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力打力:東漢時代的西域戰記(四)

“十三壯士歸玉門”以少敵多,勇烈卓絕,不禁令人想起古希臘的斯巴達三百勇士,以及後來的“八百壯士守四行”。他們雖然牽制了匈奴人對塔里木盆地的直接進攻,卻壯烈的保衛戰本身依然是一次戰略撤退,而且耿恭的撤退還加劇了班超的孤立。

當鏡頭切回班超這一側的時候,他已在疏勒的盤陀城中堅持很久,孤軍直面西域國家和匈奴人的敵意。匈奴的大舉反撲和疏勒國內的反對勢力讓班超意識到:此時東漢在西域的威望一吹就破,畢竟受到兩漢之交的莎車王賢的影響,龜茲、于闐、鄯善等國也開始兼併附近的小國,將分散的綠洲國家整合成大一些的政治實體,各國在外交上也有了一定的自主意志,不完全受匈奴或漢朝擺佈。事實證明,幾次荊軻刺秦王式的孤膽冒險,不足以讓西域小國徹底歸心,而且看到匈奴人和龜茲人的反攻,班超本已收復的一些城市又有了別的想法。

漢章帝並不願意爲西域花費太多力氣

新皇漢章帝即位之後,他向班超下達了東歸中原、暫時放棄西域的指令。班超知道如果他也撤出西域,西域必然會再次倒向北匈奴。由於班超驅逐了來自龜茲國的殖民者、加上他的人格魅力感召,疏勒和于闐兩國的軍民大都誠心邀請他繼續駐紮。在班超收拾行囊、準備東歸的時候,疏勒的都尉黎弇甚至這樣說道:“假如漢使拋棄了我們,我們疏勒就必然會被龜茲所攻滅啊”,說完他就拔刀自殺了。

班超懷着很複雜的心情離開了疏勒、走到于闐的時候,當地官民抱着班超的戰馬馬蹄不讓他離開。我們可以想見,因爲班超尚武好戰、爲人有信、英勇果決的人格魅力爲他在西域贏得了大量好感,但要說此時的于闐和疏勒對漢文化、漢朝有多麼強的認同力、向心力卻很值得商榷,畢竟對於于闐等國而言,漢朝是一個可以制衡莎車、匈奴的強大勢力,如果能爭取到漢朝的使者軍隊常駐國中,其他強大勢力要入侵自己的國家時就不得不忌憚三分。

班超在於闐受到超乎想象的歡迎

看到對漢朝友好的于闐人和疏勒人盛情難卻,班超仔細想了想:自己仍舊想像張騫、傅介子那樣在西域建功立業,而現在他仍舊是壯志未酬;班超自己也覺得漢朝在西域的事業不會就此結束,於是他想憑藉自己的力量和資源,並用實際的功業向朝廷證明:就算不用勞動中原的物資人力,我也能平定西域、橫掃列國。

由於西漢時代都護府的所在地輪臺國現在是龜茲的勢力範圍,而龜茲國親附匈奴,所以班超只能給自己另尋駐地。疏勒和鄯善一樣,是塔里木盆地的邊緣端點之一,而且此地和莎車是僅次於輪臺的西域良田。控制了這裡,就可以封堵盆地的西部出入口,還可以依託背後的山地和山前的大漠對抗來自匈奴的壓力。出了疏勒地區的山口,坐鎮疏勒的統治者還可以聯繫蔥嶺外的康居、大宛和大月氏等國,班超坐鎮此地,還能阻隔匈奴和帕米爾以西的國家聯繫。於是班超就以疏勒的盤陀城(今喀什市東南郊的吐曼河岸邊)爲基地,準備長期經營西域。

