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漫步:歷史不願重來 但"京都"千年從未改變

(原標題:京都漫步歷史不願重來 但“京都”千年從未改變)

這是我第二次到京都了。

上一次是三年前,也是秋天。時間是移動的,空間是變化的,但站在清水寺的高處眺望京都的時候,卻絲毫感覺不到時間和空間的改變:高高的京都塔還是市內最高的建築,低低的屋舍儼然,眼前這座清水寺大殿三年前就在維修,現在還包裹着施工的安全網,沒有什麼不同。來往穿梭穿着和服的人羣依舊,繪馬架上的牌子換了多少茬,永遠滿滿當當。那最負盛名的三眼泉水,還在日復一日的涌泄。

這就是清水寺的樣子,古老日本精神,堅持與操守。

一大早從桂離宮回來,乘公交到五條下車,想來河邊的光景這時候自然不錯,便向東走着。說來也巧,在五條大橋的一側竟遇到一個扇冢。

京都的奇妙就在於此,不經意間往往能遇到一些充滿文化氣息或歷史記憶的小地方,莫非莊子試妻故事日本也有?怪不得京都以扇聞名。我的異國感又削弱了不少,彷彿正在西安

不過,書上說京都就是千年前的長安,姓唐,和西安是有血緣關係的。城市佈局、建築規劃都受到李唐王朝都城的巨大影響,又結合了當地的氣候和傳統,才發展爲充滿東方神韻而富有現代氣息的城市,這裡有我們的過去。

每次到京都,都會不自覺按照唐長安城復原圖的街町去對應。把京都在空間上與長安重合,我現在所處的地方,應該就是“大唐東市”大概的位置。這麼想來,便覺好笑。但長安、京都都屬於內陸城市,長安位於中國西部的關中地區,京都位於日本的西部近畿地區,唐長安城是世界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城市,京都是縮小版。

長安屬溫帶季風氣候,京都類似海洋性盆地氣候,兩地都四季分明,春有百花開,秋日楓獨秀。再者,八水繞長安,鴨川過京都,長安依秦嶺,京都四面山;武德九年,李世民在長安發動玄武門之變,室町時代,織田信長進軍京都,後來發生本能寺之變。大人物和大事變出奇般的輪番上演。漁陽鼙鼓轟轟烈烈地來,風風火火地走,後梁太祖朱溫拆了長安城,禁門之變燒了京都城。再後來,“京師”的稱號一個去了北京,一個去了江戶,命運竟也如此相似。

不覺已經來到清水寺前。可能因爲在歷史上過於奪目紅火,京都也想拼命保留住紅火的顏色,很多寺院牌坊和塔都是豔麗的橙紅色,像火,像血,又像花,眼前清水寺的大牌坊就是。火不是熊熊烈火,是亮亮的火苗再紅一些,血不是殷虹的鮮血,是淡淡的血痕再黃一些,花也不是緋紅的櫻,是萬壽菊的花瓣再橙一些,總之很鮮亮,這是顏色之奇。

還有一奇在於名字,擡頭看,牌匾上白底黑字寫着“清水寺”三個字。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因爲這個名字有另一種顏色:水本是至俗至簡的人間俗物,但清水便覺可貴。

門口有個御手洗,水從一條石龍嘴裡噴出,讓人眼裡清亮,嘴裡清爽,手裡清涼。在東方的哲學觀念中,水是一個重要的概念。《論語》中最美的描述是“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極簡主義者多喜清水,好清貧。

清水寺雖然人熙攘攘,但視野極好。放眼望去,厚德載物,鬱鬱蔥蔥,不凌不亂,音羽山上石徑斜,白雲深處有紅塔。天地樹木很是安靜,可以遠離喧鬧,神遊超然。我想,這裡也不需要用手機和電腦,能夠擺脫日常的紛擾,專注於一件事情。“匠人精神”這個詞這幾年很火,大概因爲匠人的心都是清水做的,像鑽石般閃亮剔透。堅持與操守,這便是清水寺的另外一種顏色。

大殿的後山可通行,要是有時間,可以沿着石道進入林中繼續尋訪。要不然就拾級而下,路過音羽瀑布返回寺院入口。整個清水寺沒有牆體,呈開放型,也沒有龐大的鳥居,取而代之的便是灼灼其華的牌坊。大殿供奉着的觀音像一般只在春天開放幾日,竹林陣陣倒顯得很有生機。

日本的寺院大都沒有香火繚繞,有的有個牌位,或者乾脆什麼也沒有,衆生就靠着信念朝着神位參拜。我驚歎於這種臆想能力的強大,神道教認爲處處有神,處處皆神,神不必被看見,神在人心中。所以伏見稻荷大社還供奉着幾把稻穀,清水寺卻看不到十一面觀音,人們朝着虛空祈願,把這種主觀精神發揮到極致。

看百年日本,該去東京;看千年東瀛,要到京都。京都不乏各種寺院,能讓每個文化旅者好好地飽餐一頓。除去豔紅的閣樓和塔,清水寺和銀閣寺、龍安寺、桂離宮的風格比較相像,不像天龍寺、金閣寺那麼光輝。

我猜想清水寺在修建初期可能沒有大幅彩雕,完全採用傳統的原木、茅草等材料搭建而成。日本建築崇尚自然,就像日本的飲食文化,喜歡採用天然的食材,追求最初的味道。所以建築上纔會出現“枯山水”這種精神審美的藝術:在缺乏大山大水的環境中用石塊創造出山山水水、島嶼波浪,纔會大量使用清水混凝土這種施工工藝,不做任何外裝飾,直接由結構主體混凝土本身的肌理、質感和設計而形成的一種自然狀態;懷石料理原本就是佛家齋飯,多年演變依然少油少佐料,追求新鮮,用各種手法儘可能在有限時效內去捕獲食物原始的芳香。這算不算對堅持與操守的精神傳承呢?

