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熱蘭遮:鄭成功如何攻下荷蘭棱堡?(上)

作者丨阿毛編輯丨歷史國編輯部

前篇談及雅克薩攻城之役,對清朝指責甚苛,然而應該捱罵的,包括舊中國所有朝代的封建與自大。滿洲人運氣不好,於洋人開始蠶食我國時奪得天下,矛頭乃匯聚其身,輪到漢人與洋人打仗,說實話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別。

最好的例子,就是鄭成功驅逐荷蘭人之役。鄭軍水師於1661年渡海來臺,來年擊退荷蘭東印度公司於臺南安平古堡,驅逐外虜。這在臺灣省是歷史考試的送分題,答不出來必定要被留級的。

安平古堡今日樣貌,大致即爲舊熱蘭遮城之內城,但於日據時代經大幅翻修,已不復存原貌。日人再於城頂新建西式洋房,後又以海防所需而增建瞭望塔。

安平古堡又名紅毛城,這是用來羞辱荷蘭人的名字,這算是基本常識。 少數人才知此城舊稱熱蘭遮(Zeelandia),源出荷蘭境內省份澤蘭(Zeeland)。只有攀爬至大學歷史專業者,纔會知道鄭軍死了多少人在熱蘭遮。

答案是12,500餘人死亡或者棄戰而逃,傷者不計其數。 而荷蘭東印度公司死幾人?答案是死亡1,600 餘人。 戰鬥自1661年四月末開始,攻城期間鄭軍步兵每次強襲攻城,均遭荷軍射殺累累。荷軍守城頑抗,卻久爲飢餓疾病所耗,前來救援之艦隊數量又寡,遭鄭軍水師擊退,熱蘭遮城終於1662年一月降於鄭軍炮火,整場戰役曠時九個月。

這些數字的描述和歷史課本之間有着很大差異,呈現的不是民族英雄的光榮凱旋,而是場虛耗人命的苦戰。荷蘭人繞過整個大西洋與印度洋,在離家不知幾萬裡的福爾摩沙蓋起一座堡;鄭成功欲拔其城,只消跨越一道臺灣海峽,卻得賠上近八倍的士兵,這豈是個精武名將的形象?

荷蘭在臺總督向鄭成功投降之紀念銅像,位於臺南赤崁樓旁。碑文乃大讚國姓爺忠君愛國,將臺灣省打造爲“復明基地”,萬不敢提他是犧牲了多少南明士兵,才換來紅毛鬼子的一個低頭。

有人或許要爲國姓爺辯護,說城塞高壘古來便是易守難攻,攻方傷亡不成比例地高,乃屬正常。此言固是,然若觀察洋人與洋人之間的攻城成功案例,攻守傷亡比例卻不曾高至八比一,有時攻方傷亡甚至較少:

1593年,西班牙軍駐守今荷蘭南部城市海特勒伊登貝赫(Geertruidenberg),英荷聯軍攻之而勝。結果英荷攻方受創輕微,僅500人死於疾病,西班牙守方死傷遭俘1,000人,竟是攻方死傷較輕。

1594年,西班牙軍駐守今法國北部城市亞眠(Amiens),英法聯軍攻之而勝。結果英法攻方死傷僅600;而西班牙守方因有援軍救圍失利,守軍援軍傷亡加總共2,000,兼有5,000投降英法,又爲攻方大捷。

1673年,荷軍駐守今荷蘭東南城市馬斯特裡赫特(Maastricht),法軍攻之而勝。結果法軍攻方死傷逾2,300,荷軍守方死傷1,700,攻方傷亡僅略高而已。

1692年,西班牙、荷蘭、奧地利三國聯軍駐守今比利時中部城市那慕爾(Namur),法軍攻之而勝。結果法軍攻方死傷7,000,聯軍守方死傷4,000,攻方傷亡亦未高至守方一倍。

1697年,西、荷、奧三國聯軍駐守今比利時西部城市阿特(Ath),法軍攻之而勝。結果法軍攻方死傷僅僅200,聯軍守方死傷受俘3,700 ,又是一場攻方大勝。

1708年,法軍駐守今法國北部城市裡爾(Lille),英國、荷蘭、奧地利三國聯軍攻之而勝。結果聯軍攻方死傷逾13,000,法軍守方死傷7,000,攻守傷亡比例又僅在二比一左右。

便是前篇所述,發生於1686年黑龍江畔之雅克薩戰役,清軍亦僅亡失1500餘人,換來俄方守軍近800人的性命,陣亡比例只逼近二比一。筆者以其爲落魄慘勝,乃因清軍兵多糧廣,母國距離戰場亦近,馳援補給甚便;而俄方弱勢守軍見困異域,援不可期,保命所依僅是座一年內倉皇蓋起的城塞,攻方能力若等同同時期的歐洲軍隊,理應更加輕鬆獲勝。

