氣把她按倒在牀上。她穿了墨綠色的絲絨連衣裙,後衩開到膝蓋那裡,趴着露出一截腿,白得嚇人。
我把裙子往上扯,裙子有點緊,卡在屁股那裡。她還在掙扎,“我今天不想。”
她越是不配合,我越是堅決,女人是沒有辦法對抗下了決心的男人的。我把她的雙手往後背一拉,扯下那條該死的領帶捆住她的手。她慌了,蹬腿要逃,“你別亂來,婚內強姦也是強姦。”我不管她,右手拽住她的頭髮,把她死死按在牀上,左手把她的內褲脫到一半,毫不廢話地進去了。
她不說話了,認命地趴着。我一下一下狠狠地撞擊她,她在我身下開始緊張、堅硬,漸漸柔軟下去,配合起來,而我越來越硬。她發出低沉的叫聲,咬着牙剋制自己的,側過臉瞪着我,眼睛裡有淚光。我按住她的頭,不許她看我。
她抽泣着,屁股越翹越高,叫聲越來越響。那條綁着她的領帶,跟着我們的節奏,一晃一晃。
第三場
第二天,我們一家三口在迪士尼玩了一天,星戰穿梭、極速礦車、飛行之旅、花車巡遊……晚上,我們在睡公主城堡前廣場的VIP區坐着,看着煙花一朵朵地出現在空中。卡卡嘟着嘴巴看煙花,臉上閃過一道又一道光,他一會兒轉頭朝我笑,一會兒轉頭朝媽媽笑:“我們明年還要來,好不好?卡卡乖,一定聽話。”
我想我們一家三口在別人眼裡,一定也像童話故事的番外篇那樣幸福吧。
深夜,卡卡好不容易睡着,鄭安倩摸着他的頭髮:“他是真的開心,明年一定要再來。”
我不說話,朝她看,她被我看得有點慌,轉頭躺下了。
我睡不着,躺在牀上琢磨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最初認識,是因爲我們醫院是鄭安倩律所的顧問單位之一,胸外科出了個醫療事故,她當時剛開始跑醫療線,太拼了,拼到低血糖昏迷在地下車庫,我剛好取車看到了她,抱着她衝去搶救。
這之後,我們約會了幾次。鄭安倩漂亮而強勢,律所業務也相當可以,而我抗拒寫論文、評職稱,是個只想安穩混日子的藥劑師。她不該和我這樣胸無大志的人在一起的,我並沒有存多少希望。
有次晚飯在我家附近小店吃的,吃完大雨,她到我家喝茶,看到我客廳裡的書櫃,說沒想到,她的話沒說完,我大致知道她的意思。後來同居,我幫她搬東西,發現我們的書有很多都是重複的,但我們好像極少聊起那些書。有些事情太貼近自己的內核就會不好意思聲張,知道對方明白,就足夠了,好歹就是自己人。
我們交往得很平淡。鄭安倩太忙了,難得有空約會,被工作鼓舞着的身體瞬間抽掉了脊樑骨似的,好幾次在電影院睡着,吃飯聊天的時候也經常出神,無焦點地看着遠處發呆。我看得出來她有心事,誰還沒有一點過去呢,既然是難得的自己人,就別問了。
同居三個月,我那套70平米的老房子要拆遷,貨幣補償方案還算合理,加點錢,按揭買套125平方左右的三居室是合適的,我問鄭安倩行不行,“我們的公積金供房子沒問題了。”
鄭安倩吃了一驚:“這套房是你婚前財產啊,這麼一倒騰就是婚後共同財產了。”
“這有什麼?”我在醫院看多了聽多了生老病死的事情,錢啊房子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值得計算得太仔細。
“我願意。”
鄭安倩回答得很認真,我這才意識到我這算是求婚了。
“不過房子要買大點,起碼150平吧,貸款買房是現如今最沒風險的投資之一……”鄭安倩總是比我有主意。
第二天我去買了戒指,鄭安倩戴上的時候眼睛裡有淚光。女人是不是都這樣,不管多強勢,得到婚姻承諾的時候都會有瞬間感動。鄭安倩很快掩飾了自己的情緒,開玩笑一樣拍拍我的肩膀:“好兄弟,講義氣,朋友一生一起走。”
我愛她嗎?如果愛必須意味着想到她就如同想到駱芸的笑那樣內心抽動,那我不愛她,但這不影響我覺得她是個非常棒的結婚對象。恐怕對她而言,我也是一樣的存在。
世界上多的是這樣的婚姻,好多都齊眉舉案、白頭到老,我們是自己人,沒理由做不到的。哪怕是產後的無性婚姻,我都覺得沒什麼大問題。這樣的夫妻很多,看似不正常,其實很正常。
最近大半年,鄭安倩經常忙到凌晨纔回家,忙歸忙,狀態卻很好。開始我以爲她是被工作點燃了,後來發現她對我的擁抱、親吻也往往以一句太累了敷衍過去,我就知道有問題,但這個問題大到我無法解決,只能選擇逃避。
如今我當然可以追查下去,拉信用卡賬單、找人查開房記錄,等等,總能找到證據。但做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知道他們可能有,和明確他們有,是兩回事情,而知道越多細節,恐怕就越是難以面對。鄭安倩這樣理性的人,居然違背本性和工作搭檔亂搞,是對方好到有多了不起,還是我糟糕到有多不能用了?一個三十來歲、收入及不上老婆的男人,已經足夠失敗了,如果明確被戴了綠帽子,只有離婚一條路。離婚的話,卡卡跟誰?房子歸誰?父母這裡怎麼交代?
