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美國大法官提名:你的「自由」對上誰的「保守」?
「法庭女王」RBG的逝世,距離美國2020總統大選只有6周的時間,對於美國政治與憲政平衡的衝擊與影響,也吹皺了選戰與兩黨對決的一池春水。 圖/法新社
●更新20200927:美國總統川普已在9月26日下午確定「將提名」著名的保守派法官巴瑞特(Amy Barrett),接替金斯伯格(RBG)逝世的最高法院遺缺。
被自由派奉爲「法律女王」,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金斯伯格(RBG)於2020年9月18日去世,享年87歲。她的離開,不僅是司法界一大損失,也爲黨派鬥爭空前劇烈的美國政壇,掀起一陣滔天巨浪。除了新冠肺炎疫情與種族衝突之外,大法官提名事件成爲另一個足以影響大選結果的議題。
對川普充滿反感,病榻上的RBG,曾對孫女說出肺腑之言:「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撐到新的總統上任,來提名我的繼任者。」RBG爲了讓女性總統任命她的繼位者,在歐巴馬任內並未宣佈退休,可惜敵不過病魔摧殘,在川普任內去世。這位終身致力於平權、爲正義而奮鬥的自由派法官,所留下的空缺,竟要由充滿性別與種族歧視爭議、堪稱史上最政治不正確的總統來任命。
RBG去世後第3天,川普宣佈即刻進行大法官提名作業,並希望參議院能在選前行使同意權。川普表示將提名女性出任大法官,目前最被看好的人選是曾任史卡利亞(Antonin Scalia)大法官助理的巡迴上訴法院法官巴瑞特(Amy Barrett),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堅定的保守派。2018年川普提名第2位大法官時,巴瑞特也是名單上最強的競爭者之一,但他最後選擇卡瓦諾(Brett Kavanaugh),據說就是要留着巴瑞特,準備接任金斯伯格。
2017年上任以來,川普已任命2位保守派大法官進入最高法院,都是填補原屬保守派的大法官留下來的空缺。這次情況不同,出缺的是原屬自由派大法官——而且是自由派中的自由派所留下的席位,對於保守派擴張勢力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順利將第3位大法官送進最高法院,這會是川普總統任內留給美國最長遠的政治資產。
對於保守派擴張勢力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順利將第3位大法官送進最高法院,這會是川普總統任內留給美國最長遠的政治資產。 圖/路透社
最高法院是聯邦層級的終審司法機關,管轄所有涉及州際間或聯邦政府的司法案件。憲法規定,大法官由總統提名、經參議院同意後任命,並無任期限制,只有死亡或退休時纔會出缺。自1803年「馬伯利訴麥迪遜案」以來,最高法院有權宣告國會通過的法律爲違憲,9位大法官成爲制衡行政部門與國會、唯一能夠對抗多數民意的「憲法守護者」。因此,大法官人事案向來是政黨政治的兵家必爭之地,每一位總統若能幸運地在任內碰上大法官出缺,必然殫精竭慮尋找政治理念相近的人才,送進最高法院。
上個世紀以來,最高法院透過指標性判決,積極推動社會變革。1954年「布朗訴教育局案」宣告校園裡的種族隔離措施違憲,1973年「羅訴韋德案」承認墮胎權的在憲法上的地位,2015年「奧貝格費爾訴霍奇斯案」確立同性婚姻受憲法保障,這些都是劃時代的壯舉。在歷史關鍵時刻,如果沒有最高法院的臨門一腳,這些改變可能不會這麼快發生,或甚至根本無從實現。
現任首席大法官羅伯茲(John Roberts)曾說:
換言之,每位法官都秉持專業、忠於憲法及自己的道德良心,獨立從事審判工作。話雖如此,歷史充分顯示,大法官從來不是政治中立,更不可能是去政治化的法律適用機器。
依其政治傾向,大法官們也分爲「保守派」與「自由派」。甫去世的RBG可謂是自由派法學教母,她認爲憲法應該與時俱進,並支持「歐記健保」(Obamacare)那樣的進步主義立法,以及同性婚姻合法化。她的同事兼摯友史卡利亞則被奉爲保守派法學的一代宗師,他認爲大法官應該探求制憲先賢的原意、嚴格依據文本解釋憲法,不該創造憲法沒有賦予的權利。