但熱蘭遮城可就不同,絕非趕工而成的小據點,而是荷蘭人自1624年花費十年歲月所建。且連磚瓦都爲了力求良質,不願就地燒製,要一塊塊從其位於東南亞之主要根據地,也就是荷屬印尼首都巴達維亞(Batavia,今雅加達)舶運而來。

熱蘭遮城及城外荷蘭人市鎮之水彩畫,畫面向南,收錄於17世紀荷蘭地圖集 Atlas Blaeu-Van der Hem。其時並無臺灣島或臺南市之稱,只知島上原住民將畫中這座離岸沙洲稱作“大員”(歐洲人譯作Taioan,又或Tayouan)。荷蘭人佔據此島建城後,大員便可泛指臺島西南海岸一帶。本文爲避混餚,僅以此洲島爲大員,岸上漢人市鎮仍稱臺南,全島仍稱臺灣島。城塞右上方有一山丘,丘上有一小形堡壘,此小堡之重要性下文將會解說,此處先請讀者留意。

而且臺灣島的戰略價值,也不同於西伯利亞東南邊陲的小村。17世紀時,歐洲的海上商人說穿了就是半個海盜,貨船多有炮艦相隨,一方以防他國敵艦來劫,一方又爲打劫他國貨船。荷方勢力自印尼延伸至臺島後,甚有利於攔截西班牙商船自馬尼拉前往中國貿易,又便於堵阻葡萄牙船團自澳門前往日本經商,除可擄掠財貨之外,更可鞏固其殖民霸權。

再者,荷蘭人建造防禦工事的技術,亦超於俄羅斯。雅克薩的城防是由俄人僱傭普魯士顧問監工,甫才建成當時結構最爲堅固、稜堡四突的星形要塞,而侵臺荷人則無需外聘專家。荷蘭人因不服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與舊主相戰八十年(Eighty Years' War 1568 ~ 1648),遍地築塞拒敵。其國獨立之後,戰事依然不斷;譬如前述六場歐陸攻城戰,荷蘭便參與了五場。君莫看荷蘭在地圖上是個小國,其境內星形要塞的數量竟居世界之冠,迄今尚存者既有97座;其中或小或大,或有軍事專用之單一城池,亦有圍繞整個城市之深溝厚壁,保存狀況也不盡完善,但若從天觀之,總之繁星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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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熱蘭遮

熱蘭遮城受其地形所限,不能算是最典型的星形要塞,但絕對仍屬強城。星形要塞普遍建於兵家必爭、卻無天險之平地,以阻擋敵方陸軍大舉入侵。其城壁不求峻聳,反而堆成平緩斜坡以求彈跳敵彈,城壁周圍並掘以塹壕,近處有水源則引之入壕,造爲護城河。

而熱蘭遮城位於臺灣島,島內僅有漢族村莊與原住民部落,由陸上組織大軍來攻的可能性極低,最大的危險是歐洲其他的航海霸權率艦來攻。畢竟荷蘭人自己也是從西班牙人手上把這島搶來的,西班牙人又是聽聞葡萄牙人轉述方知此島,所以臺島別名才叫做福爾摩沙(葡語:Ilha Formosa,意指“美麗之島”)。

當時福爾摩沙最大城鎮爲臺南,臺南岸外則被一羣浮島沙洲圍住,形成臺江內海。此內海於1980年代經填海工程過後,今已爲陸地,但在當年如慾海攻臺南,則必先入此海域。出入臺江內海的主要航路位於大員(Tayouan)、北線尾(Baxemboy)兩座洲島之間,荷人遂築熱蘭遮城於大員島北端,戰時以便封鎖此航道。此外,荷蘭人居住的城鎮亦在大員島上的要塞旁,當主島居民爲反抗侵略者而暴動時,荷人遂可龜縮此洲島,由其戰艦出航鎮壓。

美國史學家司徒琳(Lynn A. Struve 1944 ~ 今日)所制之17世紀臺南地圖。圖中“赤坎”(Sakam)爲當地原住民語對臺南漢族村鎮之稱呼。

荷人戰略考量既以海防、控艦爲首,建城遂需制高點,以便觀測遠方船隻往來。熱蘭遮的城郭便成爲拔地而起的高牆,乍看不似一般平緩的星形要塞,更似冷兵器時代的歐洲城堡。又因大員島上的沙洲地質不甚堅實,挖溝引水亦只可引海水,其受潮汐反覆起降,恐將沖刷侵蝕要塞地基,遂無護城河。

