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媽、狼爸、鷹爸--怪獸家長變形記

屈穎妍與3個女兒在一起。

屈穎妍在香港的一場講座

過度保護孩子的“直升機父母漫畫

中國青年報報道:不客氣地說,華人世界的家庭教育,有時讓人覺得像是進了動物園。前有虎媽、狼爸,最新又出了鷹爸——都是獸類或猛禽。這似乎不是一個“公理自在人心”的話題,而是“褒貶各有依據”。我們呈現怪獸家長故事,希望能引發讀者諸君,無論正反方,細加考量。

自從有了孩子,屈穎妍就辭掉香港《壹週刊》副總編的職務,當了全職媽媽。她怎麼也沒想到,對付3個孩子,比辦好一本雜誌要難得多。

她說,一到下午4點放學,她就和全香港的母親一起,變成了“怪獸家長”,不過有的是大恐龍,有的是小恐龍罷了。

眼裡,香港的教育就是一場“人肉宴”,人人都想避席,卻人人都要出席;人肉沒人想吃,但人人都要吃,一口一口,由苦舌澀臉吃到成爲習慣。屈穎妍說,覺得自己就是魯迅筆下那個吃孩子的女人,傷口在冒血的就是自己的女兒們。

於是,她花半年時間寫了《怪獸家長》一書。誰知數月就在香港再版了6次。如今這個對付三囡囡的“超人師奶”成了大名人,在全港各學校舉辦了幾十場講座。

香港也掀起一股反思“怪獸家長”的熱潮。很多家長拿着這本書,照鏡子般對照自己的行爲,問“我今天是怪獸嗎?”

“媽媽,爲什麼你不笑?”

屈穎妍說自己並不是一夜間“頭上長角”成怪獸的。

在大女兒上幼兒園階段,她一直很快樂。她幫女兒選的是一家放羊式教育的幼兒園,母女都滿意。當時有朋友警告她:“你慘了,這家幼兒園的孩子出來,是不識字的。”而朋友的5歲小孩已經會寫“警察”了。

大女兒上小學一年級,她才意識到問題很嚴重。一年級的課堂,老師不講乘法口訣,直接佈置乘法作業。老師問:“誰不會背乘法口訣表?”只有她女兒和一個男孩舉手。原來絕大多數同學都已經在幼兒園或者課外補習班學過口訣表了。

在香港,補習班非常普遍,幾乎每個孩子都在上。曾有機構做過調查,香港孩子放學後最高補習記錄爲5個小時。現在連幼兒園的3歲娃娃都上補習班。因爲香港的幼兒園只上半天課,很多家長就報兩個幼兒園,早上一所,下午一所,一所學普通話,另一所學英文。前一所幼兒園12點才放學,後一所下午1點就上學了。一些家長天天接送,小孩在車裡換校服,吃東西。

“香港家長最害怕的不是孩子去援交,去吸毒,而是孩子有空閒。”有家長說。

港人把這種現象稱作“催谷”,催着稻穀早早成熟的意思。

屈穎妍還驚訝地發現,身邊的港媽港爹,在港孩上小學前,就打響了“持久戰”、“貨幣戰”。香港的很多小學是名牌中學的直屬小學。有的家長不惜斥資數百萬港元在名校附近置業;有的家長作好“兩手準備”,報讀多所小學,作爲孩子未能電腦派位入心儀學校時最後的安全網。還有很多人爲了孩子上名校,幫孩子報假地址,做假材料,他們一邊教孩子要誠實,一邊教孩子說謊應付學校的核查。“現在香港很流行這個,爲了擇校,不擇手段。”

上小學如此,小升初更如此。甚至有的家長動了苦肉計、苦情戲。

一個父親想女兒進某所名校,但女兒考不上。他四處打聽,發現早幾年有一個辦法是行得通的,就是每天早上家長帶着小孩站在學校門口,像秋菊打官司一樣。他聽說之前有家長連續這樣站了兩個禮拜,校長就忍不住站出來說,“好吧好吧,收你了!”