輪臺喪失 讓班超只能將總部遷往疏勒的盤陀城

當然,班超日後還會明白一點:與熱情誠懇並存的,還有時時刻刻都要提防的冷箭,畢竟所有的西域國家中都有反漢朝的派系。在班超向東還沒走遠的時候,疏勒國就有兩個城市立馬反水投降了龜茲。這些人還勾結附近的龜茲盟友尉頭國一起試圖脫離東漢的統領。班超西歸之後迅速反戈一擊,捕斬疏勒叛軍六百餘人。隨後又馬不停蹄地前去攻破疏勒附近的尉頭國,暫時穩住了班超以疏勒爲基本盤的核心基地。

雖然如此,但班超面對的西域格局仍在不斷惡化。建初二年(公元77年),由於旱災等原因,東漢難以維持在西域大地的屯兵,而且在當年八月,羌人和漢朝在隴西郡大規模交戰,東歸玉門後的耿恭就參與了這次戰鬥。河西走廊的烽煙戰爭既妨礙了漢朝向西派兵,也限制了漢朝向西運送糧草和物資。因此東漢朝廷決定撤走天山東段北麓的伊吾廬屯兵,北匈奴看到機會、再次派兵佔據其地,東漢將一處良好的後勤基地和西域屏障放棄給匈奴,這讓班超能獲得的來自東漢的支援就越來越少了。

今日的伊吾廬 大體維持着過去的地形風貌

重圍之中,班超貌似沒有采取任何軍事行動。但謀定而後動,孤立的條件迫使班超深入研究西域列國的政治風格、外交心態、地理氣候、物產分佈等重要情況,而且從班超呈現給東漢朝廷的奏疏來看,他在交戰的間隙,花費了大量的精力收集情報、研究西域列國間的國際關係。只有做好充足的準備才能出手,以保證一擊必勝。如果我們梳理班超在西域的征戰經過就會發現:

公元78年,班超率疏勒、康居、于闐、拘彌等國聯軍一萬多人攻佔姑墨,斬首700多人。

公元80年,班超寫信讓東漢派軍援疆,結果莎車叛亂,疏勒校尉叛亂,班超出兵平亂。

公元84年,班超徵發于闐、疏勒兩國兵進攻莎車,被莎車王收買疏勒王忠、攻勢從內部瓦解,疏勒王叛漢,班超半年多艱難平叛。

公元87年冬十月,班超再次興兵兩萬五伐莎車,成功拿下,龜茲等國援軍撤軍。

公元90年,班超擊敗遠道而來的大月氏副王謝。

公元91年,班超率軍進駐龜茲它乾城,擁立親漢的龜茲王白霸,廢除反漢的國王尤利多;

公元94年,班超率領龜茲、鄯善等八個屬國的部隊共七萬人,進攻焉耆、危須、尉犁、斬殺焉耆王廣。

依靠個人威望 班超得以在西域實施借力打力戰略

從上述年表可以看出,在擊敗大月氏、取得對西域大部分城邦的強大影響力前,班超準備一場2-4萬人規模的戰役要兩到四年的時間。這不僅是因爲班超要大量借調西域列國的兵馬征戰、說服列國國王出兵、穩固聯盟、爲大軍收集糧草都需要時間,而且一個優秀的將領要花費大量的時間收集情報、研究對手、觀察對手,在判斷好合適的出擊時間之後,交鋒的時間只佔戰爭全過程較小的比重,因此戰爭本身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而戰爭背後的情報收集分析工作纔是、更重要的。那麼,當年的班超是怎麼做的呢?《後漢書》沒有明確記載戰爭和外交活動背後的情報戰,我們只能藉助其他的材料來推測文獻背後潛藏着的歷史。

