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道玉:我當年被免去武漢大學校長的真實原因

作者 |劉道玉

教育學家、武漢大學前校長

劉道玉(原武漢大學校長)

1988年1月25日至31日,國家教委在北京京西賓館召開直屬院校工作會議,部署了新的一年工作的安排。回校後,我向中層以上的幹部傳達了會議的精神,要求各院系、各部處在放寒假以前,提出本單位新學期的工作計劃,重點是轉變教育觀念,制定加大教學改革力度的措施。

與此同時,我組織了一個調查組,先後到法學院、經濟學院、圖書情報學院、管理學院、中文系、化學系進行調查研究,直到2月9日上午,我還在物理系召開教師座談會。

我的打算是,在調研的基礎上,利用寒假的時間,制訂《武漢大學第二個十年教育改革綱要》,以便從寒假以後的新學期開始,掀起武漢大學教育改革的第二次高潮。

可是,到了第二天(2月10日),形勢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是日上午,國家教委駐漢工作組組長張文松通知我到東湖賓館談話,宣佈免除我的黨委副書記、校長的職務。當天晚上,工作組在東湖賓館召開武漢大學校級幹部會議,宣讀了國家教委免除我職務的傳真文件。

時值春節前夕,消息傳出,全校譁然,業內震驚。校內外爲我請願的信函紛紛寄到北京,質問這是爲什麼?雖然這些於事無補,但是爲我鳴不平的深情,卻使我得到了極大的慰藉。正如一位教授對我所說:“道玉同志,你被免職是因爲你的觀念超前了,改革的步伐太大了,致使那些‘九斤老太們’不能容你。”

我心想,是呀,我32歲任副教務長,39歲任黨委副書記,45歲任教育部黨組成員兼高教司司長,48歲任大學校長,54歲被免職。所以,有人說,我是個超前的人,不僅教育觀念超前,而且任職和離退也都超前了。

過去,有不少人曾不解地向我提過相同的一個問題:“你爲什麼要辭去教育部的任職和拒絕出任武漢市的市長?要不然,你現在也能當上一個什麼大官了,至少地位、物質生活條件要比你現在強多了。”在某些人看來,這的確是不可思議的,有些人爲了往上爬,削尖腦袋投機鑽營,到處跑官、要官,甚至不惜用重金去買官。

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不可理解的,人各有志,人各有求嘛。儘管人性中有一種迷戀權勢的傾向,但我卻重義輕利,重術輕權。我國自古就流傳着:“文人不做官,做官的非文人。”我相信這一點,我崇尚自由,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願任人擺佈,想說自己想說的話,不願鸚鵡學舌。

在一些高官看來,他們是主,羣衆是民,他們可以搞特權、耍威風,但是他們在其上司的面前,又是某種意義上的臣僕,我討厭這種依附性的主僕關係。古時文人中有一句俗話:“不做官,不受管。”我很欣賞這句話,所以就不願做官。

當然,我先後多次婉拒了堪爲要職的安排,對於我來說,這是一種放棄,可能使我失去了本可以得到的某些東西,但是我並不後悔。其實,在我的一生中,還有過很多的放棄,如放棄了在前蘇聯學習研究的優越條件,放棄了獲得副博士學位的機會……

對此,有人就說:“劉道玉太傻,不該去響應什麼‘反修’的號召,如果像其他人那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專門作研究’,他肯定會以優異的成績獲得副博士學位,憑着他的聰明才智和勤奮精神,或許也評上了中科院的院士,也會名利雙收。”

但是,我認爲人生是一個大舞臺,我們每個人都要在其中扮演某一個角色,有的是自己選擇的,也有的是陰差陽錯促成的。我認爲,在人生的舞臺上,不管你擔任何種角色,只要你盡心盡力,光明磊落地做人,那麼你就問心無愧。因此,我對自己的人生選擇,無論是追求也好或是放棄也好,我都無怨無悔。

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中,對馬克思作了這樣的評價:“他可能有過許多敵人,但未必有一個私敵。”我很欣賞這一句話,也很敬仰這位學識淵博的學術大師的做人行事的典範。

