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集序》和《滕王閣序》,究竟說什麼?

開學季說傳統經典。

在中國文化史上,有兩位王姓才華橫溢、獨冠古今的藝術天才,一個是歷經人生百態之人,一個是少年天才之人;一個留下一篇“前無古人”的《蘭亭集序》,一個留下一篇“後無來者”的《滕王閣序》;王羲之寫出《蘭亭集序》時,已是五十而知天命之年;王勃寫出《滕王閣序》時,不過是二十六歲的青春少年。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多是抒發樂與憂、生與死的人生哲學,王勃的《滕王閣序》多用典故,“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

《蘭亭集序》裡王羲之描寫的多是對人生的感悟和體會,《滕王閣序》裡王勃感悟的多是人生的大喜大悲;如果說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是一幅筆調清新淡雅,有如世外桃源的水墨畫的話,那麼王勃的《滕王閣序》則是一幅用墨如潑,氣象萬千的山水畫。

王羲之(公元303年-361年),字逸少,琅玡臨沂(今山東臨沂)人,因他曾作過東晉右軍將軍,又被稱爲“王右軍”。公元303年是豬年,癸亥年,天干五行屬水,生肖稱之爲水豬。

提起王羲之,歷代書法家無不推崇他的《蘭亭集序》,稱之爲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的問世,正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說的是天時;

“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說的是地利;

“修禊事也”,說的是事;

“羣賢畢至,少長鹹集”,說的是人;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爲流觴曲水,列坐其次”,說的是物;

“雖無絲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說的是境。

天、地、人、事、物、境、情,終究指向的是一個“情”字。

天理、道理、情理,激情、悲情、柔情,指向的天地人間的情理合一。

“永和九年”,東晉穆帝年號;“歲在癸丑”,天干地支組合紀年;“暮春之初”,三月三日。

“修禊”是古老的風俗,大家到水邊洗濯“去除不祥”,本是提倡郊遊健身,爲了使之成爲公共活動,加入了神話的成分,便於發動大衆。古人端午重衛生,重陽重健行,神話的因素自不可少。到了文人名士手中,詩酒當然是必不可少的。

“禊”有春禊、秋禊之分,春禊在三月上旬巳日舉行,古人也用天干地支紀月紀日,“巳”是十二地支之一,三月上旬必有一個巳日,但每年未必在同一天。到王羲之蘭亭修禊的時候,春禊已固定在三月三日,所以說“暮春之初”。

東晉穆帝永和九年的三月三日,王羲之與孫綽(詩人、書法家)、謝安(軍事家、政治家)、王蘊、支遁(高僧)等名士,及其子王凝之、王獻之、王徽之等四十一人,一同到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蘭亭的水邊消災求福,飲酒賦詩,《蘭亭集序》即是爲宴集賦詩所作的序。

暮,日在草中,意味着太陽在地平線上一天最後的時光,引申爲一年將盡、一生將盡。暮春,春天的最後一個月,一月孟春,二月仲春,三月季春,亦稱暮春,九月亦稱暮秋。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開篇以記敘開始,何時、何地、何事、何人、何故交代得很清楚,而且簡明生動;篇幅雖小,形式簡單,但格局很大。

“羣賢畢至,少長鹹集”,修禊現場景緻太多太美,應接不暇;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爲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修竹,竹林很高;曲水,流水彎曲環繞;流觴,各人分坐於曲水之旁,把一杯酒又一杯酒放在水上,順流而下,流到誰面前誰就拿起來喝,一邊喝酒一邊做詩。可謂是閒暇,是爲文明可造也。

酒杯叫觴,杯中有酒叫觴,勸人飲酒也叫觴。一觴一詠場面熱鬧,喝酒勸酒,作詩吟詩,可謂是興致所至,是爲此時無聲勝有聲也。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是爲天時也;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是爲地利也;

“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是爲人和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感嘆的是生命無常;

“或取諸懷抱,唔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感嘆的是人生短暫,盛事不常;“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爲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感嘆的是歲月崢嶸。古人云:“死生亦大矣。”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有聚合必有別離,所謂“興盡悲來”,當是人們常有的心緒,儘管取捨不同,性情各異。剛纔還是對自己所向往且終於獲致的東西感到無比歡欣時,但剎那之間,已爲陳跡。