我上網搜有關捉姦的帖子,發現會主動捉姦的多半是女人,男人的選擇往往和我一樣。被老婆背叛,隱含着我們不夠好的信息,是身體上不行,或者是缺乏別的魅力,一旦鬧開來,受害者也要被他人視作笑料。
何況我到底有沒有做到問心無愧呢?身體上自然是無愧的,但也只是如此。
凌晨,我聽到一大一小沉穩的呼吸聲,這種平靜是虛妄的。我明白,本質上破壞這一切的不是我;我更明白,只有我動手纔會真正毀掉這一切。
我坐起來看着鄭安倩,平時強硬的她在睡夢中是那麼無辜,邊上是真正無辜的卡卡,和我一模一樣的小人兒。
我想到駱芸。她對姚向澤的背叛,難道真的一無所知嗎?女人再傻再單純,都會比男人敏感吧?她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有了問題,更何況是自己愛着的男人。她是不是也有過和我一樣的夜晚,知道一切卻無法改變一切,甚至不敢戳穿一切,可憐別人也可憐自己。
真是可笑啊,婚姻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不管開頭是不是有着愛,到最後,爲了日子能夠繼續過下去,有多少人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其中的欺騙和背叛。
從迪士尼回來之後,我開始嘗試寫小說,把自己想說而說不出口的痛苦、羞辱、憤怒在虛構中化解。有很多次,卡卡睡着之後,我在書房裡發瘋一樣敲打鍵盤,寫到深夜覺得臉上很涼,一摸才知道是一臉的淚水。
寫不下去的時候,我會去主臥,不管鄭安倩是醒着還是睡着了,毫不留情地把她翻過去,像操一條母狗那樣操她。她的臉上帶着恐懼,和對於恐懼的嚮往,任由我折騰她。
我在牀上盡情羞辱她,她迎合我的羞辱,我們心照不宣,沒有多餘的廢話,到了第二天仍然一如既往地是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那些夜晚,輕易地過去了,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鄭安倩沒有要求看我的小說。和姚向澤、駱芸家聚會的時候,她提起我在寫小說,駱芸纏着我要看,我猶豫了很久,發給了她。
駱芸看完之後,在微信上對我說:“你知道的吧,你和我是一樣的。”
她約我去喝咖啡。一個被老公背叛的女人,和一個被老婆背叛的男人,我明知道這種事情可能會滑向最俗套的結果,還是去了。我不否認,我帶着某種期待。
但我和駱芸什麼也沒有發生,她說喝咖啡,就真的只是喝咖啡。我們兩個像是心理互助小組成員,共同面對相似的傷口。
駱芸比我想象得更早就發現了一切,她比我更早就開始習慣一切。
“和他攤牌嗎?我有時候都覺得怕他,我以爲我瞭解他的,原來根本不瞭解。”駱芸向我要了一根菸,很不熟練地抽着,“叫一堆人去打那個女的?脫光了打,邊打邊拍視頻,她理虧,不敢還手,總要臉吧,也不會報警的,想想都很過癮,但我不是那種人。”
世界上肯定有勢均力敵的婚姻,但我們的婚姻都強弱分明。駱芸在結婚後就辭職了,家裡的生意全靠姚向澤打理,她和全家都信任他、依賴他、離不開他。
一般來說,弱者能做的往往是欺凌更弱的一方,但她不願意,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做,而是不屑。這讓她成爲了不那麼俗套的弱者。這麼多年過去了,青春期懵懂的荷爾蒙早就沒了,她只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難得的、希望能夠過得比我好的人,但此刻,我似乎又要重新愛上她,愛她的脆弱、驕傲和痛苦,像愛自己的一樣。
我能安慰她的是我比她更慘。作爲男人的我,面對背叛是更加尷尬的弱者。哪怕捉姦在牀又如何,得到更多羞辱的會是我,而不是他們。
“我算什麼呢?人家會怎麼看我?牀上不行嗎?逼得老婆要出去找,哈哈哈,是不是比你更慘?”
駱芸握住我的手沒說話,我看着她,她眼裡的同情刺痛了我。那種剛剛產生的近乎愛情的情緒,連同學生時代遺留至今的愛的幻影,一併消失了。
我告訴駱芸,我在存私房錢,股票、基金、醫院的獎金……我以前覺得錢不算什麼,但現在明白了,如果哪天真的要解決問題,有錢還是必要的,留不住人留住錢也是好的。我勸她也應該存一點,畢竟服裝廠都是姚向澤在管。
而財務是張迪玉,我想說,當然沒有說出口,這些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斟酌。
駱芸說不必了,真到那一天,人都沒有了,要錢有什麼意思,“他不會太過分的,到底是對我啊。”
我被她對姚向澤的愛、對人性的信任和不切實際的驕傲弄得無地自容。
她到那時候都認定對方是自己人。
第四場
這之後,我們兩家過了一陣子平穩的生活,直到有天深夜,我接到了駱芸的電話,她和姚向澤出了車禍,送到了我的醫院。
我匆匆忙忙趕到醫院。駱芸斷了一根肋骨,還有些皮外傷,已經處理完畢,而姚向澤還在搶救。“一輛大貨車剎不住車衝過來,他推了我一把,不光骨折,說是胰臟破了,怎麼辦?”
我安慰她沒事的,姚向澤人高馬大,一定能挺過去。兩家父母帶着樂樂趕到了,我陪着他們在手術室門口等了大半夜。
姚向澤摘除胰臟,雙腿粉碎性骨折,大輸血,好歹搶救了回來。
我幫着給駱芸和姚向澤換到了同一間病房。第二天,張迪玉帶着水果來探望,正好趕上我在病房裡。駱芸給我們做了介紹,張迪玉落落大方地和我打招呼,一副從來沒有見過我的模樣。
姚向澤還在昏睡中,駱芸對張迪玉說,等他醒了,會告訴他你來過了。“我老公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他推我那一把,我就完蛋了。”
張迪玉低頭給駱芸削了個蘋果:“人沒事就好。”
駱芸接過來放在牀頭櫃上:“謝謝你,沒胃口。”
那天晚上,鄭安倩跑到次臥,躺在我身邊問我:“如果是我和你站在那輛大貨車前,你會推我一把嗎?”
