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好的國產電影,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今年的國產電影真的很慘,不僅電影院歇了七八個月,而且除了少數幾部,質量整體堪憂。
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好電影,結果還石沉大海。比如去年入圍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的《氣球》,從上映第一天起,排片就不受待見,只有1%。
《氣球》這部電影可能是我今年看過最好的國產電影。我想說它“最好”,不僅是因爲片子本身內容質量過硬,還因爲這是一部非常純正的藏區電影。
它是真正在講藏區的人和生活——和你我以往看習慣的藏區紀錄片完全不一樣。
電影裡的藏區,不只是用來朝聖的
說電影之前,有必要先介紹一下《氣球》的導演萬瑪才旦,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這個人。
萬瑪才旦的作品,藏人的身份意識非常強。拍電影之前,他已經寫了十餘年小說,都和藏地有關。
2002年他去北京電影學院學電影之後,用DV拍的短片《靜靜的嘛呢石》,說一個寺廟的日常生活。30分鐘的短片後來擴充爲106分鐘的長片,是2005年新人導演中的熱門作品。
萬瑪才旦的研究生畢業作品《草原》,北京電影學院的謝飛老師讀完他寫的劇本說:“當時我讀了以後就發現,非常小的事,但是非常有意義。不是藏族人,是不會理解這些問題,寫不出這個劇本的。”
萬瑪才旦和其它拍藏區電影的人不一樣的地方,是他一直堅持做真正的藏人電影,而不是司空見慣的“香格里拉神話”。
萬瑪才旦2011年的電影《老狗》裡,小鎮到處都是大卡車、摩托車和鋼筋水泥的隆隆聲
“香格里拉神話”,就是像《喜馬拉雅》(1999)之類的電影,或者大冰的書那樣,把西藏描繪成寧靜祥和、與世無爭,未開化的世外桃源。
鏡頭避免不了風景空鏡頭,寺廟、僧人、古老儀式,或者藏秘梵音這些神秘元素,試圖去勾外來人對神秘西藏的想象。
比如2017年的電影《岡仁波齊》,上映後的爭議就是,是不是在消費信仰、消費西藏?
它拍的是藏民向拉薩朝聖,但是電影中沒有對這種信仰做任何解釋,而僅僅用鏡頭前的磕頭,讓觀衆自行體會。雖然沒有劇本,但是片子不是紀錄片,鏡頭中都是演員,磕頭都是擺拍。
但《岡仁波齊》是2017年的票房黑馬,以一部文藝片的體量拿下超過1億的票房。
萬瑪才旦的《氣球》,就有意避開這些獵奇的元素。他要拍他看到的藏區,他眼裡這個地方的變化。
比如說,宗教和信仰,在外來者眼裡神聖、神秘,需要用大量的仰拍、全景、特寫和音樂,去凸顯“神”性。
但是在萬瑪才旦的電影裡,這些屬於人物生活的一部分,信仰在他們生活裡的影響,在一些非常小的細節裡。比如村民們聚集在一起超度亡靈時,表情平靜;尼姑卓瑪停止閱讀之後,把佛珠放在經文上。
這些小細節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但是在這部電影裡,非常重要。
還有藏地的生活區。遊客照裡的藏區原始,也充滿異域風情。但是在《氣球》裡,達傑去買紅氣球的小鎮,除了建築有一點區別,就是普通的集鎮;電影接近尾聲,達傑送江洋去學校上學,90年代有點舊的校區,跟“異域”沒有任何關係。
電影中還出現了當地保留的交易習俗——兩人在袖子裡出價,旁人看不到到底出了多少錢。交易談妥,給錢的時候,買家把一碟厚厚的百元大鈔數出來,揣到兜裡,剩下零散的綠色、銀色鈔票。
《氣球》之前,萬瑪才旦已經拍了4部短片,7部長片,2015年更是憑藉《塔洛》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和最佳編劇獎。這些電影都有同一個主題,藏地傳統在現代文明和商業的影響下的變異和出路。
就像《靜靜的嘛呢石》,即使寺廟喇嘛的誦經依然是日常,但是牧民的生活已經出現鬆動。
《氣球》也是這樣一部電影。藏區是背景,重點是裡面的人和生活在慢慢發生位移。
首先要說明的是,目前在豆瓣和社交媒體上,都把《氣球》的重心,放在女性意識覺醒和女性生育權上。
《氣球》確實有女性生育的議題,故事後半段的矛盾,集中在“卓嘎要不要生下孩子”這個問題上。
而且,導演在電影中設置了一對一體兩面形成對照的姐妹關係,姐姐卓嘎和已經出家的妹妹卓瑪。兩個人在某些時刻都表現出了一些女性意識的覺醒;同時又是傳統的捍衛者。