文章至此寫出了樂而生憂,而發出“修短隨化,終期於盡”的慨嘆,進一步推進到生死的大問題。

最後用《莊子·德充符》中的“死生亦大矣”來總結,道出了王羲之心中的“痛”之所在。無論是生命無常,還是人生不同,還是歲月崢嶸,奈何仍是生死。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爲虛誕,齊彭殤爲妄作”,感嘆的是看待生命要有齊萬物,齊生死的達觀人生。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王羲之從理論上說清了編寫《蘭亭詩集》的緣由,交代了寫序的目的,引起後人感懷。文字直截了當,情思不絕綿綿,可謂是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

對死亡的敏感與沉痛是《蘭亭集序》的突出主題。清代葉燮說:“此《序》寥寥數言,託意於仰觀俯察宇宙萬江,系之以感憶,而極於死生之痛。”

王羲之直面死亡的迫切,承認超越的虛妄。這是超越性的生命體驗。

王勃(公元650年-676年),絳州龍門縣(今山西省河津市)人,文中子王通之孫。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共稱“初唐四傑”,因乘船意外,魂歸南海,二十六歲生命戛然而止。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勃寫出這句經典時才十六歲,此時他已是唐朝最年輕的官員。王勃屬狗,公元650年是農曆庚戌年,天干五行屬金,稱爲金狗,一個流光少年。

《滕王閣序》中的那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已成中華千古絕唱。

《滕王閣序》號稱“天下第一駢文”,全文七百七十三個字,四十多個成語,五十多個典故,開天闢地第一回;讀來聲韻鏗鏘,辭藻壯麗,文氣暢達,六朝體,初唐聲,真的是神采飛揚。

天人合一的天地格局在《滕王閣序》開篇即見:天時(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地利(星分翼軫,地接衡廬)人和(人傑地靈,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的吉祥之氣籠罩,王勃少年,躬逢勝餞。

接着,從時間(時維九月,序屬三秋)到空間(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再到氣勢(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再到氣象(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直到人和(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一氣呵成,歎爲觀止。

隨後,天地人間循序展開。一轉眼又是一年,一眨眼又是一天,一年一年,一天一天,斷斷、續續、長長、短短。什麼是命運?什麼是無常?什麼是孤獨?什麼是無奈?什麼是衰老?穿越古今,同頻共振,生命無常,感同身受。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王勃感嘆的是天地人生,生命的無常,歲月的有常,恰如“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無奈。

難怪蘇東坡也曾發出“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感慨。

春去秋來,日月流轉,春秋一夢。當我們的人生隨着歲月的流逝也會漸漸經過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王勃感嘆的是歲月的多艱。

《最好的告別》有句看似殘酷實則真相的話,深以爲然:“衰老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屠殺。”

難怪孔夫子給我們的人生劃了六個階段:“吾十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每走一步遇到的其實都是一道窄門。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王勃感嘆的是“行路難,難於上青天”的無奈和悲憫。

正如童安格在《把根留住》中唱的那樣:“多少臉孔,茫然隨波逐流,他們在追尋什麼?爲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卻在命運中交錯。多少歲月,凝聚成這一刻,期待着舊夢重圓。”

看似五彩繽紛的互聯網下,每一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學會獨處,也許才能安然度過一生。

生活中哪一個瞬間讓你孤獨到哭?恰恰是那個你有好消息卻找不到人分享的那一刻。這就是當下的衆生相。

孤獨是一種力量,也是一種創造力。當年的太史公司馬遷,“究天人之際,察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獨自思考,無視嘲笑,於是便有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千年經典——《史記》。

“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王勃感嘆的是一帆風順的生活猶如長安三萬裡,每個人都有難以言說的苦悶。當年的劉禹錫,面對不斷貶謫蹉跎二十三年的艱難歲月,不是也發出了和王勃一樣的感慨嗎?——“莫道桑榆晚,爲霞尚滿天。”若以悲苦心觀世,事事都苦不堪言;若以歡喜人待事,事事皆恰如其分。

“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王勃感嘆的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難覓一知音。沒有鍾子期的俞伯牙,那首《高山流水》中的“高山”還能“仰止”嗎?“流水”還能流入大海嗎?從此,絕弦伯牙的傷感,一直流傳千古不絕。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天地精神嗎?有了這樣的“白首之心”和“青雲之志”,當我們無法躲開生命的無常,無法避開命運的多舛,無法繞開人生的無奈時,我們便可以像莊子說的那樣:“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因爲你何曾知道,你有你的精心籌劃,天地另有安排呢?