我說我不會讓你離大貨車這麼近的,太晚了,睡吧。
但她開始哭了,一發而不可收拾地痛哭。可笑,太可笑了,生老病死距離我們那麼遠。地暖、中央空調、新風系統和全屋淨水裝置正常運作的排屋,新換的寶馬X5……我們共同擁有了很多別人得不到的,而她在糾結那根本沒有現實需要的一推。
鄭安倩忽然問我:“我們離婚好不好?”
爲什麼,還有什麼不滿意嗎,Paul就會推你那一把嗎?那個會推開老婆的男人不是一樣背叛了老婆嗎?你是不是太貪了?
我想這麼說的,但我知道爲了繼續擁有我們已經擁有的一切,我不能這麼說。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會推開你的,你是我兒子的媽媽,我是男人。但你這麼胡思亂想真的沒必要。”
她過來摟住我,親我,說我們是親人,不能分開的,想都不要想。哪怕到了這個時候,她也不願意說她愛我,我也不願意說我愛她,我們真是誠實的一對。
那天我和她心平氣和地睡了,沒有任何粗暴的動作,沒有試圖羞辱她,最傳統的姿勢。我自問是溫柔的,所以她在我身下哭,並不是因爲我弄疼了她。
第二天醒來,鄭安倩破天荒做了早飯。我們沒有再討論過這件事情。
誰也沒有想到,姚向澤出院之後過了大半年,來我家找我老婆諮詢,說要離婚。
他們在書房聊了幾個小時。我送他出門,勸他再想想,想想樂樂,想想你們這些年多不容易,你都已經這麼對駱芸了,怎麼這時候要散呢?
姚向澤對我說:“我可以爲了她死,真的,那次如果死了也就死了,我不後悔,但是既然活下來了,我一定要爲了自己活。你知道我昏昏沉沉的時候想的是誰嗎?是張迪玉。駱芸以爲我是玩玩的,我也以爲大概是玩玩的,但那個時候我明白了,真的不是玩玩的。”
爲了避免尷尬,鄭安倩不肯接姚向澤的委託,我們夫妻和他說好了,兩不相幫。
離婚的過程很醜陋,主要是爲了錢,姚向澤提出協議離婚,財產分割方案是苛刻的,毫不心慈手軟。
駱芸想起了我說過的,要存點私房錢,要留個心眼。她想不通,爲什麼呢,都可以爲她去死的男人,活過來了,要離婚,還要錢,一點都不肯讓步。
因爲覺得那一推已經還了債了吧。因爲他愛張迪玉。所有成年人的愛都是需要大量金錢的,他要爲了和另一個她未來的生活負責,所以必須計較。
駱芸也來我家和鄭安倩商量,鄭安倩很直白地告訴她:“我處理過很多離婚官司,像姚向澤這樣的人,是不會在經濟上讓步的。你們家的廠子在他名下,他的女朋友就是廠裡的財務,說實在的,你最好的選擇是趁着他還有所愧疚,爭取最合理的財產分割方案,而不是指望他回頭。”
我默默記下來,希望永遠也用不到這點常識。
姚向澤和駱芸就離婚協議撕扯了小半年,姚向澤終於起訴。開庭前,姚向澤約我喝茶,讓我最後再勸勸駱芸,最好是庭外和解,他願意在財產分割上稍微退讓一點。
我問他,到底爲什麼非要離婚不可?
他說駱芸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張迪玉是他第二個女人。他和張迪玉睡了之後,才知道以前和駱芸睡的,都不叫睡。
“就因爲性?”
“對啊。你覺得很奇怪?那你也沒有真的睡過。你要是真的睡過就知道,爲這個事情值得的。”
他對我反覆描述他們做愛的細節,開始遮遮掩掩,後來肆無忌憚,無非是說和張迪玉在一起,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有什麼了不起的呢。我想到我和鄭安倩,爽嗎?經常很爽的。但又怎麼樣,爽完也就那樣了,換一個女人也可以的吧,無非是重複這樣的過程。
我替駱芸憤怒:“你想過沒有,一個那麼會睡的女人,肯定是有經驗,有過很多的男人,不要臉……”
“那又怎麼樣?”
不歡而散。
我告訴駱芸,這事情真的沒有辦法了。
第五場
駱芸和姚向澤終於還是離了婚。法院判定服裝廠和一套大房子歸姚向澤,三套小房子和樂樂歸駱芸,可以分割的現金資產少得可憐。我勸駱芸換個律師好好查查,鄭安倩直接潑冷水:“晚了,人家小三是財務,應該早就做得妥妥當當了。”
我以爲會收到姚向澤再婚的消息,哪怕不辦酒,他也應該會很快和張迪玉結婚。花了這麼大的代價才離婚,總要給自己一個交代吧。
沒想到他們分手了。
張迪玉拍拍屁股去美國結婚了。“還捲走了一大筆錢,我以爲她幫我騙了駱芸,搞半天其實是我幫她騙了我。”
姚向澤找我喝酒,絮絮叨叨說了來龍去脈,在着手準備離婚的時候,他的確在張迪玉的幫助下悄無聲息地轉移了資產。張迪玉找人在美國註冊了一家服裝公司,想了很多招數掏空了廠子:超低價從廠子裡進貨啦,簽署苛刻的合同要求支付高額違約金啦,從美國公司高價購買原材料啦……螞蟻搬家,一點一滴地讓姚向澤親手把資產都匯到了那家公司去,幹得非常漂亮、乾淨。當時駱芸的律師查不出什麼來,姚向澤如今要再找律師,一樣屁用沒有。
姚向澤一臉苦笑地對我說着這一切,“我操,原來她和我一起那麼爽都是裝的啊?她說愛我都是假的啊?”