這家人就商量到底是爸爸還是媽媽帶着孩子去好,最後覺得男人帶着女兒場面更可憐,決定讓爸爸去。他還跟屈穎妍說:“你不要把我的故事寫出來,不然人人都學我,這招就沒用了。”這個男人是一家報社的高管,統領一干人馬,可他還是要帶着女兒站在那裡。

浸在“催谷”的潮流中,屈穎妍發現自己也慢慢變成了“瘋婆子”。她感慨,帶孩子,你的付出和收穫是不成正比的。你很努力地叫她,把作業做好啦,她還是鬼畫符;你努力了半小時,她還是隻寫出一個字——真的比上班還慘。直到有一天,她忍無可忍把大女兒的書包從三樓扔下去。

爲了學業,親子關係越來越差。有一次大女兒問:“媽媽,爲什麼你不笑的?”屈穎妍突然醒悟,原來自己真的不會笑了。

她成了“怪獸家長”。

她這纔開始有系統地做研究,聽很多講座,看很多書,探討爲什麼香港的小朋友沒了童年,爲什麼只要你做了家長,就一定變怪獸。她還打算去讀教育學位,她發現“家長教育”其實是一門課,還是碩士課程。

在不久前的一次講座上,她問家長們:你最經常對孩子說的一句話是什麼?

臺下很多家長說:“快點快點!快點吃飯,快點做作業!”

美國《讀者文摘》曾做過一次調查,訪問了亞洲8個地區,3000個14~18歲的孩子,對父母的評價。結果香港父母的得分排名倒數第二,失分的最重要原因是“父母沒有時間與孩子溝通”。

屈穎妍說,香港家長常常只會這樣與孩子對話。女兒說:“烏龜死了……”家長說:“你做作業了嗎?”一位中學校長無奈地說,其實少當幾分鐘的怪獸沒那麼難,至少你可以把孩子的話有耐心地重複一遍:“哦,烏龜死了……你做作業了嗎?”

當今最難教的,是家長,不是學生

在調查中,屈穎妍發現老師越來越難當了。很多老師感慨:當今最難教的,是家長,不是學生。家長認爲只要付了錢,全世界都要遷就自己。

有個體育老師稱,現在的孩子都不願意“坐在地上”,球場也好,禮堂也好,戶外大草坪也好,你一聲令下“原地坐下”,十有八九都沒反應,孩子們慢慢騰騰、不情不願,有的找廢紙,有的分紙巾,小心翼翼地墊着屁股,勉勉強強地坐下來,就像怕沾狗屎一樣。

“都是少爺和小公主,當媽的教他們,地上髒,千萬坐不得!”老師沒好氣地說。

跟動物接觸完要洗手,固然是應有的清潔態度,但凡事都在第一時間想到“乾不乾淨”這個問題上去,也是香港家長的普遍育兒準則。摸完一隻狗或是一隻兔子,父母總是在耳邊“洗手、洗手”地呢喃催促,只會混淆孩子的視聽:我剛纔是不是摸了一堆糞?還是一團細菌?

在老師們眼裡,自己的職責越來越像保姆。有孩子絆倒了,流血了,家長可能會在第一時間找個律師告學校:“學校沒有做好保護措施,牆體沒有包軟墊,要賠償!”