我信奉孟子的“性本善”的觀點,在教育實踐中也一貫倡導博愛精神。因此,對於我來說,不存在“有過許多敵人”,更不可能“有一個私敵”。

但是,我崇尚教育改革,身體力行地實踐教育改革,在改革中兩種觀念上的衝突是不可避免的。於是,那些抱着極“左”路線不放的少數幾個人,對我妒忌,左右都看不順眼,把我當作“敵人”,總是欲除之而後快。

我突然被免職以及以後所遭受的打擊,就是他們這一思想的表現,是對我的報復。其中的一個人,在他整我的目的達到以後,曾洋洋得意地對人說:“我把劉道玉整倒了,真是痛快得很,我毫不手軟,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還是這個人,利用手中的權力,指使一個青年教師進京告我的狀,並說如果沒有路費,可以到他那裡去報銷。

本來,這個教師是我的學生,他原在外省的一所普通大學任教,但是他工作了十多年後還沒有提升爲講師,他感到受壓。於是,他寫信給我,希望調回母校,報效母校。我覺得那所學校的做法太過分了,出於保護學生的思想,我把他和他妻子(本無對口工作)一起調入了武大。

爲了支持他的工作,很快解決了他的講師職稱,我還親自爲他的一本書寫了序言。但是,他並不滿足,緊接着他又要求提升副教授,我未予同意。就這樣,他反目成仇,並立即投靠了那個搞“左”傾的人,充當了反劉的急先鋒。

但是,這個教師恩將仇報的做法暴露以後,很快遭人不齒。他無法在學校呆下去了,於是要求調走,再次改換門庭。不知是出於良心自責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在離校前居然來向我告別,並徵求我對他的意見。

我接待了他,心平氣和地對他說:“中國知識分子十分重視道德文章,我認爲你缺少的就是品德修養。儘管你做出了對不起我的事,但是作爲你的老師,我還是不忘傳道之責,至於聽不聽由你。怎樣做一個德行高尚的人呢?我贈送給你三句話:不以勝敗論英雄,不以好惡判是非,不以得失分親疏。”

接着我解釋說,這三句話是我的信條,包含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在正常情況下,人們總是要爭取勝利而避免失敗,但是對勝利與失敗也必須作具體的分析,那種靠整人起家,踏着別人身子而爬到高位的勝利,是“勝”而可恥;而那些因爲說了真話而受到打擊或因改革而遭受的失敗,雖敗猶榮。

是非是有客觀標準的,並接受實踐的檢驗,是不以人的好惡爲轉移的。親與疏也應當建立在正確的價值觀念之上,不能因爲得到了某人的好處就親近他,或者反過來就憎恨他,如果這樣,那豈不是把人降爲普通動物一樣了嗎?

類似的情況,在我的經歷中還有很多很多,真是不勝枚舉。有的人,受到我的培養而成才,但他卻忘恩負義;有的人受到我的器重而擢升,但他又背棄我;還有的人,因犯錯誤受到我的保護而擺脫困境,但他卻又寫書惡毒地誹謗我。

更多的人是,在你得勢時,他緊跟你,但是一旦氣候變幻,他們馬上變臉,或揭發批判,或劃清界線,對此,一些好心的人問我:“你對那些無情無義的人怎麼看,是否後悔過?”人本來就是形形色色的,從個人總結識別人的教訓來看是應當的,但後悔卻是不必要的。

我的信條是:寧可人負我,而我決不負於人。我還認爲,愛是奉獻,是以不求回報爲前提的,如果你要求索取,那就是把愛心當作了商品,這是對偉大愛的褻瀆。因此,我對任何人做的一切事情,都是自覺自願的,是無怨無悔的。

1988年7月中旬,我的學生田安邀請我到通山縣九宮山去避暑,正好我想利用這個機會在那裡寫書,於是我同意了。說實在的,我太累了,在任副校長、校長和高教司司長的15年間,沒有過一個寒暑假,沒有遊覽過名山大川,甚至連校工會組織教職工分批到廬山夏遊,我也未能享受。被免職以後,我真正品嚐到蘇東坡被貶謫黃州時所發出的“無官一身輕”感嘆的滋味!

