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度內耗的人，都在這裡排隊挨扎

“榮嬤嬤”，是41歲女中醫高榮榮的自詡。

她身高1米76，說話嗓門兒很大，鍼灸手法好。她在北京的兩家中醫館輪流坐診，每次看診早7晚10，找她看病的有普通打工人，也有漂亮的女明星。如果有人在她面前嘀咕兩句哪哪不舒服，她也很樂意隨時隨地“拔針相助”，幾針下去，被扎過的人立刻身心舒坦，又開始對美好生活充滿期待。

坐診時，她經常穿着一件GUCCI的T恤，那是她在一次雜誌邀約拍攝時買的，“穿GUCCI的女中醫”，是她給患者的第一印象。

“榮嬤嬤”還熬了一碗“電子藥湯”——今年上半年，她開始做一檔播客節目，分享她的看診故事，在這檔播客裡，聽衆經常能聽到她大笑着講述看診經歷，分享中醫的底層邏輯。

甚至有患者說，原來好的中醫也是心理醫生。高榮榮不否認中醫看診對一個人心理的療愈。在經過中醫傳統的望聞問切之後，高榮榮會判斷他們是否需要鍼灸或服中藥，或者只是想找她聊聊天。

高榮榮是去年才決定成爲一名全職中醫大夫的。在此之前，她從北中醫碩士研究生畢業後，進入中科院中醫研究所工作了十多年，併兼職坐診。

高榮榮說，在她的看診經歷中，8成是女性，因爲女性對自己關注度要比男性高很多。她也留意到貪涼、脾虛、睡眠焦慮，是當代脆皮年輕人的三個養生難題。

她還發現，結節、囊腫、肌瘤類的發病年齡下移了10歲，越來越年輕化，而這些病都跟當代人的精神狀態密切相關，有的女性乳腺反覆長結節，她不得不一邊治療軀體，一邊療愈病人的心靈。

高榮榮說，人的心理狀態都能在五臟六腑找到根源，比如心主喜，脾主思，肝主怒，肺主悲，而糾結內耗想太多則是對身體最大的消耗。

這次，“後浪研究所”跟這名有趣的女中醫高榮榮聊了聊她作爲中醫的職業修養、與病人的脫口秀式的問診經歷，以及對當代人的健康洞察。

以下是高榮榮的講述，經整理髮布——

中醫不止慢慢治，也講“快速治癒”

我做中醫是因爲小時候體弱多病，人家出去玩，你發燒躺牀上了，人家出去玩，你又高燒40度躺牀上了，每個月我都在兒童醫院裡蹲着，從小我就看到一堆人飽受病痛折磨，頭疼、胳膊疼、腿疼、腰疼、發燒、感冒、流感。在這個過程中，我就想如果我當個大夫該多好。這是人在生病的時候，最容易生出來的一種信念。

我在北中醫讀的臨牀醫學，我們學中醫理論，會重讀《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金匱要略》，需要回到2000年以前，體會當時的人如何認識天地，他們的思維觀、世界觀構建出的生命觀是什麼樣的。

我們也有一半的時間用來學現代醫學，病理、生理、藥理、生物化學等等，包括人體解剖，我們雖然是中醫，但也是用現代科學的視角去觀察生命的。

高榮榮

有的時候，我們學完中醫基礎理論再學西醫診斷基礎，看事物的視角不一樣，就會很矛盾。但是走到今天我會說，生命是個總體，當醫學發展到一定程度後，中西醫必將在頂峰相見，因爲從上往下看到的生命本該是一樣的。

在開始學醫的前三年我是極其痛苦的，讓我比較喪的是當時大概2004年前後，看中醫的病人特別少，中醫大夫的自信度空前得低，老師們普遍的態度是你學完了也可能沒什麼好的就業，可能還會活不下去，但是你又要學八年。後來覺得都讀了這麼久了，就先接着再讀一讀。

直到後來在學到臨牀的時候看到各科的老師們，尤其是看到我的導師陳楓老師在臨牀一線救治病人的那一刻，我覺得我還是喜歡這個行業，還得做下去。

都說中醫解決不了生死問題，西醫纔是急救的關鍵。科室的老師也會說中醫要慢慢治，只有陳楓老師纔會強調我們要儘可能快地把病人治好，什麼樣的病就以什麼樣的理念去治。當然我還震驚於他的門診量，他半天就要看200多個病人，並且給病人鍼灸都是他親自扎。