比如說,姐姐把妹妹戀人送給她的書丟到火堆裡,妹妹從火裡伸手拿出來。在知道姐姐懷孕之後,妹妹站在神明的立場上,要求姐姐生下孩子,但是姐姐擔心交罰款,也懷疑神明的話會不會出錯。
所以,這對姐妹的女性意識覺醒很混沌,而且,不完全是這個故事重點。
“卓嘎要不要生下孩子”,能夠成爲一個問題的前提是,她生活在一個大部分人都有信仰的地方。就像導演後來說的:“如果她不是藏族,這個故事就不會成立。”
信仰和神權,在這個地方就跟水和空氣一樣常見,而且跟每個人的生活有直接關係。
小到給寺廟捐錢添油,是飯桌上的日常話題;或者影響到某個家庭成員的地位,比如大兒子江洋,因爲背上有和奶奶一樣的痣,受到家裡人的偏愛。大到家裡人去世找亡靈轉世的地方,問上師的意見,而且對上師的話深信不疑。
但是,外來的事物、科技和觀念(政策),在慢慢影響這個地方,最後在一個女性的子宮裡產生一場風暴。
本片的第一個鏡頭,是透過一個“白色的氣球”,看到兩個大人在爭論小孩手上的玩具是什麼;鏡頭拉遠,這是一個避孕套。
在電影中,避孕套是成年人不用背生育負擔的歡愉;同時也是性羞恥和性禁忌的對象。
性羞恥和性禁忌在電影中非常明顯。電影中的成年人一直避開“避孕套”三個字,更避開提及它的用途。比如女主人公卓嘎去衛生所,找熟悉的女醫生說:“再給我一些那個東西”。以及兩個大人在洗羊的水溝,爲“白色氣球”吵架時,也閉口不談“白色氣球”是什麼。
然後,在《氣球》裡,再次出現一家人一起看電視的畫面;而且,這次是試管嬰兒成功的新聞。
在萬瑪才旦以往的電影裡,電視機一直用來表現外來物對當地的影響。比如《老狗》裡面出現大金鍊子的廣告,它是現代消費對原始藏區的入侵。
在《氣球》裡,試管嬰兒成功的新聞,是對傳統信仰的入侵。用實驗室裡的培養皿而不是母親的子宮孕育出胎兒,這一點違背傳統,它有可能動搖整個信仰的根基。
所以,試管嬰兒的新聞出現的時候,家裡年歲最高的爺爺,大喊“把電視關掉”,然後說了一句:“科學科學,現在的人都不知道在想啥。”
因爲存在這些外來的事物和觀念,當地人又相信傳統,再加上當時的政策,纔會出現最後的矛盾,卓嘎的肚子。
在已經有三個孩子的情況下,再生一個就違反政策;不生的話,就是質疑上師的話,違背神權的意志和信仰。而且,藏傳佛教本身反對墮胎。
雖然卓嘎是當事人,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過卓嘎自己的意見。
本片最震撼的場景之一,就是卓嘎終於下定決心到醫院打掉胎兒,父子倆衝進醫院,大兒子江洋對着敞開腿躺在手術檯上的母親說:“媽,你把孩子生下來吧,我想讓爺爺回到我們家。”江洋受過現代科學教育,但是在這一點上,他站在傳統和神權的一邊。
萬瑪才旦在《氣球》裡,成功製造了一個只有在特定的傳統和宗教裡纔會形成的矛盾。所以,電影最後是一個開放式結局,卓嘎會不會生下孩子沒有給出明確答案,也不可能有明確答案。
這電影離我們並不遠
每天生活在鋼筋水泥裡的都市人,大都會幻想某個沒有996、沒有汽車尾氣,不用擠地鐵上班的世外桃源。
除了童年和故鄉,最熱門的“世外桃源”之一,應該就是西藏了;原始、神秘,還有一點野性。西藏作爲“世外桃源”的形象深入到,本來是四川人的丁真,被西藏認領了。因爲視頻裡的雪山、草原、馬匹和服飾,和很多介紹西藏的紀錄片實在太像了。
雖然正好科普了一波,藏區不只有西藏,它分爲安多、康巴和衛藏,分佈在西藏、青海、四川、雲南和甘肅;但是也說明,大部分人對這個地方,幾乎是一無所知。
導演萬瑪才旦這麼多年堅持拍藏地電影,也是想打破外界對這裡的刻板印象。《氣球》是他第一部大規模在院線上映的長片。
可惜,上映不到兩個星期,在院線基本已經絕跡,票房剛剛過600萬——前段時間被全網吐槽、只有3.4分的《喜寶》上映僅12天票房就過億了。
在沒有藝術院線的情況下,文藝片要和商業片競爭,排片確實不佔優勢。而且這還是一部藏語電影,很多人一聽,就直接搖頭了。
但是,刨去它的語言和地域,它講的故事、它所探討的議題,本身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女性的生育權,打開社會新聞就能看到,在2020年,還有女人因爲生孩子的問題被夫家折磨。電影中一直在探討的現代文明對傳統生活之間的衝撞,就和很多人過年從一二線城市回到老家,看到家裡那些古老的習俗,家鄉的那些變化,是一樣的。
所以,這個電影離你我並不遠。
但是,它的票房這麼低,讓我非常可惜,不是每一年,都會有這樣的電影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