一天,我攜帶一箱圖書和文獻資料隻身上山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到避暑勝地過暑假,一切費用完全自理。那時,旅遊條件比較差,道路還是碎石路,坑窪不平,汽車顛簸得很厲害,沿着崎嶇的山路,到午後1 時才攀上海拔1500多米的九宮山的天池,在一個縣鄉鎮企業管理局的普通招待所住了下來。

8月5日,學校派車把高偉送到九宮山我住的招待所,她的突然出現使我驚愕不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問:“你怎麼來了,出了什麼事?”

她說:“幾天前,學校黨辦打電話找你,說教育部要你到北京去一趟。我告訴他們你出差去了,沒有寫信回來,現在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對他們說,劉道玉已經免職了,還找他幹什麼,沒有什麼好談的。可是,昨天他們又來電話說是李鐵映要找你談話,好像很急迫似的。所以,我們商量一下,看去還是不去?”

我突然被免去校長已6個多月了,事前事後均沒有任何領導人給我做工作,爲什麼現在要找我去談話呢?我們分析意圖有二:

一是對我免職的做法不民主、不公平、不公正,因而引起了校內外的強烈的反響,以至於教育部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面。他們請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的李鐵映出來約我談話,目的可能是安撫,變被動爲主動。

二是可能重新安排我的工作,因爲我被免職以後,教育部一再放出了風聲。我們認爲,我被免職與李鐵映同志無關,因此無論從組織原則抑或從禮貌上說,我還是應當去。於是,我和高偉乘火車於8月8日到了北京。

9日上午,教育部人事司負責人安排我與教育部的主要負責人見面,當我得知其中有實際上的一把手參加時,我提出不願與他見面,如果他出席我就不參加,因爲免我的職就是他一手包辦的,而且是藉機發泄對我進行改革的不滿。

關係弄得很僵,一個想參加,另一方不要他參加,相持不下。怎麼辦呢?最後,朱開軒副主任多次給我打電話,說明那位負責人是誠懇的,是專程從北戴河趕回來見我的,希望我消除誤會,有話當面說清就是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沒有再堅持,還算是顧全大局的了。

談話的場面十分尷尬,似乎誰也不想首先發言。沉靜片刻之後,還是那位一把手先開了口,他說:“道玉同志,我們之間有太多的誤會。其實,我們對武大的改革一直是肯定的,對你的工作也是肯定的……”

我插話說:“不是什麼誤會,而是你對武大的改革成見太深,你不是說:‘學分制在美國失敗了,蘇聯不搞學分制也出了優秀的人才嘛!’這怎麼能說你對武大的改革是肯定的呢?你既然對我的工作是肯定的,又爲什麼不明不白地免除了我的職務呢?校長可以不當,是非必須澄清。

還有,1986年12月15日,我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資助的一個學術討論會上,作了一個《關於高等教育宏觀管理的幾個問題》的學術報告。可是,會後你派人蒐集我發言的錄音帶,其用意何在?這是極不光明正大的,這篇發言在《高等教育學報》和《上海高等教育研究》都發表了,還用得着你去搜集嗎?這是違法行爲,粗暴地踐踏了學術研究政策。”

那位負責人辯解說:“我不是對着你的。聽說武大有個教授在會上發言時很激動,寧肯被開除黨籍也要批評國家教委。我以爲這一個教授是對我有意見,因此想找到錄音帶聽聽,以便檢查自己的工作。”

“不,絕對是衝着我來的,後來的一系列的事實均說明了這一點。我認爲,在改革中有不同的意見是正常的,但決不能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打擊報復持不同意見者。”