中醫看診還是傳統的望聞問切。剛開始我還有點職業慣性，生活中一眼看出點別人的健康問題就想忍不住說兩句，後來就猶豫到底要不要說，說也不合適，不知道對方愛不愛聽，不說又覺得我做個大夫，得給人家提醒一下。

現在我每次出診都是早7晚10，也是我親自扎。我也經常給自己扎，心情好的時候就給自己來兩針。你現在看到的我臉上是正常皮膚，只是毛孔有點粗，但是十幾年前我是滿臉痘，皮膚都結了硬痂，後來我才知道我是過敏，而且不能曬太陽，紫外線一曬馬上過敏，我幾乎是靠我自己給自己鍼灸，吃藥、敷中藥慢慢治好的。

高榮榮給自己做面部鍼灸抗衰

關於鍼灸到底有沒有用，我只能說，天下大師，唯手熟爾。同一個穴位，大家下手的程度完全不同，扎的深淺也不同，深和淺來自於一個醫者對穴位、經絡、疾病的認知。所以鍼灸起作用的核心在於醫者對人們疾病的理解、生命的理解，對所用治療方法的理解。

貪涼、脾虛、睡眠焦慮，脆皮年輕人養生難題

有的人說我看診像算命，其實不是的，是因爲我看了足夠多的小病，樣本量足夠多，慢慢可以總結出一些規律。

我看過的病人裡8成是女性，女性對自我的關注度是很高的，男性對自己沒那麼高的關注，不太擅長自我關懷，他只會說“疼”，不然就是“我頭髮哪去了”。

女性的大多數健康問題出現在睡眠、婦科問題、衰老、過敏、各種痛症等等，女子以肝爲先天，肝瘀造成了血瘀，所以這些病大多跟血有關。

比如月經量減少。對於大部分經常吃冰的女性而言，寒涼會入脾，在中醫範疇內，脾主藏血，所以喝冰咖啡久了傷到脾，月經量就會減少。

有一些患有嚴重的鼻炎和痛經的女患者，跟她們一聊有的說小時候冰棍隨便吃，有的家裡開小賣部，一次吃21根冰棍的，吃着吃着還有暈倒的。

患者接受治療

有人會問鼻炎和痛經怎麼都跟寒涼有關呢？那是因爲“寒性凝滯、易傷陽氣”，過度的寒會消耗我們脾腎之陽，痛經屬於生殖系統，爲腎所主；而鼻炎雖屬於呼吸系統，由肺所主，但肺經起於中焦，脾胃陽氣受傷，肺系功能也會減弱，所以這樣的成年人更容易鼻炎。

關於能不能吃冰的問題，爭議一直很大。但是作爲一個醫學碩士並在科研院所待過十幾年的醫生，我在看過各種文獻之後可以很明確地說，吃冰真的是因人而異。

歐美國家的人也有吃完冰不舒服的，他們也喝熱水。過度的冰量會對我們的身體造成凝血升高，慢慢會形成體內陰寒，在身體內呆久了就會衍生出各種疾病，比如治不好的關節痛、容易骨折等等。所以吃冰屬於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我們今天經常聽到“脾虛” 這個問題。咱們得承認，今天這個時代，大家動得太少了，肌肉力量太小了，這就造成了我們容易脾虛，脾虛的人可以練八段錦，適當運動，吃點山藥茯苓，喝點陳皮生薑水。

但是有些人運動完反而更累了，只能精神一會兒，保持不住，這種就屬於陽虛，陽氣不足。這種就需要先扶正你的陽氣，比如少熬夜，第二天早上好好去曬曬太陽，注意是曬早上的太陽，中午的就不要曬了，容易曬暈，還有一個是喝點生薑甘草砂仁水，如果想運動的話可以練練八部金剛功。

現在很多人都有睡眠焦慮。失眠問題現在明顯年輕化，十幾歲的孩子都來看失眠，他們睡不好不是五臟六腑的問題，是心理問題影響了神經系統。很多年輕人容易想得多做得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對還是錯，讓心神過度耗散，自然會失眠。

