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豪或許告別了NBA,但他留在這裡的遺產遠不止林瘋狂
文 / 周凱利(Cary Chow)
譯 / kewell
2013年,我第一次採訪到林書豪。那是在休斯敦全明星週末,距離林瘋狂過去差不多剛好一年。採訪結束時,我還是沒忍住對他說,感謝他爲亞裔文化做出的貢獻。
當時我32歲,仍走在探索自我的路上。說這些話並不算職業,但林書豪在我心裡就是傑基·羅賓遜(注:MLB最偉大球星之一,打破黑人蔘賽壁壘)一樣的存在。我這樣說並不是爲了誇張效果或是做虛假類比,但我得強調林書豪給我和大部分亞裔美國人羣體帶來的影響,他打破了刻板印象。
當我見到他時,我無法壓抑那種一輩子都被邊緣化形象代表的憤懣。雖然我不記得當時到底說了什麼,但我記得他的反應:禮貌地說了謝謝,然後帶着疲憊的表情走開,好像在說,“謝謝,但定義我的東西不只有種族。”
期望一個人代表整個種族,是有色人種羣體中一種常見的微侵犯(microaggression)行爲,不管我本意是否是好的,我都爲此感到內疚。就好像那一個人的整個存在都退化爲一個單一特徵:外表。這在Zoom工作會議或課堂討論上都可能激怒他人,所以想象一下,在一個有超過2300萬人口、來自50多個不同民族、擁有100多種語言、卻無比渴求代表的羣體,全要一個23歲青年來承載他們的希望、期待和形象的體驗會是怎樣?
這就是林書豪十年來的生活,他是整個NBA唯一一個明顯是亞裔的球員(當然也不能忘了菲律賓裔的克拉克森)。
上週,32歲的林書豪在社交媒體上發了一段走心的話,談到了可能將被迫終結的十年NBA生涯。
“致下一代亞裔球員——哎,我是多麼希望自己能在NBA賽場上做出更多貢獻,打破更多藩籬(特別是現在),但下面輪到你們上場了。如果得到機會,千萬不要猶豫。別擔心他人的質疑,世界永遠不相信我們屬於這裡,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質疑。但只要有機會邁進門,就大膽把門踹開。我沒能做到,但我沒留遺憾。我付出了全部,一直昂起我的頭。”
那句“我沒能做到”讓我印象深刻。林書豪一直坦誠表示,他希望自己在生涯中能爲美國亞裔和太平洋島民羣體做得更多,特別是他在林瘋狂期間吸引全世界關注的時候。但其實,這不僅是對他倡導努力的徹底低估,他在種族問題上的心路歷程也反映了這個國家目前正在發生的一場運動,在這裡,許多亞裔正在被賦權,讓他們能夠對抗文化規範,表達自己,反對亞裔歧視和仇外情緒的擡頭。
要理解林書豪在種族問題上的進步,我們必須重新審視林瘋狂的影響,那不斷打破紀錄的26場比賽將他推入了聚光燈之下。促進亞裔團結的非營利組織Gold House的聯合創始人陳冰(Bing Chen)說,林瘋狂對促進亞裔可見度來說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人們談論的不只是他,就好像我們都在其中一樣。”陳冰說。“感覺他投進的每一個球,都在幫助我們打破某個沒人希望我們佔據的地方的天花板。我們正需要這樣的包容性,不只是消除有害的刻板印象,不只是在我們已經很強的地方繼續上升,而是闖進以前從不歡迎我們的地方。”
NBA以前也有過亞洲或亞裔球員,但林書豪的影響是與衆不同的。他不是姚明那樣的巨人,正如林瘋狂紀錄片的製片人楊明樂(Brian Yang)所指出的,他就是個與很多第一代移民的後代經歷相同的鄰家小孩。
“這表明主流社會也可以讚美一位亞裔運動員,”楊明樂說。“這太少見了,我有時認爲甚至是亞裔自己也覺得我們在體育、音樂和娛樂行業永遠不會被公衆接受。林書豪砸碎了這種觀念。他證明了如果你有天賦,不管是什麼膚色和信仰,都會有粉絲和支持者追隨你。”
喜劇演員哈瑞-康達伯魯說,不只是遠東亞裔,也是所有亞裔的勝利。康達伯魯自己也因爲克服種族成見的開創性工作而受到表彰。
“我是南亞裔,但林書豪的突破也好像是我的勝利。這給了我希望,也許下一個突破的會是棕色人種,”康達伯魯說,他至今仍爲尼克斯老闆詹姆斯-多蘭不續約林書豪感到憤怒。“我在皇后區長大,認識太多會打球的人,所以有這麼出色的亞裔球員我並不驚訝。對我來說,不是‘我不相信他的存在,’而是‘我不相信他能取得突破’。”
ESPN的NBA記者歐姆-楊米素克在1995年入行,他說林書豪的成功爲解決亞裔羣體的敏感問題創造了契機。