「最高法院裡沒有『歐巴馬大法官』、『川普大法官』,也沒有『小布希大法官』或『柯林頓大法官』。」圖爲2013年1月,主持歐巴馬總統連任宣誓的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羅伯茲(背對者)。 圖/美聯社
儘管力求中立,但首席大法官羅伯茲在憲政解釋上,卻仍是相對保守的。圖爲2017年1月,主持川普總統就職宣誓的羅伯茲(背對者)。 圖/美聯社
上個世紀以來,最高法院透過指標性判決,積極推動社會變革。例如與我們最相近的時刻2015年「奧貝格費爾訴霍奇斯案」確立同性婚姻受憲法保障,這些都是劃時代的壯舉——在歷史關鍵時刻,如果沒有最高法院的臨門一腳,這些改變可能不會這麼快發生,或甚至根本無從實現。圖爲最高法院確認同性婚姻受憲法保障後,快腿跑出最高法院通報的美國記者。 圖/路透社
RBG去世前,保守派與自由派大法官的人數是5比4。保守派有老布希任命的湯瑪斯(Clarence Thomas)、阿利托(Samuel Alito)及川普所任命的戈蘇奇(Neil Gorsuch)、卡瓦諾。自由派則有柯林頓任命的RBG與佈雷耶(Stephen Breyer),以及歐巴馬任命的索托瑪雅(Sonia Sotomayor)與凱根(Elena Kagan)。首席大法官羅伯茲是小布希任命、政治傾向屬保守派,但他在近期幾個重要判決中成爲關鍵搖擺票,偶爾讓自由派以5比4取得難得的勝利。
川普若成功任命他的第3位大法官,就會讓保守派與自由派大法官的比數從5比4變成6比3,即便羅伯茲跑票也無法撼動保守派的優勢。由於大法官沒有任期限制,最高法院的生態將發生結構性的改變,也必然爲美國政治、經濟與社會帶來全面性的影響。如果川普任命的大法官能活到像RBG那樣的歲數,對美國的影響將可長達三、四十年之久。
提名大法官是憲法賦予總統的權力,但問題在於——
——當各界還在爭辯之時,共和黨控制的參議院已經做好接球的準備。多數黨領袖麥康諾(Mitch McConnell)表示,參議院將對總統提名的人選進行審議。這番唱和川普的言論,立刻引發猛烈砲轟。
金斯伯格去世前,保守派與自由派大法官的人數是5比4。保守派有老布希任命的湯瑪斯(前排左二)、阿利托(前排右一)及川普所任命的戈蘇奇(後排左一)、卡瓦諾(後排右一);自由派則有柯林頓任命的金斯伯格(前排右二)與佈雷耶(前排左一),以及歐巴馬任命的索托瑪雅(後排左二)與凱根(後排右二)。首席大法官羅伯茲(前排中)是小布希任命、政治傾向屬保守派,但他在近期幾個重要判決中成爲關鍵搖擺票,偶爾讓自由派以5比4取得難得的勝利。 圖/美聯社
時間回到2016年2月,當時距離總統大選還有9個月,保守派大法官史卡利亞猝逝,總統歐巴馬提名自由派的巡迴上訴法院法官賈蘭德(Merrick Garland),卻遭參議院拒絕審議。在此之前,參議院從未有過拒絕審議大法官提名案的前例。麥康諾當時說:「美國人民對於大法官人選有權發聲,這個空缺必須交給新任總統任命。」直到川普於2016年11月勝選、2017年1月上任後,參議院才投票通過他所提名的戈蘇奇。
風水輪流轉,如今川普要趕在選前提名大法官,麥康諾卻完全配合。麥康諾辯稱現在情況與當時不同:2016年2月時,剛結束的期中選舉已產生新的民意,共和黨取得參議院多數,獲得人民授權制衡民主黨的「跛鴨」(lame duck)總統,而現在白宮與參議院都是共和黨控制,沒有這個問題。民主黨對於這種辯解完全不能接受,激憤指控他虛僞、沒有原則,總統候選人拜登(Joe Biden)批評川普政府濫用權力,歐巴馬也譴責共和黨前後不一,完全着眼於黨派利益。
也有共和黨人嘗試提出看似比較合理的說詞。參議員克魯茲(Ted Cruz)表示,不該讓最高法院只有8位大法官,因爲8位大法官在案件中的投票結果若是4比4平手,法院將無法決定任何事情,這會造成憲政危機。然而,依照最高法院的規則,投票結果4比4就是維持下級法院的原判決。換言之,最高法院還是可以正常運作。歷史上,最高法院以8位大法官運作的情況也並非罕見,最近一次就是自2016年至2017年間,參議院拒絕審議歐巴馬提名的人選,而這是共和黨自己造成的結果。