爽未必是裝的,很可能是真的,愛就肯定是假的。性就是性,姚向澤以爲他們那麼好的性就說明了愛,對張迪玉來說,充其量僅僅是很好的性。
因爲他對駱芸的絕情,我有點幸災樂禍,但說實在的,也難怪他看不穿,誰敢說自己分得清這兩者的不同?我和鄭安倩,如今的性簡直可以說很好。但愛呢?天曉得了。
和忽然落魄的姚向澤比,駱芸的日子反而過得不錯。她沒有去找工作,帶着樂樂搬到父母家住,靠着三套房子的租金過日子,大富大貴談不上,至少無憂無慮。
駱芸還是像以前一樣,經常和樂樂來約卡卡玩。
一般是禮拜六的下午,兩家孩子都沒有課外輔導班,我們兩家五口人一起去少年宮玩,旋轉木馬、小飛機、海盜船……下雨天就改成去室內遊樂場,飛車、投籃、抓娃娃……玩好了一起吃個晚飯。
駱芸的胃口變得特別好。以前她很注意身材,每頓都只吃一點點,鬧離婚那段時間更是以目光可測的速度消瘦下去。如今塵埃落定,她大概是在食物中得到了慰藉,短短几個月就圓了一圈,這讓她身上那種從少女時代保留下來的纖弱感徹底消失了。
“無事一身重。”她大口大口吃着芝士土豆泥,帶着歉意地笑話自己。我忽然發現她的笑聲也變了,變得低沉而穩定。
有一個週六的下午,鄭安倩律所臨時有事,我和駱芸帶孩子去少年宮。
駱芸帶着卡卡和樂樂上了摩天輪。他們緩緩上升,我擡頭朝他們微笑,招手,初秋的陽光照得我幾乎睜不開眼,一隻小手,一架紙飛機飛了下來,另一隻小手,一隻鞋子掉了下來。
駱芸探頭朝我喊:“快點,我的鞋子。”
我跑了幾步,在花壇裡找到駱芸的鞋,黑色的、淺口皮鞋。我到摩天輪底下等他們,把兩個闖禍的小鬼先抱下來。駱芸光了一隻腳慌慌張張地要跳,我過去攙她。
駱芸扶着我,單腳跳着,氣哼哼地告狀:“卡卡可以啊,樂樂丟了紙飛機,他沒東西好丟,抓了我的鞋就丟。”
我一邊怪卡卡,一邊扶着她在臺階邊坐下,順手給她穿鞋。她的腳很白,很久以前塗了紅色的腳趾甲,現在只剩大腳趾頂上還有一圈紅。
我忽然想到高二的時候,我們去秋遊,路過一條小溪,大家都脫了鞋捲起褲腳走過去。姚向澤理所應當地牽着駱芸,她一邊走一邊笑,叮叮咚咚的,和水聲一起,那笑聲並非爲了我,聽得我的心都皺了起來。駱芸的腳真白,這麼多年都沒變過。
給她套上鞋,我擡頭正好看到她在看我,她的臉一紅:“薰到你了哦。”
“沒有沒有,香着呢。”我順口說。
“哎呦,原來你也會來這套。”
是啊,我也終於可以這樣輕鬆乃至輕薄地對待她。
第六場
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了,配合出版社跑碼頭搞籤售,第一站是北京。我就是在那裡認識了嘉賓蔣曉璐。她也是個作家,北京人,長得嬌小,有一雙大得嚇人的眼睛。我是第一次面對稀奇古怪的讀者提問,蔣曉璐幫着我見招拆招,四兩撥千斤地糊弄了一個熱鬧場面。我請她和編輯吃飯,加了她的微信。
書賣得還行,我順利拿到了第二本書的合同。
寫第二本書總是比寫第一本書更難。寫着寫着產生巨大的幻滅感時,我慢慢習慣了對蔣曉璐傾訴。她比我小兩歲,但已經出了三本書,在寫作上算是我的老師,我所經歷的一切,她都經歷過,所以她的安慰和建議對我來說有着舉足輕重的意義,像是有人在黑暗的隧道盡頭溫柔地告訴我:不要怕,往前走就可以了。
我寫完一篇就發給蔣曉璐看。有時候我寫得露怯了,徒勞地想要掩藏自我,蔣曉璐會笑話我:“要寫好就要勇敢,像跳脫衣舞一樣,你需要掌握一件一件慢慢脫下來的技巧,而不是老想着怎麼撿起衣服穿上。”
做什麼都不夠徹底的我,最終在第二本書中加進去了一個奇怪的故事。編輯說和其他的都市愛情故事不搭調,建議我換掉,但我很堅持。
我和蔣曉璐一說,她就猜到了是哪個故事。
“是《拘禁》吧?那篇寫得最好,真正的小說。”
《拘禁》是一個三段式的故事,橫跨了20年。
第一段故事的主角是個小學女生。那是80年代初,她每天回家都要被望女成鳳的父母翻查書包。她家住在405室,她發現202室長年閒置,於是每天放學回來就把日記本、成績不理想的試卷、偷偷買的明星貼紙之類不能被父母看到的東西透過門縫塞進202室,隔天上學時再用尺子挑出來。有一次,小女孩把吃到一半的巧克力塞了進去,第二天卻無論如何挑不出來了。
在這段故事的結尾,小女孩知道了自己的巧克力原來是被偷偷住在202室的男人吃了。他太餓了。
第二段故事的主角就是那個男人。他在半年前考入醫學院,開學不到兩週,和同學爭吵時把同學推搡在地,對方後腦着地,當場昏迷。他的醫學知識告訴他,那位同學很可能會重傷不治。他在慌亂中逃離,求助於高中單戀自己的女生,女生帶他住進了自己家閒置的202室。
女生告訴男人,那個同學昏迷後不治,現在男人已經被通緝了,但她愛他,她會一直保護他,她讓男人安心住在202室,等警察追查得不那麼嚴了,她再幫他想辦法離開。
男人從來沒有愛過女生,但那時候,女生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人,唯一的希望。她每週過來給他食物,和他做愛,繪聲繪色地對他描述外面的世界。
男人被自己的罪惡拘禁在那個不到50平米的房子裡,每一天,每小時,每分鐘,每一秒,都沒有新鮮的事情發生。小女孩塞到門縫裡的東西,他都會認真閱讀,倒背如流。