“林書豪的爆發引出了諸如‘全副武裝的中國佬(C—k in the Armor,ESPN在2012年報道林書豪時使用的種族歧視標題)’這些事,讓我有機會告訴那些非亞裔甚至是以前不在乎這些事的亞裔明白,這是不可接受的。”楊米素克說,他的母親當時從泰國打電話來問他關於林書豪的事。“如果沒有林書豪,我們現在根本不會討論這些。”
林書豪對自己沒有爲亞裔做更多感到遺憾,但對於上賽季差點入選Pac-12最佳陣容的UCLA後衛仇莉莉(Natalie Chou)來說,林書豪做得不要太多。
“林書豪讓我發現,在一級聯賽打球的夢想並非遙不可及,”她說。“一個有相同背景和文化的人正在做我夢想了一輩子的事,這給了我更多自信、堅定和對自己的信念。”
站在外人的立場,很難看明白林書豪作爲文化使者的難處。他在NBA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倡導。但近距離了解林書豪,用鏡頭記錄下他每一步的楊明樂可以理解他的猶豫。
“這不是說他不以亞裔身份爲榮,而是因爲他不想把這件事作爲自己的招牌標記。他不想讓亞裔身份定義自己,或是成爲關於他的主要特徵,因爲他只想好好打球,”楊明樂說。“我認爲隨着他越來越舒服地做自己,看懂了大局,他獨特的位置,他將留下怎樣的遺產,他就對日復一日的場上跳投和消解仇恨、飢渴和刻板印象一視同仁了。”
根據非裔美國人歷史和文化國家博物館提出的種族認同發展模式,少數族裔的種族認同發展主要經歷五個階段:順應性(對主流文化價值觀的偏好,對自身可能的貶低);不和諧/肯定(質疑身份,意識到相互矛盾的信息,對自己羣體增加肯定);抵抗/沉浸(偏愛自己的文化遺產,排斥主流文化);內省(拓寬視野,但可能會經歷忠誠之衝突);以及綜合意識(對種族認同的信心,支持所有不同的羣體)。
就像理論一樣,這並不是適用於每個人的種族認同發展的非此即彼的、全有或全無的模式。話雖如此,林書豪似乎正處於創造綜合意識的階段:在保持對自身文化傳統的自豪感的同時,也致力於支持所有邊緣羣體。
他參與了坦誠的跨文化對話,特別是黑人與亞裔羣體之間的對話,探討了文化挪用、種族團結和反亞裔情緒等問題。最近他在做客馬特-巴恩斯和斯蒂芬-傑克遜的播客節目時就提到了這些。
促進公民參與的組織亞太裔國會研究所的總裁兼CEO瑪達琳-米爾克就表示,林書豪在談及這些話題時的勇氣,以及他展示出的脆弱都幫助其他人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衆所周知,亞裔羣體在仇恨犯罪或事件發生時往往忍氣吞聲,而林書豪談論自己人生中痛苦時刻的勇氣讓其他人也更願意報告自己的經歷,”米爾克說。“他繼續以身作則,表明在克服種族主義時要考慮到其他羣體,同盟關係同樣重要。”
最近對反亞裔仇恨的報道也在亞裔美國人的運動中製造了一個轉折點。和林書豪一樣,不管是有意識還是潛意識,亞裔羣體都在經歷着不同階段的種族認同發展。和所有種族和民族一樣,做爲亞裔美國人的經歷不是一成不變的。沒有唯一的正確方式,而這是許多來自弱勢背景的人都在因之掙扎的概念:我夠不夠像亞洲人/黑人/拉美人?我是不是太像亞洲人/黑人/拉美人了?
但最初又是誰制定了這些規則呢?爲什麼我們會習慣性地這樣想?答案往往不能從個人身上找,而在於整個制度,正如我們許多人從2020年的悲劇事件(包括喬治-弗洛伊德被謀殺)中學到的那樣。所有這一切都表明,每個人在自我發現的過程中都處境不同。
“我認爲林書豪的感受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那就是我們不能再保持沉默,不能再消極被動了,”楊米素克說。“我們不能只是坐在那裡,希望事情會好起來。我們得說點什麼。我們必須利用這些可怕的襲擊事件大聲疾呼,讓人們知道我們有自己的聲音,我們有自己的身份,我們不害怕,我們需要被聽到和看到。我不得不相信,林書豪在利用自己的平臺做這件事,並激勵了許多人去做同樣的事,否則他們可能還縮在自己的殼裡。”
“林書豪在場下做的每一件事都讓他成爲了我們這一羣體的聲音和領袖,”楊明樂說。“他單槍匹馬地做出瞭如此巨大的貢獻,改變了人們對亞裔的看法,他的平臺或許能更有意義地讓亞裔與其他羣體進行更好的溝通。”
同樣利用自己的平臺探討種族不公的仇莉莉則說:“作爲運動員,我們有辦法和責任來爲我們認爲正確的事情發聲。作爲一個在爲同樣的事情奮鬥的人,看到林書豪的堅持、激情和決心,讓我也充滿了動力。”
這就是爲什麼即便林書豪再也沒打過一秒鐘NBA比賽,他的遺產也將不可動搖。而他人生裡的榮耀時刻也絕不只是林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