有一次,屈穎妍到幼兒園接孩子,老師煞有介事地說,孩子大腿上被蚊子叮了兩口,怕孩子藥物過敏,沒有塗藥,但手上這個蚊腫,是早上來校之前就有的。屈穎妍驚訝極了,3個蚊子包,都要分清責任,顯然,此類問題以前有家長投訴過。屈穎妍感慨,原來老師在教學以外,還要替每個孩子看好每一寸肌膚。

一個學生沒有完成作業,放學後老師把他留在學校裡做作業,結果家長卻跑去教育管理局,投訴那個老師對小孩進行“人身禁錮”。

“現在的家長給孩子營造的成長氛圍,太多漂白水了,無論是身體還是思想。”屈穎妍嘆氣。

她還指出香港出現“非典一代”的教育問題。在“非典”時期,一些嬰幼兒因爲成長在家長過度保護的環境裡,沙灘沒去過,到公園能免則免,沒消過毒的東西不能碰,家長只差替孩子們呼吸了……於是,孩子對世界的感覺近乎於零。

磕磕絆絆的學步日子裡不易察覺出端倪,隨着年齡漸長,問題開始顯現。不會走平衡木,不能攀爬,蕩不了鞦韆……父母一直認爲是嬌生慣養下的相關行爲而已,直至幼兒園老師提議他們帶孩子看醫生,才驚覺孩子患上了“感覺統合失調症”,是中樞神經系統的障礙。後來發現,原來“非典”這年出生的很多香港孩子都患此症,有不同程度的行爲病徵。

屈穎妍說,瘟疫時期對初生嬰孩的過度保護,竟誘發出另一種“行爲瘟疫”來,這該是大家在噴灑消毒藥水時始料不及的。

在她眼裡,家長過度保護孩子的例子比比皆是。大街上,有的是5個大人帶一個孩子出遊,這樣的盛況“像古代皇帝出巡,就差一輛馬車幾頭象了”。

她還發現,家長們帶孩子出門,總伴着超大的揹包,各種準備一應俱全。甚至會有一把小剪刀,專用來剪肉剪菜。在媽媽們眼裡,菜太長哽喉,肉太大窒息。小孩的乳牙,於是成了多餘的,像盲腸。9歲的女孩還在吃剪碎的食物,這樣的孩子,到了乳牙甩掉的年齡,牙還沒發揮作用。

近年醫生髮現,這股剪食物潮的後遺症,就是港孩的顎骨發育比外國孩子慢,大牙的牙牀比同齡外國孩子細小。

屈穎妍說,對於孩子,我們從來都是“捨不得”的,捨不得他們跌倒,捨不得他們受傷,捨不得他們失敗,事事爲孩子強出頭。“每一步,我們都功利地計算周詳。”在“金鐘罩”下,我們圈養出了一個個沒痂沒疤的完璧孩子,也孕育出了一羣羣張牙舞爪的“怪獸家長”。

如今,香港社會已發現“港孩”問題越來越嚴重,大夥又一窩蜂地去找出路。民間辦起各種“自理能力班”,花1000元學扣鈕釦、穿衣服、綁鞋帶、洗碗……甚至有人嘲笑,如果上課環境許可,還要教沖涼洗頭,七八歲不會洗澡的孩子大有人在。

家長戲稱,香港的孩子,“吃苦是要給錢的!”

最近,香港又興起一些“興趣班”,200元港幣一堂課,幫着教孩子用簡單電器,如電飯煲、電磁爐、微波爐、榨汁機之類的,還“加送”教授最基本的淘米煮飯和燒水。總之,孩子的一切都可以在各種補習班裡“學會”。

有人形容“港孩”的特徵爲:自理能力低、EQ低、抗逆能力低。

“熱門美劇《迷失(LOST)》如果放到香港來拍,兩集就拍完了。”做講座時,屈穎妍說,“第一集大家掉下飛機;第二集人人死光光。”現場一羣小學家長,大多笑不出來。

屋子證書,卻沒有一張是學做人

在香港,對一個初來乍到者而言,尋找沒有任何外形特徵的“怪獸家長”並不難,只要下午4點準時出現在各學校門口,就能“一網打盡”了。

在屈穎妍眼裡,校門前是個“是非地”,一切流言蜚語都在那裡展開、蔓延。10來分鐘裡,等待孩子放學不是重點,互相打探成績纔是關鍵。

“你女兒這次考了第幾?”