王羲之的伯父王導是東晉的元勳,官居丞相一職,是魏晉名門“琅琊王氏”之後;父親也是官居淮南太守,王羲之的家族可算是名副其實的“門閥世家”。

如此的名門世家對王羲之的影響自然很大,優越的家庭背景自然也會給他提供很好的成長環境,當時的智者賢者名士可謂是門庭若市,絡繹不絕。

王勃是一個心存抱負的初唐詩人,祖父王通是隋朝末年的知名儒學大家,不僅精通五經,滿腹經綸,又懷揣王霸之略,懷着濟世之心。

在隋朝末年的內部矛盾中,有志難酬,無奈之下歸隱山林,在河汾之地傳授學問。

王通不僅門生衆多而且個個赫赫有名,譬如溫彥博、杜如晦、陳叔達、杜淹、房玄齡、魏徵、李靖、王珪、薛收等人,皆曾是他的門下弟子。

我們所知道的典籍《止學》便是出自他手。王勃的父親王福畤曾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等職;兩位哥哥王勔、王勮也都才華橫溢,人稱三兄弟爲“王氏三株樹”。

如果說王羲之出生於“名門世家”,那麼王勃則是出生於“書香門第”。

王羲之十三歲時拜見過大名士周顗(yǐ),長大後被太尉郗鑑收爲女婿。隨後,王羲之從秘書郎開始,歷任庾亮參軍、寧遠將軍、江州刺史、護軍將軍、後軍將軍、會稽內史等職。雖然這些官職在當時基本上都是些清閒官職,但是卻逐步培養了王羲之喜歡追求自由,討厭官場拘束的“名士風範”。

王勃少年天才,他的成長經歷註定“奇豔驚世”。王勃六歲能寫文章,九歲能給訓詁學家顏師古糾錯,十六歲科舉及第,授“朝散郎”,“朝散郎”乃當時“八郎之首”,正六品上文官。終因才華橫溢,平步青雲,太過“盛氣凌人”而遭遇坎坷,被貶兩次。但這也增添了他的“社會閱歷”,積澱了他的“人生厚度”。

《蘭亭集序》“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滕王閣序》“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如果說王羲之所表達的是一種“生命之悲”,那麼王勃所表達的則是一種“人生之悲”;

王羲之是對“生命意識”的思考,是一種很高的思想境界;王勃所描述的則是一種“生活境界”,哀嘆的是自己的“坎坷人生”;王羲之的文章“意猶未盡”,王勃的文章“酣暢淋漓”;

《蘭亭集序》中有“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固知一死生爲虛誕,齊彭殤爲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滕王閣序》中有“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王羲之的文辭則是“生動簡約,筆情絕俗”,王勃的文辭是“爭構纖微,競爲雕刻”;《蘭亭集序》“骨力稍微”,《滕王閣序》“氣象充足”;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看似描述的是“良辰美景之樂”,實則感嘆的是“生命苦短之悲”;王勃的《滕王閣序》,既描述了滕王閣之美景,又寫出了個人生活的哀嘆和傷感;

《蘭亭集序》誕生於東晉時期,《滕王閣序》則誕生於初唐;文章的差距就是時代的差距,既是“個人的作品”,又是“時代的作品”;《蘭亭集序》暗示了一個混亂時代的終結,《滕王閣序》則爲“盛唐氣象”的開啓作了鋪墊;

《蘭亭集序》是一心寫一得的清新雋永“小品”,《滕王閣序》是一篇有感而發的氣勢磅礴的“炫技之作”;《蘭亭集序》中感嘆的是歡愉與生命不僅是短暫的而且是一代又一代地周而復始,《滕王閣序》是對一個人命運的曲折與迷惘發出的心靈感嘆。

人們常說,人除了生死之外其他都是小事。生,固然歡喜,死,亦何悲?有生便有死,但是在這條人生道路上,卻是自己可以選擇的;有的人悲觀且消極地活一生,有的人樂觀且富有情趣地度過一生。

No.5969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知止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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