西漢時代,漢朝的西域駐軍在塔里木盆地的東部和北部修建逶迤綿延的烽燧帶,但是現在這一區域位於匈奴還有親匈奴的龜茲、焉耆之手。這一非常便利的傳信手段已不能爲班超所用,因此此時的班超只剩下了驢馬駱駝等傳統的畜力運輸手段,而在遙遠的古典時代和中古時代,在西域的各個綠洲間穿行非常考驗交通運輸能力:根據四世紀末的高僧法顯的《佛國記》記載,他從鄯善國到焉耆國花了15天;從焉耆出發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到于闐的旅途又花了他一個月零五天;根據《舊唐書-列傳第五十四》的記載:唐軍在自己控制的塔里木盆地內部行軍時,“時步軍皆有私馬,自安西行十五日至撥換城,又十餘日至握瑟德,又十餘日至疏勒”;如果再看看清末的官修新疆地方誌《新疆圖志-道路誌》中的記載就可以發現:“克里雅至和闐五日程,尼雅至克里雅三日程,安得悅至尼雅四日程,車爾成至安得悅五日程“,這說明從位於和田地區的克里雅到位於今天且末地區的且末國,大約需要17天。

匈奴和羌人的南北夾擊 時常讓西域失去同漢朝本部聯繫

因此,以冷兵器時代的交通速度,在不交戰、不用急行軍的情況下,在塔里木盆地裡騎馬從單個綠洲前往下一個綠洲大致需要10-20日左右。即使班超在西域列國安插耳目,他收到的最新情報都是十幾日以前發生的舊事,就像人們仰望星空,看到的實際上是非常久遠的古老星光。在西域這種幅員遼闊、地形多變、城鎮之間有大片沙漠間隔的戰場上,往往存在着有巨大的信息差和時間差,而當班超接到軍情的時刻,他就要向後推演敵人可能採用的外交手段或者行軍線路,並迅速做出決策。

除班超等漢使可以看到的情況,很多情報其實是潛伏在沙漠之下的暗流。兩漢時期的西域,在官方層面的外交關係之外,西域的出土簡牘顯示,西域列國的情報網絡縱橫交錯,西域列國間的人口流動也及其頻繁。假如我們翻開林梅村教授整理的《沙海古卷:中國所出佉盧文書整理》,我們就能發現大量的西域列國間的外交往來、民事往來,比如尼雅出土的佉盧文621和632號簡牘,就記載了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這個案件就反映了當時西域列國之間的移民情況:

“鄯善國葉吠縣有一陶工名叫詹左,沙迦牟韋系彼之子。

彼年輕的時候住在侯爺無憂之領地左多,左多曾娶沙門蘇達羅之女善愛爲妻。

後來,沙迦牟韋和善愛逃出左多莊園,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私奔到龜茲國(今新疆庫車)。

彼等受朕,偉大國王之感召重返故國;

現在沙迦牟韋放棄對妻室,子女和奴僕的一切權力;

但沙門蘇達羅到葉吠縣找麻煩並索要贖金。

當汝接到此泥封木牘的時候,應即刻對此事詳加審理……”

最後樓蘭國王准許了詹左和善愛的婚姻,還下令蘇達羅之類的人不許再找這對夫妻的麻煩,他們在流亡到龜茲國期間欠莊園的債務都一併免除。

除此之外,368號皮革文書正面記載:

“威德宏大,偉大之國王陛下敕諭(州長索闍迦,汝應悉直朕之諭令,當朕下令:

處理國事之時,汝應關心國事,不惜以生命小心警戒,若迂彌和于闐有什麼消息,汝應向朕,偉大的國王陛下稟報,朕便能從中知悉一切......”

292號皮革文書正面記載:

(威德宏大、偉大之國王陛下救諭)州長索閣伽,汝應知悉朕之諭令。當朕下令處理國事之時,

(殘)應向朕,偉大的國王稟報,汝之報告應交信差蘇耆耶(殘)現已移交騎兵。汝還報告說,kuvana穀物已經徵收據汝報告,達三百四十六彌裡碼

(殘)穀物務必徵收。還有,以前被帶走的精絕人......現已回到彼等自己的境域,到達阿爾摩·布尼地方。

(殘)務必如同自己人一樣照料。汝還報告關於難民之事。必須給那些難民以田地和房舍......