但還有一種失眠就是壓力過大，這個就不是妄念了，你再跟他說少思少慮也沒用，時間久了因爲心神耗傷過度，心臟非常容易出問題。

失眠的另一個極端是熬夜，熬夜晚睡最傷腎精，最傷生命力。所謂腎中藏精，指的是我們的腎臟裡有個命門，叫先天之精，這個東西決定了我們的壽命，代表了我們的生命力。

榮嬤嬤“帶針提醒”：戒就是一點也不吃！

中醫治病講究忌口，我對於忌口其實要求不高，大多隻要求三戒——“戒涼戒酒戒海鮮”。所有有明顯寒性病症的人都要戒涼，有明顯的溼性和風性疾病的人以及愛過敏的人戒酒戒海鮮。

這是因爲99%的人在生活中離不開吹風，比如空調風，不管熱風涼風；離不開涼，現在大家喝的飲料，以前還能要溫熱的，現在經常連去冰都去不了，所以大家的日常生活已經變成一種“涼酒海鮮”攝入過量的生活。

比如有個36歲的女患者胸悶，好不容易吃完藥好了，我告訴她，“要想徹底好，得堅持戒海鮮，你對這個過敏。”

隔了段時間，她來了跟我說，“我發現你說得還真挺對，我昨天吃了一鍋五斤的魚，今兒早上胸口果然堵上了，就跟哮喘犯了一樣”，那一刻，我不知道她這是誇我治得好還是誇她自己能吃五斤魚。

我本人是戒涼戒酒戒海鮮的，已經戒三年了，春節的時候可能喝點酒，偶爾吃兩口河魚。我年少無知的時候，也幹過一天吃三根冰棍的事兒，然後就發燒倒下了。後來生孩子以後腰疼，每次發作的時候全身都很冷，典型的寒溼之症，有一次特別疼，我就說我再也不碰這些了。

高榮榮做的醫囑周邊產品

所以每當看到這些“吃喝”出來的問題，我就會反覆叮囑“戒涼戒酒戒海鮮啊！”

以前，我一邊說一邊把醫囑手寫到處方上去，很多患者就假裝沒看見，後來我就把“戒涼戒酒戒海鮮”的醫囑做成印章印到處方上，這個章的來歷也有個故事。

我有個患者是律師，由於病好得太快，她在第三次看診時被我發現邊喝酒邊喝藥，然後問我，“戒”是一點都不能吃嗎？我看着她說，咱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了，“戒”的基本含義不就是“一點也不”麼？

所以“戒涼戒酒戒海鮮”的印章下方，我特地用小字備註了“‘戒’是指一點也不吃！高大夫帶針提醒”。

爲什麼我強調是“戒”呢？因爲我讓患者戒酒，沒準他就是少喝，我要說少喝點，那人與人的“少”可就不一樣了。

前兩天我看一62歲的大爺海鮮過敏長皮疹，我說大爺您這海鮮吃挺多呀。大爺說，“啊，對呀，我們那產海鮮，我得吃。”當時我都蒙了，我說這脈象摸着像北方人，我問大爺哪的呀，產海鮮？大爺說，“我海淀的。”

好吧，海淀有海，爲了吃海鮮，大爺拼了！

有的患者會說，“要是能管住嘴才能治好病，還要你們大夫幹嘛？”

我當時說，可是您這病就是吃出來的呀。根治，“根”和“治”要分開理解，得刨根，才能治。

所以，中醫大夫的每個忌口叮囑，背後都是和患者鬥智鬥勇的血淚史。我門診上不僅有印章，爲了防止有人說處方丟了，我後來還做了相應的口罩，把醫囑掛自己臉上，再這麼下去，我只能做冰箱貼把他們冰箱封印住了。

有時候我們爲了讓患者忌口，甚至會動用來自東方的“神秘力量”。上次有個福建的患者類風溼性關節炎已經非常嚴重了，我讓他戒涼戒酒戒海鮮，正好我福建的朋友剛給我寄了一把媽祖的扇子，我噌得一下就把扇子抄起來，“來，對着媽祖發誓，戒涼戒酒戒海鮮！不然你不要來了。”