“第12名。”

“不是吧?你沒有同她溫習嗎?你怎麼做人家媽媽的……”

“你女兒星期六有沒有學劍橋英語?”

“沒有。”

“語法班呢?”

“沒有。”

“奧數?”

“都沒有,那她都學什麼了?你怎麼做人家媽媽的……”

在校門前等放學,屈穎妍聽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評語:“你怎麼做人家媽媽的!”

正是在這樣的“怪獸角鬥場”,屈穎妍漸漸明白家長過度保護孩子的背後,其實是在保護證書,保護分數,保護孩子的所謂“競爭力”。

她斷言,如果大學學位能用子女童年的眼淚換回來,香港家長絕對趨之若鶩。就像導演張堅庭所說:香港一幢大廈,大抵有八成家長是虎媽。

香港有整套法律來對抗虐待兒童的行爲,“打打手板也要被拉去坐牢”是許多家長掛在嘴邊的話。但在屈穎妍看來,香港的孩子從背起書包去學習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承受精神虐待。小學生像棵聖誕樹一樣,身上掛滿各種培訓課的書包,每天超過10個小時地不停學習。

香港教育評議會副主席、香港風采中學副校長何漢權曾說,在香港,大學本科(政府資助的大學)的入學率只有18%,精英教育一直是香港教育的主導。“精英教育一天不死,怪獸家長一日不滅。天下父母心,個個都有怪獸的腳印。”

在專家眼裡,這些虎媽栽培孩子的“鐵人計劃”,培養了孩子的爭勝心、必勝心,有時漸漸忘了一些勝負以外的心靈教導。接受“鐵人計劃”培訓的孩子,看似樣樣懂,但原本最基本的生活和快樂的能力反而不懂。

在屈穎妍這個老記者看來,家長們該保護的不保護,不需要保護的卻護得嚴嚴實實。

她舉例子:一個老師強調上課一定要帶琴譜,講了許多次,仍有人當耳邊風,於是老師規定,以後沒帶琴譜的不用上課,會立刻被趕走。有學生繼續如是,老師唯有信守諾言,把他趕走。誰知道學生家長卻跑來理論、投訴、大發脾氣:“我付足了學費,你有什麼權力趕我的孩子走?”

這個老師說,其實,那些父母應該多謝我纔對,我們教琴之外也幫你教孩子啊,“可惜他們都不領情”。

屈穎妍感嘆,這一代的孩子,懂得的技能很多,琴、棋、書、畫、跆拳道、游泳……樣樣皆能,一屋子證書,卻沒有一張是學做人的。

孩子小的時候,做家長的最關心的是“乾不乾淨”;等孩子長大了,父母的關注便迅速轉移到“有什麼用”上面去。比如,參加童子軍,有什麼用?學跳舞,有沒有份去比賽?賣旗(香港慈善機構募集善款的一個重要渠道),會不會有人給記優點?入校隊,升中學時會不會加分?參加交流團,有沒有證書拿?在學校做義工,有什麼好處嗎?

家長幫孩子算計每一步,每一分。一次期末考試中途,有學生髮現試卷題目有錯,於是監考老師決定找全班唯一一個已經完成試卷的學生A,到同年級的教室裡向其他幾個班的老師通報

A拒絕了,原因是他打算再檢查一遍試卷。老師堅持讓他去,他再搪塞,如此往返,A向老師拒絕了3次,結果還是悻悻然跑到各個教室去通報。

回來再檢查試卷時,他發現了一個錯誤,卻沒有時間改了。回家後,A爲那丟掉的幾分悶悶不樂,媽媽問了原因,立即向學校投訴。家長的理據是:爲什麼是我兒子,爲什麼不是B或者C?