40號簡牘底牘正面記載:

威德宏大,偉大之國王陛下敕諭,致州長克羅那耶和稅監黎貝諭令如下:今有安陀色那

上奏,彼有一男子,名支羅摩那,被左迦沙搶至於闐,並將彼手腳捆住。後來,左迦沙自於闐返回,卻未將支羅摩那其人帶回。

彼如是說;“餘未將彼帶回來”。當此楔形泥封木牘到達汝地時,應即刻由汝對此案和誓約、證人一起詳細審理,確認彼之男子。

367號底牘正面記載:

(威德宏大,偉大之國王陛下敕諭),致諸州長索閣伽和檀閣伽諭令如下:

現布色正辦理皇家事務,須由莎閣提供兩頭囊駝和一名衛兵,將其護從至邊境;

再由精絕提供適於作戰的戰馬一匹及衛兵一名,護送其至於闐。汝若將彼等扣留或僅提供不適於作戰的衛兵,汝得當心......

西域出土的佉盧文殘片

從這些樓蘭國的佉盧文簡牘來看,當時的西域列國之間不僅有邊疆戰爭,也有移民往來。移民、信使、士兵和難民攜帶着各種消息,在塔里木盆地內飛速流通。只有派人、而且是值得信任的本地人打入其中,才能如打井一般,打入交錯流動的本地情報網。在之後的征戰中,班超將深切體會到本地情報的重要性。

在大量派出哨探、間諜前往塔里木盆地內部和帕米爾以西的列國之後,班超冷靜地分析戰局:此時西域都護府已經淪陷,所以當年西漢長期經營過的龜茲和焉耆等地區受到匈奴的直接影響,而且天山北麓和塔里木盆地東部有還匈奴部落王的兵馬活動,所以盆地東北部的王國對漢朝的態度不太友好;但南疆的各王國之間有沙漠的阻隔,非常有利於軍事防禦,而且遠離天山北麓和漠北的草原地帶,尚能維持相對獨立的外交政策、不會立即倒向匈奴;烏孫和康居此時已不像西漢時期那麼強大,對漢朝的警惕性也沒有西漢時那麼明顯,所以南道上的諸國除了在兩漢之交稱霸的莎車桀驁不馴之外,其他國家已經被爭取到漢朝一邊;加上漢朝在西域已經沒有大隊軍隊駐紮,所以漢朝給西域列國造成的後勤壓力要小很多,不容易引發西域人的過分反感。

由於環境承載能力弱 西域各城市都無力負擔太多駐軍

在這種情況下,班超就需要調動絲路南道各國的本地力量來借力打力。經過多次出使和偵察後,像一個花了很久、潛伏在草叢中的獵手伏擊獵物那樣,班超用2年的時間精心籌劃、縝密部署,最終看準了時機,在建初三年(公元78年)四月,他第一次作爲獨當一面統軍,率疏勒、康居、于闐、拘彌等斯基泰系王國的聯軍1萬人,突然進攻了被龜茲擺佈、位於龜茲西面的姑墨國(今新疆阿克蘇地區),其目的是將漢朝的勢力延伸到絲路北道。

從疏勒(喀什地區)出發,前往今天的阿克蘇地區行軍道路其實非常固定。因此班超在兩年的時間組織人馬、謀劃遠征很難做到完全保密,參考《舊唐書-列傳第五十四》中記載的在塔里木盆地騎馬行軍的速度,從喀什地區騎馬急行軍到阿克蘇地區大約要20天,而這20天的時間足夠讓阿克蘇地區的姑墨國警覺起來,儘管如此,但班超依然首戰告捷,在高速行軍之後,將敵人斬首七百餘級,這是班超首次嘗試將東漢的勢力延伸回絲路北道,也許是爲了試探龜茲人在絲路北道的兵力和影響力,所以班超只是攻擊了龜茲附近的國家。藉着首次領兵征戰的勝績,班超這才鄭重地上書朝廷、請求派兵支援:

今拘彌、莎車、疏勒、月氏、烏孫、康居復願歸附,欲共併力破滅龜茲,平通漢道。若得龜茲,則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臣伏自惟念:卒伍小吏,實願從谷吉效命絕域,庶幾張騫棄身曠野。昔魏絳列國大夫,尚能和輯諸戎,況臣奉大漢之威,而無鉛刀一割之用乎!前世議者皆曰:取三十六國,號爲斷匈奴右臂。今西域諸國,自日之所入,莫不向化,大小欣欣,貢奉不絕,唯焉耆、龜茲獨未服從。臣前與官屬三十六人奉使絕域,備遭艱厄;自孤守疏勒,於今五載;胡夷情數,臣頗識之。問其城廓小大,皆言倚漢與依天等。以是效之,則蔥領可通;蔥領通,則龜茲可伐。今宜拜龜茲侍子白霸爲其國王,以步騎數百送之,與諸國連兵,歲月之間,龜茲可禽。以夷狄攻夷狄,計之善者也。臣見莎車、疏勒田地肥廣,草牧饒衍,不比敦煌、鄯善間也;兵可不費中國,而糧食自足。且姑墨、溫宿二王特爲龜茲所置,既非其種,更相厭苦,其勢必有降反。若二國來降,則龜茲自破。願下臣章,參考行事。誠有萬分,死復何恨!臣超區區,特蒙神靈,竊冀未便僵仆,目見西域平定、陛下舉萬年之觴,薦勳祖廟,布大喜於天下。”

這份奏疏大致可以分爲三層:

第一:現在除了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東北部的焉耆和龜茲這兩個吐火羅系王國之外,在帕米爾高原以東,甚至包括帕米爾高原以西的烏孫、康居都願意親近漢朝,而且焉耆和龜茲這兩個吐火羅人的國家和斯基泰人的王國素有矛盾,就算殖民了其他王國,比如溫宿和姑墨,統治根基也不穩定;

第二:西域地區只有位於天山南路、塔里木盆地中段的龜茲國,也是匈奴人在西域的代理人沒有臣服於漢。對於龜茲,在對其進行武力討伐的同時,漢朝還可以擁立親漢的人質王子白霸歸國即位,這樣龜茲就這一要塞重衝一旦降伏,根據西域的地理情況和前朝經略西域的經驗,塔里木盆地的歸附也就指日可待;

第三:其實疏勒和莎車同樣有土地肥沃、水草豐美的地區,只要少數漢朝軍隊且耕且戰、經營好這兩個區域,既可以增加西域的穩定程度,更可以封堵帕米爾高原進入盆地的入口、應對來自帕米爾高原以西的潛在挑戰。

通過有效分化 班超在西域培植起自己的嫡系聯盟

班超“以夷制夷”、從南道討伐北道的戰略初見成效,漢章帝看到了希望。東漢便派假司馬徐幹率由減刑犯和出身羌胡戰士、志願從軍征戰的壯丁1千人去支援班超。眼看班超即將獲得更多的生力軍,可就在此時,莎車不甘心被漢朝鉗制,莎車國以突然起兵對抗班超和他的盟友,值得注意的是,疏勒都尉番辰也趁機造反突發的叛亂中斷了班超原本繼續遠征絲路北道的計劃。而疏勒的主要將領能參與叛亂,這說明疏勒國中還有分量更重、層級更高的反漢潛伏者。但是在班超和徐幹的預防性打擊下,叛亂迅速平息,班超取得了斬首1000級的勝利。疏勒國的兩次後院起火,不僅讓班超認識到了莎車作爲臥榻之側的禍患遲早需要解決,否則不斷流膿的傷口會繼續潰爛,莎車的反漢勢力還會撬動疏勒的牆角;疏勒國的兩次反叛也說明了一點:即使是在班超長期經營的疏勒國,班超依舊是外人,其國內還是暗流涌動,漢使在明處,而反漢勢力的秘密情報網絡藏在暗處,一旦西域國家中的反漢派系認爲有機可乘,就會起來叛亂。所以在攻城略地之餘,班超不斷地收集情報、在戰爭沒開始前同時威懾對手與盟友;同時,班超還要繼續擴大結盟的對象。