他呆滯了兩秒鐘說，“行，我戒酒，重新做人。”

想太多是對身體最大的消耗

剛當大夫的時候，病人跟我說哪裡不舒服，我就在想怎麼辦呢？你不能理解他，你就看不懂。做大夫久了，看病看得足夠多，也逐漸有了生活的閱歷，我看到了人間疾苦，看到了他人不易，我好像能發自內心地去體悟他人之苦以後，你不說我都知道你怎麼了。

有時候我也想說，大家根本不用花那麼多錢到處求醫看病。有些病就是你內心的糾結消耗掉了自己的能量，所以想太多是對身體最大的消耗。

在中醫上講，人的心理狀態在五臟六腑都是能找到根源的，心主喜，脾主思，肝主怒，肺主悲。我們治病講扶正和驅邪，而扶正第一件事兒，首扶心神狀態。當你的心神主導你的時候，你會發現五臟六腑各司其職，很多不必要的病也就沒了。

高榮榮的守護印章

這兩年給年輕人在看病的時候，我見到很多結節類、肌瘤類、息肉類的病。我上學的時候這些病常見的年齡範疇在35歲到45歲，現在基本差了10歲，變成25歲以後明顯就發起來了。

肌瘤、囊腫、結節跟內心狀態有直接的關係，氣走不通，血瘀在那，它就容易長息肉，最後連西醫都得說一句，“要不你想開點，看看中醫去。”

我有個女患者，乳腺長了4個結節，都不小，做手術切了，過一年半又長了4個，乳腺脹痛，西醫大夫說不能再切了，來我這治療。治到後來兩個小的沒了，還有兩個在但是沒症狀了，我告訴她說，你把它忘了吧，你什麼都不想可能結節還會變小點。

我給她治療的時候是一半治軀體症狀，一半調節她的內心。一開始我還不知道她是什麼病時就能感覺她本人不僅思慮重，還悲觀，我摸她的脈就能摸出來肺氣不夠。肺主悲，這導致她心中充斥着悲憂，嚴重時變爲絕望。

作爲醫者，我們能做的就是鍼灸，開藥，幫助她們將自己的身體儘可能修正到一個平衡的狀態。而作爲患者，很多時候需要調整心態，讓自己保持一點內心的鈍感力，你的心不受力，你就不容易受傷。

我有個四十多歲的患者，也是一個媽媽，她來找我看更年期問題，她說陪孩子高考那段時間，爲了學習天天跟孩子吵架，她的血壓最高飆到203，在醫院測出來直接留急診了。結果孩子的高考分數193分，還沒有她血壓高，就這個分數她孩子還想辦升學宴呢，把她給氣的。我當時覺得，這媽當的多少有點不容易了。

我閨女八歲了，關於她的學習，我就只說隨緣吧，只要上學完成學生該做的事，她的班主任不來找我，我就不太說她。有句話常說，醫生的孩子經常會出現成績倒數的情況，爲什麼？因爲我們見過太多生命的不易，見了太多急診室裡躺着的孩子。鑑於這個情況，我們家的孩子健康點就好。生命很長，一個人的一生也不能用成績來評定。那既然是這樣，我們有一萬種辦法走到彼岸，何必急於一時呢？

以前我更多的還是隻停留在給來訪病人治病的階段，今年我開始錄播客，我們的播客叫“推心置腹”，其中“看診喜劇人”欄目的slogan是“這裡沒有雞湯，只有藥湯”，我們提供的是電子藥湯。

我的播客從不接廣告，我也不喜歡在播客裡講極端案例，講我是怎麼把他們治好的。我多數會講疾病背後的邏輯，我們會用什麼辦法來解決。我邀請我的醫生們一起錄播客，也是按照這個邏輯準備內容的，我的目的不是要讓粉絲變成患者，而是讓他們聽完知道自己該怎麼辦。這是我做播客的意義。

聽衆裡的確有人說我不需要去看病了，因爲他聽完我說的後想開了，他的焦慮在這個過程中得到緩解，生活會變得更加健康。

作爲一個醫生，我並不希望天下人都來找我看病，反而就像同仁堂所倡導的，“但願世間無人病，寧可架上藥生塵。”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後浪研究所”，作者：張晶、薇薇子，36氪經授權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