在小女孩塞巧克力前兩週,女生某次夜歸遇到了歹徒,先奸後殺,7刀。
沒有人知道男人的存在,自然沒有人告訴男人這件事,他在絕望到足以瘋狂的飢餓中等了兩週,忍不住吃掉了小女孩的巧克力。之後,他打開房門去自首,才發現那個同學根本沒事,當時倒地後的昏迷只是惡作劇。女生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誤會,卻因爲愛和佔有慾欺騙了男人。
男人恨女生,卻無法去懲罰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他失蹤期間,學校保留了他的學籍,他得以繼續上學,對於那半年的去向,他矢口不提。
女生的家人在整理202室的時候說出了這個離奇的事情,整幢樓的住戶都被震撼了,原來他們曾經和一個可能的殺人犯住在一起,長達半年的時間沒有人發現他的存在。
第三段故事裡,小女孩和男人的命運終於得以糾纏在一起。
那是20年後了,男人已經成爲權威的胸外科醫生,但無論什麼樣的成功,都無法補償那半年對他造成的傷害。他多疑、孤僻,無論身處何地,他閉上眼就會回到202室,趴在地板上研究每一粒新鮮的灰塵,擔心自己隨時會被抓走,懷疑會永遠被困在這間50平米的房間裡。
20年了,仇恨和殺機從來沒有放過男人。他無時無刻不想着復仇,但他的復仇對象已經死了,他無法殺死她第二次。後來他忽然想通了,那他就殺死另外一個隨便什麼人好了,毫無理由地奪走一個人的生命,讓那人從身處其中不會覺得有任何珍貴的生活中突然退出,正如女生當年殘酷地對他做的,她幾乎成功了。男人認定了,只有這樣他才能解脫。
手術檯上,很容易做到,可以輕易僞裝成一次醫療事故,但那就沒有復仇的意義了,躺在他面前的人都對不幸的可能有着心理準備。他認爲必須是毫無由來的死亡,纔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復仇。
當投資移民成功的消息傳來後,男人終於決定了,在城市煙花大會時帶着匕首,隨機刺向任何一個人的心臟。
男人爲了這個可怕的計劃準備着,必須萬無一失,他走路、騎車、以不同的裝束出現在煙花大會舉辦的路線上,研究監控的盲點和逃跑的路線。他沉溺在這個變態而冷酷的計劃中,每一個爲了計劃所準備的細節都讓這個計劃變得越來越可行、越來越現實,同時又讓計劃顯得不再那麼必要。
而小女孩也長大了。她相貌平平、天資平平、際遇平平,過着異常平淡的生活,人生中唯一說得上的傳奇就是曾經和男人有着這樣的交錯。
當年,住戶們對男人的事情議論過幾個月,但大人們的世界永遠有着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股票啦,下崗啦,房改啦。只有小女孩不一樣,她的世界是窄小的,因爲窄小而聚焦。她被這件事情迷住了,這種沉迷並未隨着成長而消散,相反地,在平淡的生活中,小女孩開始反覆想象,越來越細密地咀嚼、碾磨這件事情。男人是如何掩飾自己上廁所後沖水的聲音的?晚上無法開燈,他是如何捱過100多個漆黑的夜晚的?他是不是會站在窗戶邊偷偷眺望自由的人羣?他是不是看了所有她塞進門縫的東西?他會記得她嗎?她是不是一個曾經對他非常重要的人?
這種想象持續了20年。小女孩着迷一樣地去搜集有關男人的信息,知道了他的一切生活細節。她甚至掛號去找男人看病,男人卻並未如她想象中那樣對她的名字有任何反應。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男人儘量屏蔽了那半年的記憶,他強迫自己忘記細節。
當男人隔着聽診器認真傾聽如今已經長大了的小女孩的心跳時,她非常確定,她要他,她要讓他知道,他的存在對她有着重大的意義,她從十來歲就牢牢記住了他,她從想象中理解他、愛慕他,除了他,她誰也不要。
煙花大會的夜晚,男人本不會真的實踐他的計劃,但他忽然想到了那個看着自己發愣的女人,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上,她的眼神讓他恐懼又熟悉,和當年的女生一樣。進而,他終於想起了她是誰。那半年的所有記憶又全部涌了上來,這一次,細節都回來了,包括他曾經忘記過的。
他終於沒忍住,真的成功地刺死了一個路人。當男人非常順利地按照計劃回到家的時候,看到了在身後跟着自己的女孩。女孩笑着叫出他的名字,並且恭喜他,這一次是真的殺了一個人,而這一次,和他分擔秘密的是她。
故事到這裡爲止。
也難怪編輯不喜歡這個故事了,它詭異到了完全不適合放在這本書裡。
蔣曉璐說編輯不懂,這也是都市愛情故事,非常好,現實、殘忍,人類不就是這樣互相拘禁着。幸運兒不懂,不意味着不幸的人不懂。
她看懂了我的絕望、我的憤怒、我的仇恨,和我悲觀的結論:永遠都逃不了。
寫作者都能通過閱讀彼此的小說明白對方的秘密。和看似坦率實則永遠可以嚴密包裹自我的散文不同,小說其實是一種更加真實的文體,所有小說家都避免不了地躲藏在虛構背後,一點一點拆解和袒露自己。