班超考慮到烏孫兵力強大,如果再次強大起來且漢朝與之遠交,就可以威脅遊牧於天山草原地帶的匈奴人,減輕他在塔里木盆地內受到的壓力。於是他想依靠烏孫的兵力,於是上書朝廷道:“烏孫是西域大國,控弦十萬,武帝時曾將細君公主遠嫁和親,到西漢宣帝劉詢時期,最終朝得烏孫兵的援助,輔助漢朝經營西域。如今,朝廷可以派遣使者前去招撫慰問,以使烏孫國能與我們同心協力。”隨後,在班超的主持下,班超繼續了耿恭結好烏孫的政策,促成了烏孫使者東到洛陽,漢章帝建初八年,班超被封爲爲將兵長使,獲得了軍樂和儀仗旗幟,徐幹也被封爲軍司馬,另外派遣負責皇庭警戒的衛侯李邑護送烏孫使者回國,攜帶去贈送給烏孫國王部屬各種精緻的絲織品,希望再次和烏孫國結盟。

強大的烏孫 也是班超的重點攻關對象

李邑初次出塞,對於西土的動盪、西域的波詭雲譎缺乏深刻的認識。他剛到于闐國,正好趕上了龜茲攻打疏勒國,因而恐懼、不敢前進,和之前的一些無行漢使一樣,李邑大肆上書誇張開通西域的事業過於艱險、難以成功,又大力誹謗班超擁抱愛妻、抱著愛子,在西域享樂,沒有顧念國內的心思,以這些言語來掩蓋自己的怯懦無能。班超知道此事之後,不無慨嘆地說道:“我並沒有像曾參一樣的賢德,多次遭遇別人強加的讒言,我恐怕要被當世的人所懷疑了”於是讓其愛妻回國。漢章帝知道班超的忠誠,所以對李邑的指控毫不在意,而且還責備李邑道:“縱然班超擁愛妻、抱愛子,思念回家的士兵千餘人,爲什麼都能與他同心同德呢?”並命令李邑聽從班超的節制調度,詔告班超:“如果李邑能勝任在外事務的話,便留下辦事。”其用意很明顯,就是在表達的對班超信任的同時,他還可以趁機整頓李邑。雖然如此,但班超仍舊派李邑帶領烏孫國的侍子還歸京城。徐幹對班超說:“李邑先遣親口詆譭你,想要敗壞溝通西域的大業,如今你爲何不借機留下他、還派他護送烏孫國侍子嗎?”班超說:“你說的話真是過於淺薄啊。既然李邑已經詆譭過我,這種人和我註定離心離德,所以我才讓他回去。如果我反省自己的行爲沒有過失,那麼我爲什麼要害怕別人閒言碎語?爲了自己的一時痛快,而把他留下來刁難懲辦他,讓和自己離心離德的人共事、給國家造成潛在的損失,纔是不忠誠之舉。”這一細節,暗示了班超爲人處世非常有度量,而且還證明班超粗中有細,證明他不是單純的赳赳武夫,而是頗有政治敏感度的聰慧將領,這一點也從側面輔助了他長期在西域的經營活動。如果完全沒有政治敏銳性,即使一個將軍在戰場上再勇猛無敵,他也會在政治鬥爭中全軍覆沒。

而且,從李邑的上書和班超晚年的陳情來看,班超很可能是在疏勒地區的駐紮期間迎娶了疏勒的本地女性,生下了將門虎子班勇。縱觀漢代軍事史,漢將出徵基本上不攜帶妻女,僅有的案例是李陵軍中的士卒違背軍令攜帶流放犯人出塞的戰例,除此之外漢代使者和將軍基本上不攜帶家眷出塞,班超初次出塞時,身邊也只有三十多個官吏和戰士、沒有攜帶女眷,此後班超長期在西域縱橫馳騁、並沒有機會接觸中原女性;而當年流寓莎車國的新朝西域都護的戰士家屬和他們的後裔們倘若還在,那麼他們都在和漢朝爲敵的莎車國內,因此李邑上書中所提到的這位“愛妻”,有極大的可能性就是疏勒本地的女性,還很有可能是本地的貴人之女,然後生下了班勇,這個從小生長在西域的將門虎子,將爲班超身後的傳奇埋下了精彩的伏筆。