談話當然沒有結果,最後不歡而散。下午,人事司負責人陪同我們到了北戴河,住在全國教師休假活動中心。

按照約定,8月10日上午去接受李鐵映同志的會見。那是一棟兩層樓的別墅,隱藏在參天青松翠柏之中,四周是綠茵茵的草地和盛開的鮮花。教委人事司的負責人陪同我,穿過了戒備森嚴的層層守衛,最後來到了接待大廳。談話是在我與李鐵映同志之間進行的,他的秘書和人事司的負責人均沒有參加。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彼此寒暄了幾句。他首先打開話題說:“這一次請你來是個人間談談心,主要是想聽聽你對教育形勢的看法,特別是希望你談談教育改革的建議,對國家教委工作的意見。同時,也想就你的工作安排問題交換一下看法。”

既然已經出了題目,我就本着實話實說的態度講了以下的意見:

首先,我介紹了武漢大學8年以來的教學改革的情況。

總的說來,我們思想解放,改革步子邁得比較大,緊緊圍繞着教學制度改革這個重點,創建了6種新的教學與管理制度,使教學質量大大的提高了,學生的素質全面提高了,畢業生深受社會特別是沿海開放城市的歡迎。

此外,還進行了科學研究體制、人事制度、後勤工作體制等方面的改革,使學校出現了欣欣向榮的局面,科研成果和學術著作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豐收。因而,武漢大學被譽爲“高教戰線上的深圳”。

其次,對全國教育改革形勢也談了我的看法。我認爲,全國教育改革的步伐嚴重滯後於經濟改革,1985年通過的《教育體制改革決定》基本上沒有落實,教育經費不僅沒有增加,而且絕對值的比例下降了。

教學領域的改革根本沒有列入國家教委的工作日程,以至於舊的教育觀念、教學制度、教學內容和教學方法在我們學校教育中佔着統治的地位。

不客氣地說,教育戰線在全國是最保守的,其原因就在於國家教委保守,主要負責人不放權、不改革、不深入基層。

這種情況正如維新變法先驅者梁啓超所說:“變法不變本源,而變枝葉,不變全體,而變一端,非徒無效,只增弊耳。”今天,我國的教育改革形勢正是如此,如果不採取有力措施,其前景則是令人憂慮的。

再次,關於武大的所謂領導班子調整問題。我認爲,這次班子調整是不民主、不公正、不分是非的。工作組在長達21天中,不僅沒有進行廣泛的民主測驗,而且只找了6個教授個別談話,置全校95%以上師生員工的意見於不顧。

所謂正常換屆,也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我的任命本無任期,如果一定要4年換屆的話,那也沒有到期,而且與我同時任職的一位61歲的女副校長仍保留職位,卻要免去一個勵志改革、年方54歲的校長職務。對此,我口不服心亦不服,校長我可以不當,但我要求說明原因,分清是非。

最後,關於工作安排問題。我說,既然已經免職了,我希望就不要再安排了。同時,我國的幹部仍然是終身制,只能上不能下,只能高不能低,只能官不能民,這種情況,遲早是要廢除的。

我既然勵志改革,那麼也就決心從我做起,我願意做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再說,幹領導工作就像吃大肉一樣,也有吃膩的時候。我現在膩厭了,太累了,我需要休息,嘗試另一類的生活。

“關於武漢大學的改革,方向是正確的,成績是主要的,教育界的反映也是好的。你富有改革精神,事業心強,工作作風踏實,密切聯繫羣衆,這些都是必須肯定的。至於武漢大學領導班子的調整,我完全不知道情況,因此我說不清當中有什麼問題。李鐵映同志耐心地聽完了我的介紹,中間基本上沒有打斷我的講話。待我講完以後,他針對我的講話,一一作了表態。他說:

時針已指向12點了,談話進行了3個小時,似乎應該結束了。於是,我說:“鐵映同志工作很忙,感謝你撥冗接見。至於你談到的工作安排建議,我還需要認真考慮再作答覆。”

“好吧!今天就談到這裡,以後有事再聯繫。”

實際上,這些都是客套話。我所說的“認真考慮”,只不過是禮貌性地、婉轉地回絕了他的建議;他說的“再聯繫”,也是客套話,以後我們彼此再也沒有聯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