遇到懂得的人,怎麼說呢,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但又甜蜜,想象中飢餓了兩週嚐到的巧克力能有多甜蜜,被蔣曉璐理解就有多甜蜜。
這之後我們開始聊各自的婚姻。其實大家都差不多,我從她的小說裡、她從我的小說裡,已經都明白了,聊只是確認我們的彼此信任。這個世界上真正無懈可擊的婚姻大概少得可憐。很多人都像我和她一樣,習慣了平靜而絕望的婚姻生活,偶爾想要到水面上透口氣,又悲觀而冷靜地明白任何水域本質上都是一模一樣的。
醫院附近就是京杭大運河。午休的時候我經常去河邊散步,想到沿着這條河一直往北,就可以去北京,就可以見到蔣曉璐。感受如潮水一般一浪又一浪恍惚的嚮往、甜蜜與脆弱。
那時候我就知道這是沒有辦法逃避的事情——我好像愛上蔣曉璐了。
第七場
三個月後,蔣曉璐出第4本書,來杭州搞籤售,我做了她的嘉賓。草草結束了慶功宴之後,我執意送她回酒店,她稍微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實質性反對。
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沒有任何試探和推拒,我們從進門就開始熱吻,匆忙脫掉彼此的衣服,三個月的想念是漫長的前戲。進入之前,我聽到蔣曉璐發出一聲嘆息。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們得到的同時,必然也在破壞,也在失去,但我顧不得,我覺得值得,我要讓她也覺得值得。
我不知道蔣曉璐有沒有,反正我從來沒有這樣做愛過。
事後蔣曉璐點了一根菸,面色恍惚地看着我,“我知道,如果寫小說,這時候男人就開始想該怎麼脫身了。”
我摟住她:“誰要脫身了,我又不是爲了睡你才和你聊這麼久的。我是愛你。”
“我也愛你。”蔣曉璐摟住我,撫摸我的頭髮、臉頰、身體。
我以前不知道“愛”這個字可以這麼輕易地就說出口。我忽然想到了姚向澤,他所說的,說我沒有真的睡過,說我要是真的睡過就知道,爲這個事情值得的。
原來的確如此。姚向澤的表達能力不行,或者他對整件事情不好意思承認。他何止是迷戀張迪玉的身體,他是的確愛上了她。和真正愛着的人做愛,就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
男人終於刺出了他蓄謀已久的那一刀。他知道自己被小女孩看到了,纏住了,那一刀將他們永生永世刺穿,傷口串上鎖鏈,從此永不分離。
那天晚上我洗完澡回到家,在車庫裡喝了一點酒,又往頭髮上抹了一點酒,做出大醉的模樣,進門和鄭安倩打了個招呼:“應酬喝多了。”之後就匆匆忙忙去洗澡。
這之後,我經常會走神想起蔣曉璐,在心裡把那個夜晚反反覆覆拆解、咀嚼。我知道那種時刻的我必然是有些異樣的,鄭安倩那樣的伶俐人,不可能對這一切毫無察覺,但她完美地掩飾了自己的懷疑和不滿。
我很少會去主臥找她了。
直接點破我異樣的反而是駱芸。
那段時候鄭安倩的律所出了點問題,雙休日經常加班,我和駱芸習慣了兩個人帶孩子去玩。
有一天,卡卡和樂樂坐上了旋轉木馬,我們靠在欄杆上看着他們,其他父母也圍在欄杆上。孩子們每轉一圈,看到我們都會興奮地揮手,像是長途旅行回來看到父母。
“孩子的開心是真開心。”我說,“怎麼看都不相信他們會長大。”
“這麼站着看他們,總覺得我們像一家人。”駱芸忽然說。
我嚇了一跳,不知道她爲什麼來這一句,但沉默是更不恰當的,我馬上說:“可不是嗎?我們認識的年數比不認識的長,比一般的親戚要親得多。”
旋轉木馬停了,樂樂和卡卡求我們:“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駱芸跑過去又刷了卡,走回來的時候眼圈有點紅。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我大概是太害怕了。”
“怕什麼呢?”
“怕自己不會再被愛了。哪怕不是那種全心全意的愛,就是寵愛,抽空對我好一點,關心我一點,這樣的,是不是也不會再有了?”
孩子們又轉過來了,我們一起朝他們揮手,目送他們短暫地離開。
“不會的,肯定會有的,你是個特別好的女人,真的。”我摟了摟駱芸,又飛速撤開手,“你值得人全心全意對你。”
其實在駱芸和姚向澤鬧離婚之後,我就想象過這一天,好多次問過自己到時候會如何選擇。如果沒有蔣曉璐,我可以的,抽空對她好一點,關心她一點,我很樂意這麼做,哪怕只爲了圓自己當年的那點幻想。但如今我不想這麼對駱芸,不想這麼對自己,也不想這麼對蔣曉璐。
“別安慰我了。說實話,你是不是有人了?一定要說實話哦。你有人了我心裡還好過一點。”
那個下午,我斷斷續續對駱芸坦白,她默默聽着,叫我不要影響到卡卡,影響到婚姻。
“我現在越來越明白,婚姻生活,本質上是兩個能力相當、觀念接近的人合夥經營一個公司,雙方盡力將物質資產積累好,盡力教育培養好下一代。對方如果有什麼小病小災的,也要互相扶持幫助。能夠做到這幾點,就是很好的婚姻了。你說對不對?”