熱蘭遮城分內外兩城,如今僅剩外城南側一面牆體保存較完整。遊客前往參觀,只見無數印尼紅磚重重堆砌,其牆雖高,厚度卻不過比地主大院的外牆厚上倍許,何以抵禦炮彈?這時遊客們就必須詳閱解說,方知今日之磚牆不過城體外殼而已;其城牆內側過去並非空蕩,而是填滿了一層樓高的沙土,紮紮實實地夯出一座人造的小高地,以炮轟之便如炮轟山丘之側,萬難撼動。

熱蘭遮城外城遺址。此爲南牆內側,舊時本應堆滿紮實的沙土,足有一層樓高。

熱蘭遮城還原模型,展於臺南市臺灣歷史博物館。圖中雙藍線所示即爲現今遺存之外城南牆。比較外城內部與城外平地之高低差,即可見築城時填土之高,且城內所有面積皆以實心沙土塞滿,城內房舍也立於填土之上。

至於外城角落,則建以銳角稜堡。所有稜堡今日均不復存,但在當年則是護城火炮陣地;其尖突之形能夠消除射擊死角、兼與側鄰之稜堡形成交叉火網。外城旁側有一天然高地,荷人整治地基之後,乃築內城於其上;且再砌磚填土,增高兩層,然後位於內城頂端核心之處,便是一座稜堡四突、幾何對稱的星形要塞。

這一層層的堡壘、一層層的炮陣,看似固若金湯,卻尚有兩處軟肋。 熱蘭遮城西南方有一天然山丘,爲大員島上地勢最高之處,然因地質鬆軟、地形崎嶇,無法構築大型要塞,故建熱蘭遮城于山丘之下。而荷蘭人知悉此丘乃生死之地,但遭敵人奪去,敵炮位置便高於熱蘭遮城,炮彈可飛越城牆防壁,直擊內城中心,多少砌磚填土亦成無功之勞。於是荷人建一小型副堡於丘上,名喚烏特勒支堡(Redoubt Utrecht),於堡內設炮駐兵;其作用不求堅守持久,但求遲緩敵軍攻勢,熱蘭遮之主力守軍方可及時出城救之。

軟肋之二,乃是熱蘭遮城建於離岸州島,雖有利於海防,位置卻甚孤立,嚴守之航道僅限大員、北線尾兩島之間。其餘洲島間隔雖都淺窄,冒險強行卻仍可進入臺江內海,而不爲熱蘭遮守軍所查。再者,主島臺南市鎮上的百姓若果起義相抗,荷人家屬雖皆安處海上大員島,其守軍卻難以及時反應。

鄭成功來臺九年之前,荷蘭人這處軟肋便曾被人捏疼了一會兒。話說蔑視海洋的明朝以臺灣島爲化外之地,未設官府,卻仍有窮苦民衆跨海來臺謀生,種植甘蔗製糖,以售福州、廈門等地。此間漢民只能完全服從荷蘭人統治,荷方則對其斂稅極重,紅毛士兵更常夜闖民宅,以收稅爲由擅奪小民私物。及明末清初,天下大亂,臺灣海峽商貿斷絕,臺南蔗農收入銳減,荷人稅收卻不減一分。百姓漸入飢寒,當地漢人領袖郭懷一終於1652年率民起義,以鐮刀鋤頭奮抗紅毛兵。

荷軍雖有火槍,人數卻寡於漢人太多,遂聘原住民部落協助鎮壓。原住民善獵能戰,又有獵頭風俗,乃入臺南大斬頭顱。起義12日後即遭壓碾而止,荷原兩方共屠漢民三至四千人,接近當時漢人總人口兩成,其中絕大多數爲壯年男丁。

起義初期,荷方因在主島缺乏防禦據點,微蒙死傷,事後便於臺南市鎮旁砌磚堆土,立一小城塞,謂之普羅民遮城(Fort Provintia),今稱赤崁樓。普羅民遮城與烏特勒支堡相似,其用不在堅守抗敵,而是要爲熱蘭遮的主力爭取時間馳援。此外,普羅民遮城立於主島岸上臨海之處,樓又高聳,更比熱蘭遮城容易觀察整個臺江內海;兩城城巔各以燈火通聯,敵艦侵入內海即可早察,是以軟肋第二亦得補足。

赤坎樓建於舊時普羅民遮城地基之上,荷蘭時期的樣貌殆已無存。赤坎樓內又包含文昌閣與海神廟兩座中式建築,上圖即爲文昌閣。文昌閣正門面對的方向大約就是熱蘭遮城,今日視野已被高樓遮蔽。此照片爲筆者今年七月底旅遊臺南時所攝,當時正進行維護整修,故現場凌亂,唯文昌閣可入,海神廟則謝絕遊客。