更多共和黨人選擇不演了,直接訴諸或臣服於實力原則。川普就說,「如果現在是民主黨總統跟民主黨控制的參議院,他們也一定會這麼做。」昔日批評川普不遺餘力、如今成爲忠實跟班的參議員葛瑞姆(Lindsey Graham)在2016年曾經義正詞嚴表示,任何總統都不該在任期最後一年提名大法官,如今他卻說無論如何都會支持川普。早與川普決裂的資深參議員羅姆尼(Mitt Romney),也已經表態支持總統提名大法官。溫和派參議員穆考斯基(Lisa Murkowski)原先表示不該在選前任命大法官,幾天後也改口說不排除進行投票。
能主導大法官的光譜比例,對於民主黨或共和黨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政治魔戒。 圖/路透社
圖爲2019年,川普夫婦前往悼念逝世的保守派大法官史蒂文斯(John Paul Stevens)。史蒂文斯以99歲逝世,但他在2010年就自願退休,因此死亡併爲觸發政治問題。 圖/路透社
如果純粹從法律的角度,究竟總統在任期尾聲的選舉年度,能否提名大法官?如今成爲問題肇端的RBG,在2016年接受紐約時報專訪談到這個問題時,自己給了最簡單的回答:
「憲法並沒有說,總統在任期最後一年,必須停止行使職權。」
距離選舉日只剩不到6周,時間是否站在共和黨這邊?答案似乎是肯定的。葛瑞姆目前擔任參議院司法委員會主席,有充分的程序主導權可以全力配合。更何況,即使11月3日共和黨輸掉國會選舉,在新選出的參議員於明年1月3日就職之前,本屆參議院還是可以繼續處理提名案。如果選後共和黨依然掌控參議院,即便輸掉總統寶座,在拜登於1月20日就職、撤回川普的提名案之前,參議院都可以繼續議決。換言之,無論選舉結果如何,川普都很有機會把他的人送進最高法院。
那麼,民主黨有沒有可能阻擋「川普大法官」過關?情勢似乎不太樂觀。共和黨在2017年爲了護航戈蘇奇,已改變參議院審議的規則,現在只需要簡單多數決(50票)就能強制結束少數議員杯葛議事的「冗長辯論」(filibuster,又名「費力把事拖」)程序,進入投票表決。而參議院100個席位中,共和黨籍議員有53席,民主黨在最後投票若要成功否決提名案,在所有黨籍議員都不跑票的前提下,還必須爭取至少4位共和黨議員倒戈,獲得51票(憲法規定,副總統兼任參議院議長,如果投票結果是50比50,他/她可以加入投票,打破僵局)。
那麼,民主黨有沒有可能阻擋「川普大法官」過關?情勢似乎不太樂觀。圖爲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外的司法女神像。 圖/路透社
第三位「川普大法官」上任後,究竟會讓美國變成什麼模樣?有法律學者提出最悲觀的末日預言:立基於科學的管制法規逐一被廢除,環境及氣候立法被否決,確立墮胎權的「羅訴韋德案」判決被推翻,「歐記健保」被拆毀,優惠性差別待遇(affirmative action)的平權措施空間縮小,民權法案與少數族裔的投票權保障遭受打擊,管制槍枝的法規鬆綁。對自由派來說,這無疑是一場夢魘。
但也有人認爲,再多一位保守派大法官,對於自由派先賢們留下的遺產,也不足以構成威脅。以「羅訴韋德案」判決爲例,最高法院歷經1980年代至2000年代的保守派當道的時期,也無法撼動分毫。法院畢竟是在法言法的機關,在「遵循先例原則」(Stare Decisis)的拘束之下,恣意拆解既有法律秩序的空間還是相當有限。最高法院已排定將在選後審理「歐記健保」爭議及衆議院申請調閱川普「通俄門」資料的案件,若有第3位「川普大法官」,法院會對於這些政治敏感案件會如何判決,值得關注。
不過眼下最被關注的還是2020大選議題。大法官提名爭議對於兩黨支持者都有凝聚與催票的作用,共和黨搶在選前吃幹抹淨,對於選情究竟是正面加分還是負面衝擊,還很難說。此外,在疫情因素下,各州擴大采取通訊投票勢在必行,而通訊投票的選民多半傾向支持民主黨。川普已經事先聲明,如果這次因爲通訊投票而敗選,他將拒絕接受選舉結果。
繼2000年之後,最高法院可能很快又要迎來決定總統當選人的關鍵時刻。當年「小布希訴高爾案」(Bush v. Gore)中,大法官們以5比4作成對小布希有利的判決,把他送上總統寶座,如今川普可望享有更有利的6比3優勢。爲何這麼急着任命大法官,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
繼2000年之後,最高法院可能很快又要迎來決定總統當選人的關鍵時刻——這也是RBG的死,之所以觸發如此情緒的原因之一。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