我點點頭:“要是姚向澤有這種覺悟,那時候就不至於和你離婚了。”
“他就算有,我也沒有啊。我那個時候是真的愛他呢,真正愛的人就瀟灑不起來了。你現在還瀟灑,總有一天會瀟灑不起來的。小心點啊,老同學,這種事情,我們這個年紀鬧不起的。”
我們聊起姚向澤。那次承認自己一敗塗地的長談之後,他幾乎和我失去了聯繫。駱芸說他開了一家小小的服裝代工廠,從零開始創業,對樂樂的撫養費倒是從來不拖不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駱芸不無憐憫地總結。
我們心平氣和地告別。這之後,駱芸就很少來約卡卡出去玩了。鄭安倩問起過,我告訴她是因爲樂樂的鋼琴課換到了禮拜六下午。她可能有所懷疑,但她一貫地沒有試圖追查毫無益處的真相。
第八場
我的第一本書的影視改編權賣了,合同照舊是鄭安倩幫忙看的,我分到50萬,稅前,她很開心。
我們全家吃了一頓人均500的慶功宴。鄭安倩喝了幾杯,拍着我的肩膀說:“我就知道我找了潛力股。”
其實是稅前80萬。拿到合同之後,我改了關鍵數字給她把關,用我媽的身份證註冊了工作室,讓甲方分兩次打了款子。我媽對我轉移資產的行爲有些微詞,但世界上沒有不幫自己兒子而去幫媳婦的婆婆,她從沒有逼問我具體原因。
那天回到家,我媽給我轉發了個公衆號文章《家庭破裂對孩子的心理影響究竟有多大?》,叫我認真看看,我回復她:“放心,我一切有數。”
我老婆在淘寶上挑包:“我和你說過沒有,上個月Paul退出了,自己創業,帶走了我們最大的幾個顧問公司,我們所差點崩了,我好容易才穩住局面。現在我徹底放心了,萬一真的不行了,我還有你。”
我必須承認,長久以來我已經逼迫自己忘記了Paul,開始是痛苦地自欺欺人,後來因爲蔣曉璐的關係,或者也因爲寫作的關係,我越來越明白人是多麼可憐、可恨、不徹底。有些事情,我老婆先做了,我後做了,並不能說明我就比她善良多少,負責多少。
沒有蔣曉璐,或許現在就有駱芸。人是經不起考驗的,人人都一樣。
“放心,有我。”
過年的時候樂樂得了闌尾炎,我幫駱芸聯繫到了病房,去探病的時候遇到了姚向澤,他奔勞過多,黑而瘦,顯得老了不少。
我們三個寒暄了一陣。姚向澤的服裝廠慢慢上了軌道,爲了躲開環保督查,正在籌集資金去越南辦廠,駱芸很認真地聽着他的計劃。
“有需要我也能借點錢,多的沒有,十萬八萬還是可以的,當入股。”我說。
“你們醫院有沒有合適的體檢套餐,給姚向澤推薦一個,”駱芸問我,轉頭對姚向澤笑,“你注意點身體,好歹是樂樂的爸爸,我可指望着你掏錢送她出國讀大學呢。”
“好的,放心,一定可以的,我身體沒問題,”姚向澤伸手試探着把駱芸的一縷頭髮撥到耳朵後面,“看看,臉都圓鼓鼓了。和我在一起是委屈你,我一跑你就長肉,白白嫩嫩,看上去像個大學生了。”
駱芸沒有躲。“虛頭巴腦的,”她笑嘻嘻地開玩笑,“最多像個研究生。”
駱芸來找我老婆草擬了給姚向澤的借款協議,借給他80萬,不是小數目。駱芸走了之後,我老婆問我他們會不會復婚,我說有可能,爲了孩子也該復婚。
“復婚好,鬧什麼鬧,男男女女麼,有什麼新鮮的,復婚是好事情。”我老婆說。
一年後,第二本書出版,銷量不錯,《拘禁》還被一些評論者表揚了,編輯也對我轉型的嘗試由反對變成了支持,但我卻不知道該再寫什麼,好像被掏空了。
我和蔣曉璐繼續着。我們找各種理由見面,書展、電影節、筆會……有時候我去北京,有時候她來杭州,有時候是上海,有時候是南京,我們在陌生的城市手牽手走路,在電影院後排偷偷接吻,在只有我們的私家溫泉裡一起泡澡……
很多的話,很爽的性,很好的愛,真的很好,挑不出毛病。但偷情仍然漸漸地像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習慣。儘管我每次都提起精神做出投入的樣子,不由自主抽離的時間還是慢慢地多了起來。我先是取消了蔣曉璐的微信置頂,後來是設置了對她的消息免打擾。有時候明明第一時間看到了她發過來的消息,我都要拖延過一兩個小時纔回復。
我不知道女人是怎麼樣的——雖然很多次以女性視角寫小說,但我始終無法真正理解女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動物——但我知道男人,男人好像生來對於一切都有着一種要命的、犯賤的心理。所有的好東西,最好的時候都是未曾得到的時候,得到的過程越是漫長、艱辛,那東西就越好,但得到的那一刻,就是那東西最好的頂點,之後無法改變地,一切都會走下坡路。
我以爲我對蔣曉璐會是不一樣的,原來也一樣。我愛她,我不懷疑這一點,但那種愛某一天開始就失去了伴隨毀滅欲的不顧一切,變得謹慎、理性、可控。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兩者可以得兼,但兩者不可重疊,我自問我比姚向澤更加聰明。
幸好當時沒有迴應駱芸,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得對,“生活中沒有比純潔的回憶更美好更牢靠的事物了。”又或許當時我和蔣曉璐忍住了呢,我們是不是現在還會每晚都說過好多輪“晚安”才捨得睡覺。
又過了一年,蔣曉璐來杭州出差。那次她胃疼,我帶她去我們醫院看病,醫生建議她做個胃鏡,我說既然要全麻,不如做個無痛腸胃鏡,快40歲了,徹底檢查一次比較放心。
在等待她徹底甦醒的時候,我們開始聊天,是她主動開始的,當然這並不會減弱我卑鄙的程度。說到底,是我在欺負一個神志不清的人。
她說:“我好愛你啊,你還愛我嗎?”
“愛啊,還愛的。”
“那你爲什麼對我冷淡下來了,是膩味了嗎?”
“總會淡的。一輩子死去活來,誰受得了?
“我不想淡下來,爲什麼不能一直死去活來的。你寫的,鎖在一起,不管被什麼鎖在一起,我想和你鎖在一起,不行嗎?”
“我以爲你是看得開的人,怎麼還是會這麼想?”
“真看得開,我爲什麼還要愛你?”
是啊,真的看得開,我爲什麼還愛你?