除了哲學和建築學意義,清水寺更具有文學意義。清水寺旁邊就是古老的三年阪、二年阪,往西走不遠是馳名的祇園。有的人讀作“紙(音同)園”,有的人讀作“奇(音同)園”,日語讀“ぎおん”,英語寫成Gion,總之是個不常見的發音。我覺得祇園應該是《西遊記》中師徒四人抵達大雷音寺前的最後一站——“祇樹給孤獨園”的簡稱,所以應該讀作“奇(音同)園”。那是一個很美的故事。佛陀在世時,摩揭陀國有一位大富長者,名爲須達,樂於救濟孤苦,大家便稱他“給孤獨長者”。有一天,須達聽聞佛陀說法,心生歡喜,提出供養一座精舍給佛陀,選中了國中祇陀太子花園。太子戲言,除非用黃金鋪滿整個花園地面,否則就不出售。不料須達滿口答應,並兌現了諾言。太子感動,將花園奉獻出來,並以園中的樹作爲供養獻給佛陀。因此,精舍建成後就稱爲“祇樹給孤獨園”,意爲“祇陀太子之樹,給孤獨長者之園”。這個故事派生出日本的一篇經典古文《祇園精舍》(ぎおんしょうじゃ)。這篇日語的原文我看不懂,但僅憑題目就感到似乎在中國文學史上有一篇經典可以與之呼應,那就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爲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這是每個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文字,而桃花源也是歷代中國人追求的祇園精舍,一個理想國。在中國歷史上,每逢遭遇打擊和不幸,知識分子總能想到那片桃花林,那個自由的樂園。而我覺得陶淵明原作的高明之處在於結尾,“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如驚濤駭浪戛然而止,如抽絲剝繭突然裂帛,給人以無窮的遺憾,又有無限的幻想。這才使得桃花源千百年來沒有乾涸,有點像現實世界裡的清水寺,任三年時光荏苒,我自巋然不動,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在人們的精神世界中,繼續堅持與操守。

清水寺往北幾站地有個哲學之道,是一條小路。哲學小路最美的季節是春天,櫻花盛開的時候。提到日本,繞不過櫻花。以前覺得櫻花是脆弱易散之物,爲什麼會覺得很美呢?後來讀到太宰治的一句話「生まれて、すみません」,中文譯爲“生而爲人,我很抱歉”。這時我才頓悟,日式美學中蘊含的“物哀,幽玄,侘寂”纔是這種文化的精神內核。從紫式部到川端康成,從夏目漱石到三島由紀夫,這條線上的著名作家們都有類似的思考:放棄物質文明的墮落,找回古人淳樸堅忍的美德與精神,成爲真的勇士。

櫻花的美是一種悽美,最美的一刻很短暫,恰在花謝花飛時。“所謂藝術,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個時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自古延續下來的白晝的理性,被晚霞無意義地濫施色彩所踐踏。以爲會恆久持續下去的歷史,也突然意識到了末日的來臨。美,橫亙在人們面前,把人世間的一切變爲徒勞。每當看到晚霞的燦爛輝煌,看到火燒雲瘋狂翻卷,‘更美好的未來’之類的囈語便黯然失色。呈現在眼前的就是一切,空氣裡充滿了色彩的毒素。什麼即將開始呢?什麼也沒有開始。只有,終結而己。”這是三島由紀夫《曉寺》裡的句子。

我感覺“物哀”總有一股悲觀情調,這麼看也不盡然。王國維講審美活動中存在“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先“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再昇華到“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爲我,何者爲物。”物哀情結不正是物我兩忘,以物哀爲己哀嗎?傳統的日式文化習慣不麻煩別人,個體追求“名譽和瞬間的永恆”,精神潔癖可見一斑。

清水寺的建築要麼鮮豔奪目,要麼灰暗古樸,外明內暗,妖豔與恬淡這種強烈的衝突在這裡對峙。幽靜玄妙、淒厲壯美是我理解到文學意義的“幽玄”,除了佛經具有這種特點之外,不少唐詩也有類似意境: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是啊,轉眼間太陽要落山了,山光和清水寺的大紅木成了一樣的顏色,十月初的楓林還沒有變紅,但這會都被夕陽塗上了橙紅,變成了紅葉。

走出清水寺是一段斜坡,兩旁都是店鋪,有不少都是上百年的老店了,依舊門庭若市,商業化氣息很重,誰叫清水寺這麼出名呢?走到半山坡的時候,看到一間茶室竹籬笆做的院門緊閉,和其他熱鬧叫賣的商鋪形成鮮明對比。在這種環境中,“特立獨行”是很博人眼球的。茶室的外環境就很好地體現出“侘寂”精神。“和敬清寂”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清寂”是對外在環境的追求,“和敬”是待人接物的標準,首先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寒,並以此爲樂。有顏回式的覺悟。

茶室內部可能正有客人品茶,不便打擾,我沒有進去,但門口擺放着的幾盆插花很是得體。花道中也滲透了“侘寂”的思想,這幾盆插花都是不對稱的美,高低不等、留白不滿,顏色亮素搭配,營造出“疏影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意境。

清水寺之所以成爲京都甚至日本的名片自有它的道理。這裡的一切都是日式精神和東方傳統的縮影。每個石塊、每根竹子、每條路和每滴水都很好地體現着堅持與操守。文化有相似,文明有相通。多種精神和理論會有同一個濫觴,千年一瞬,一個寺院兩座塔,萬千遊人萬粒沙。不知下次若再來,清水寺會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