海神廟維修現狀。工作人物表示此爲30年一次之大修,工程爲期數年,內地朋友如欲造訪,可以不用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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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擊熱蘭遮

時至 1659年,鄭成功率南明兵衆抗清,領軍十萬攻打南京,結果慘敗而還。時鄭軍困守廈門,地小缺糧,勢難長期抵抗清兵,遂起遠征臺島之念,以求後勤整補之地。

1661年二月,荷蘭人察覺鄭成功或將攻臺,但當時荷方已有計劃攻打葡屬澳門,便自以爲鄭軍一時不敢來攻,反而大幅縮減在臺守軍,僅留炮艦三艘、平底駁船一艘、以及士兵1500餘人。

鄭軍得知荷方守備空虛,乃出其水師凡25,000人,以艦船400艘跨越臺灣海峽。1661年四月底,鄭軍抵達臺南外海;時天起大霧,鄭軍爲避熱蘭遮城炮火,選擇趁夜經由北線尾島北端之鹿耳門水道(Lakjemeuse Channel)進入臺江內海。

鹿耳門水道狹淺而長,並非最佳航道,但鄭軍長年戰於海上,識水善航,天明霧退時大量艦艇便已在內海之中。臺南漢民面海而望,乍見國姓爺水師帆桅林立,又未忘九年前郭懷一起義之慘,均欣喜傾出家中漁船小舟,協助鄭軍登陸。

普羅民遮城守軍驚見敵至,急報熱蘭遮城求援。然鄭軍因得漢民相助,登陸神速,旋即環圍小城普羅民遮,隔擋荷方援軍。時普羅民遮守軍僅400人,無法出城迎擊國姓爺大軍,城內又欠食水,普羅民遮城遂於五月初開門投降。

話說鄭軍穿越鹿耳門水道時,亦分兵登陸北線尾島,待其兵至北線尾島南端沙洲岸,與大員島北端之熱蘭遮城便僅以咫尺海水相隔,屆時即可設置炮陣跨海轟擊。熱蘭遮守軍爲阻其計,遣火槍手240人登入北線尾島反擊,則遭2000鄭軍擊退,致使荷方失守北線尾。同時,登陸本島之鄭軍拿下普羅民遮城後,繼續進軍登陸大員島南端,未幾亦至熱蘭遮城南面,將其前後包圍。

鄭軍兩路夾擊熱蘭遮城路線圖

荷方眼見圍城在即,派出所有能載火炮之艦船三艘,欲破鄭軍水師。時荷方主力炮艦唯獨一艘,名曰赫克托爾(Hector),其遭鄭軍艦艇包圍之後,火藥庫受擊引爆,炸爲粉塵。餘下兩艘一爲小形戰艦、一爲快艇,自知無力抵抗,便撤退前往印尼求援,熱蘭遮城完全陷入孤立。

戰事推演至此,國姓爺都看似打得漂亮,但其實前言那場海戰就已經是慘勝的序曲。赫克托爾爲當時歐洲火力最強的艦種,吃水600公噸,載炮約70門;而當時漢人用作戰艦的䑸船(歐洲人音譯爲Junk,故又稱戎克船)載炮僅約14門,單打獨鬥的話毫無勝算。事實上,赫克托爾在被炸燬之前,已擊破不少鄭軍戰船;只是鄭軍船數高達400,其不顧折損蜂擁逼近,於至近距離連續開火,甫纔將其引爆,爆炸時更將鄰近的鄭軍船隻也一併摧毀。

鄭軍䑸船戰艦模型,陳列於臺南安平古堡附屬博物館

同時期歐洲主力炮艦模型,與上圖展於同處。荷軍赫克托爾艦之詳細規格今已難考,但應與此模型相去不遠。讀者不妨試數其炮口多過漢人䑸船幾倍。

大員灣海戰

國姓爺接着要打的熱蘭遮城,便是陸上的赫克托爾,一樣應用了當時洋人最先進的技術。只不過熱蘭遮的重量可不只600噸,它的火藥庫被包藏在沉厚的沙土之中,也不可能被敵彈僥倖引爆。鄭軍欲奪此城,要不久耗時間相圍,待其彈盡糧絕,要不就得攀爬人命疊成的屍山,才能登越其牆。

前言曾說荷蘭人在亞洲根本就是半個海盜,而鄭成功的軍隊說白了也不是善類。他的部下中有海盜、有流匪、有被清軍追殺的王師殘部,個個都是晨見朝日、暮死不惜的亡命之徒。你讓他們選擇呆坐圍城等到天荒地老,還是一舉強攻拼個你死我活,多數人大概都偏愛後者,死傷慘重亦不足爲奇了,其詳情但容筆者下篇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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