我終於知道第三本書該寫什麼了。我不可避免地以各種方式寫到了這種倦怠感。我想過遮掩,但文字會出賣一切。這是蔣曉璐教會我的,不要試圖掩蓋,所以我任性地寫了。一切不過如此,中年男女的愛情,充其量是青春歲月的慣性,帶着原來自己還能如此愛、如此被愛的驚喜,加速往前衝一段之後,終有一天發現無以爲繼。
我近乎殘酷地書寫着,想象着蔣曉璐看到這一切時的心情。我們的關係建立在真實之上,也只能在真實之上維持。我以爲她是能懂的女人。
但女人能懂,不代表能接受。看到我的新小說,蔣曉璐飛來杭州和我攤牌,讓我做選擇:要不就各自離婚結婚,要不就分手。
我們在運河碼頭邊呆坐。我很多次和她聊起過這條河,聊起過當年對她那種癡癡的念想,貨船開過,一浪又一浪拍擊水岸,一轉眼一切已經過去兩年了。我的心裡一半是愧疚,一半是厭倦。蔣曉璐的大眼睛裡是兩團淚水,我知道她用了多少的自制力纔沒有在我面前哭。我也知道她過來找我,是多麼難得的事情,怎麼會不懂,但爲什麼非要改變呢。她爲什麼不肯承認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人生已經沒有了本質上改變的可能了。主要是沒有必要。
“我一邊做這樣的事情一邊笑話自己,你知道嗎?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會這麼賤。”蔣曉璐在我懷裡哭。
“你不是賤,我知道,是我委屈你了,是我對不起你。我們其實沒辦法啊,你女兒才上大班吧……”
蔣曉璐打了我一個耳光,說我們就到這裡爲止了。她轉身就走,我知道如果追上去抓住她,或許是可以留住她的,我們還會和以前一樣,但我知道還會有下一次的,而這種事情,只會一次比一次更難看。
回到醫院,過了一個來小時,我看到蔣曉璐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條登機牌的信息。我知道這肯定是她只讓我看到的分組消息。我一次次刷新,確認蔣曉璐沒有刪除或者拉黑我,我明白這是她能做的最後的低頭,我還有時間去挽留她。
那天醫院出奇的空閒,空閒是對我最大的折磨。我看着手錶,距離起飛還有4個小時,還來得及,一分一秒過去,我們的第一個夜晚,第二個夜晚,第三個夜晚,所有夜晚,朝我撲面過來,爲什麼要結束呢?留住她,哪怕暫時的,給彼此一點後悔的時間,或者拖着拖着,我們或許會找到其他的解決方案。
我拿上車鑰匙要出發,我老婆給我打電話,叫我配點感冒藥,“卡卡咳嗽得厲害起來了,快要期末考試了,先吃藥控制一下,不行明天你帶他去驗血……”
我給卡卡配了藥,把蔣曉璐的微信拉黑。做完這一切之後,我去廁所撒尿,特別長的一泡尿。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退步原來是向前。消毒水的氣味和尿騷味混合着,嗆得我眼圈發紅。
第九場
補稅運動席捲大江南北,我那賣出了影視改編權的工作室也要補稅,我老婆要看園區財務發過來的對賬單,我實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不給她看。她看到總額笑了笑:“挺好,第二本書的改編權起碼再漲40萬,最好還是談稅前,清爽一點,避免政策變動的風險……”
那晚我和她一起躺在主臥的牀上,她和我聊了很多,律所近期在做一家準備上市新三板的公司的法務,如果順利拿下來,以後這方面的業務應該還不錯;她又建議我勸我爸媽置換房產,把市中心的老房子換成一線房產公司的電梯房,“他們年紀大起來,有個電梯會方便很多,地理位置目前看有點偏,地鐵5號線通了之後就很方便了,最近市面不好,是入手的好時候……”
聊得累了,我睡在主臥,這天之後再也沒去次臥睡過。
平靜的日子過得格外快,我們38歲了,高中畢業20週年。時間讓我們衰老、發胖、脫髮、油滑,讓我們珍惜健康、婚姻、財產和穩定,讓我們見怪不怪。
我老婆的體檢報告提示她有腸道息肉,她說要去做個無痛腸胃鏡複查,讓我陪她。
我說好啊,全程陪同,但你知道嗎,麻醉甦醒的時候,我問你什麼你都會回答哦,百分百說真話。
她笑了,說那太恐怖了。
她沒有到我的醫院複查。她是真的看得開也做得出。
在畢業20週年同學會上,駱芸和姚向澤手牽手進來,宣佈他們已經復婚的消息。我和其他同學一起鼓掌,“這是愛情的力量。”
駱芸又瘦了一點回去,當然不復當年,年紀到了,肉都會長在不該長的地方,誰的不是呢?
“迷途知返還是好同志!”看着他們兩個完全不在意的模樣,同學們開始起鬨,我也跟着一起鬧。
駱芸笑起來,又是那種叮叮咚咚一串的笑,聽了我就放心了。
前一天,有編輯在朋友圈更新了書訊,就在今天,就在此刻,蔣曉璐應該也在杭州,舉行她第5本書的籤售。書名叫《我們是否還會相愛》,不需要閱讀我也知道會寫得很好,心碎過的文字,和沒有心碎過的文字,是不一樣的。
我端起酒杯:“祝我們大家身體健康,兒女聽話。”
駱芸第一個和我碰杯:“平安發財。”
姚向澤也碰杯:“安安穩穩。”
我不會辭職,也不會離婚,我會繼續發胖,繼續寫作,不再憤怒,不再掙扎。我已經完成我的復仇,並明白我永遠也完成不了了。我會繼續在平靜的絕望中,相信一切不會變得更糟糕。
那個運河碼頭,距離此刻的蔣曉璐直線距離8公里,距離此刻的我直線距離6公里,那條2500多年前人工開鑿的河,還在讓人心安地一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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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靜島
劈叉式跨界從業者超能吃的;專注感情生活的寫作者。
責編: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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