班超的兒子班勇 身上就有一半的西域本地血統

由此觀之,和之前的漢朝使者相比,班超是最能入鄉隨俗的一位。在本書第六章中我們已經看到:西域的貴族女性在社會生活中有很高的地位,《大宛列傳》記載“自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自相曉知也......貴女子;女子所言,丈夫乃決正”;而在烏孫,解憂公主和她的侍者馮嫽能夠在漢匈戰爭的幕後出謀劃策,影響烏孫對漢朝的外交政策,其實也和烏孫社會中女子地位較高不無關係。既然女子在西域社會生活中具有相當地位,班超迎娶疏勒女子的行爲,無疑是有利於他融入本地社會:之前漢朝在西域的使者往往以天朝強漢的使節自居、居高臨下地俯視塞北和西域各族,所以無法很好地融入到西域地本地環境中。但和張騫一樣,班超的政治聯姻卻能大膽地打破族羣隔閡的藩籬,這極大地協助了班超的事業。雖然史書中沒有正面提及這位疏勒王女的作用,但在班超縱橫西域的背後,必然還有她的一份功勞。這位公主的另一個重要作用,很可能是她能幫助班超打探到西域貴族間的宮廷密謀,進而輔助他的經略大業。

公元84年,漢章帝看到班超在西域的經營頗有起色,於是派假司馬和恭等率領800人支援班超。看到自己的直屬兵力略有增強,班超發動疏勒和于闐的軍隊,一同夾擊莎車;作爲還擊,莎車毫不示弱、莎車王還直接賄賂疏勒王忠反對班超,並幫助疏勒王忠佔領了烏即城、讓班超後院起火。疏勒的第三次反叛,再次說明了西域戰爭中情報戰的波詭雲譎,也充分說明了東漢時期,尚存於世的西域列國實力已經大大增強、一個王國往往有數座城池,這意味着使者不能像西漢時那樣,只要一次暗殺就可以一勞永逸地降伏一國。

一旦力量有所增強 班超便着手解決莎車

班超終於等到惡首浮出水面,原來自己長期扶持的疏勒王就是敵人。但他對此也早有防備,於是他改立疏勒王忠的府丞成大爲疏勒王,然後調集忠於自己的疏勒人圍攻忠。可正當此時,忠從康居借來的救兵趕到,這些人幫助忠與班超對峙。這一細節既說明了當時西域斯基泰系國家之間存在外交、軍事聯繫,也說明了即使塔里木盆地四周有崇山峻嶺環繞,但盆地本身也是中亞世界的一部分,這裡和帕米爾高原以西一樣,同樣受到古波斯、古希臘、古印度文明之風的吹拂,和帕米爾以西的政權同樣有千絲萬縷的外交聯繫。這一聯繫,也爲班超日後所迎接挑戰埋下了伏筆。

通過情報網班超得知:大月氏和康居存在着聯姻關係。既然公主和女貴族在西域政治中有特殊的作用,於是班超派出使者攜帶厚禮找到大月氏,讓大月氏退兵。在一番遊說和厚禮的收買下,康居王下令出征疏勒的兵馬帶着疏勒王忠回到本國,以非常折衷的方法給了班超一個面子。公元86年,疏勒王忠從康居借得精兵暗中埋伏,遣使向班超詐降、同時疏勒王又派人聯絡龜茲起事,寥寥數語的記載,也暗示了在莎車王背後,真正在干預班超征戰的就是匈奴在西域大地的代理人--龜茲王。

疏勒國王也淪爲班超斬首策略的犧牲品

班超深知忠並不是真心來投,但還是假模假樣地答應下來。疏勒王放鬆警惕後,親自帶領少數騎兵拜見班超,這次班超沒有放走惡首、而是果決地斬殺了這個牆頭草,疏勒再次倒向了漢朝,至此,塔里木盆地的南部和西南部都歸集到了班超的麾下;這次,班超不僅徹底清理了後方潛伏的暗雷和疏勒王忠的班底,而且他決定抓住機會,召集來自於闐等南道諸國的2.5萬聯軍準備大舉攻擊莎車,完成對絲路南道諸國的政治整合。

眼看班超能調動的西域國家越來越多,遠在絲路北道的龜茲王再也坐不住了。他直接出面、調集了溫宿、姑墨、尉頭等絲路北道諸國的聯軍5萬人干預班超的行動。鑑於敵強我弱,如果不先安定後方,那麼莎車就有可能和龜茲聯軍遙相呼應,導致他組成地親漢城邦聯盟被各個擊破,於是,班超與于闐王故意讓俘虜竊聽到了軍事情報,以此計來分散敵人的兵力:“我們兵少、打不過龜茲人,所以于闐王會帶兵沿着東路撤退,班超會帶兵向着西路撤退。”隨後班超故意放掉了俘虜,俘虜將所見所聞告訴了龜茲王,龜茲王大喜,親領1萬人去龜茲國的西界阻擊班超,同時他還讓溫宿王率8千人去東界攔擊于闐王。等待哨探來報、確定了兩國大軍已經出擊,班超看到時機成熟、當機立斷、在於闐和莎車的邊境上迅速匯合人馬。

今日龜茲的落魄景象 早已不復當年盛況

雖然《後漢書》對此戰的記載只有寥寥數筆,但從僅有的記載來看,這一戰班超巧妙地利用了塔里木盆地的自然環境揚長避短。由於于闐、疏勒和莎車都位於氣候乾旱缺水的塔里木盆地西南邊緣地帶,氣候乾旱少水,國土距離沙漠較近,所以這些地區的晝夜環境反差極大。因此在這個區域內作戰,就必須要考慮到乾旱環境,特別是沙塵天氣對軍事行動的影響。氣象資料顯示,從季節上分佈看,和田地區春夏季佔總沙塵暴日數的87%-94%,而春季又多於夏季,佔全年總日數的47%-57%。因此,如果大隊步騎兵要在白天採取軍事行動的話,戰馬和士兵會揚起漫天的塵土,在塵土和熱風中,人一旦不捂住口鼻就很容易失去視野乃至窒息;風沙也會極大地改變地表的景觀,很容易讓軍隊失道。《後漢書》着重強調了班超是在“雞鳴”的破曉時分逼近莎車軍營,這暗示班超是帶着軍隊在夜裡急行軍奔襲莎車的。在夜裡行軍不僅能規避白天的烈日高溫和風沙,還能極好地隱蔽大軍的行蹤,所以毫不奇怪,班超的軍隊在日出時分風馳電掣、直奔莎車軍營,斬殺傷莎車軍5千多人,莎車損失慘重,被迫向漢朝投降,龜茲等國的聯軍本就道遠,在俘虜帶去的信息誤導之下更是沒有加速行軍救援莎車;當他們在聽說救援目標已經戰敗的消息後,灰溜溜地自行散去。至此,絲路南道上的諸國紛紛歸附漢朝,塔里木盆地中只有盆地東北部地區,以吐火羅人的兩個大王國龜茲、焉耆尚未歸心。

整體上看,和西漢時相比,此時北匈奴的勢力進一步衰敗。因此班超受到來自匈奴的壓力大爲減輕,能很從容地在塔里木盆地縱橫捭闔、借力打力。幾乎是與此同時在東方,漢朝也對北匈奴發動了致命的最後一擊--燕然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