在家長的一貫想法裡,吃虧的事誰都不想做。但家長認識不到,孩子少了那幾分,又多了些什麼。

屈穎妍說,這些年,孩子們走得都比前人快,3歲已經學會上網,5歲便學會3種語言、4種樂器,7歲便懂得製作PowerPoint……但待人處事應有的態度卻被遺忘了,或者應該說,是被犧牲掉了。

在她看來,許多家長爲了保護孩子,而矇蔽了是非與心靈。

不久前新聞說,香港康文署舉辦了一個閱讀比賽,勝出的是一名小女孩,才5歲,一個暑假讀了4277本書。屈穎妍說,大家其實都知道,這大概是家長幫孩子作假的結果,家長自己去圖書館借書,然後蓋章簽名,“證明”孩子都看過了。

屈穎妍還舉例,有一次她女兒參加一個徽章設計大賽,女兒自己在一張紙上畫,但另外一個勝出的小孩,居然把徽章設計圖做成了Flash,用動畫解釋設計。後來那個小孩承認,Flash是他爸爸幫他做的。

“這怎麼會是一個公平的比賽呢?但小孩子從小就習慣了這個。”屈穎妍說,現在很多家長,只要牽涉到比賽,因爲要拿獎狀、證書,那爸爸媽媽一定會盡力去幫忙。

不知不覺,孩子實際上成了家長手上用來炫耀光彩與成就的大鑽戒,大家都要自己的孩子閃閃發光。有一所學校要同學扮演白雪公主和7個小矮人的故事,可由於家長都不願意自己的孩子演小矮人,最後校方只好改寫了故事,將之變成“8個白雪公主”。

這讓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屈穎妍想起《病梅館記》。千個孩子,本該有千種個性,但今日人人都被修剪成一模一樣的病梅盆景,好看、值錢,卻不健康。

“你的賣點就是沒有證書”

瘦弱的屈穎妍想跟香港教育抗爭下去。在旁人看來,她也的確比一般人多了些資本。比如,她有3個女兒,有3塊試驗田。

大女兒上小學時,這個自稱很溫柔的母親變得越來越狂躁,一到下午4點,她準時變成“女巫”,她撕孩子的作業本,要求孩子成績好。

二女兒、小女兒上學時,她放鬆了很多。一次放學後,二女兒突然跟她說,“媽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屈穎妍說:“爲什麼?”孩子說,因爲同學聽寫沒得100分,回去媽媽都要打要罵的,但你卻沒有。

她深深地感覺到,香港教育病入膏肓,家長變怪獸,怪獸逼港孩,大家都浮沉在教育漩渦中,半死不活。她說,如果允許,她相信百分之百的港孩都會逃學。

菲律賓香港人質慘劇發生後,大女兒看到電視臺記者訪問痛失父母的孤兒時,感嘆說:“他們真好啊,不用上學了。”屈穎妍瞪大了眼睛問:你說什麼?難道你寧願用父母雙亡來換一個不上學的機會?

這深深地刺激了屈穎妍。她一直等待着一個羣組——反畸形教育。可她沒等到,家長們邊罵邊隨大流。連屈穎妍自己也暗叫,自己也不過是人羣裡不甘心又不敢造反的“蟻民”。

她的朋友說:如果香港有人搞反教育制度的遊行,人數肯定超過50萬。

屈穎妍答:好吧,那就由你發起吧!

朋友問:爲什麼不是你?

屈穎妍明白了,大學都是順民,只能消極地反抗。但其實她自己非常期待香港教育來一場革命,要的不是孫明揚(香港教育局局長),是孫中山,推倒一切,重頭再來。

明知這不可能,她只能憑一個母親微弱的力量做些無力的反抗。暑假,她四處帶女兒去旅遊,希望看到孩子們平時在學校裡所沒有的快樂。

她嘗試用3種實驗方式去處理很多教育問題。

第一個孩子摔倒的時候,她非常心疼:“哎呀慘了!我揹你吧!”

第二個孩子摔倒,她學會了剋制:“你怎麼樣,骨頭沒事吧?沒事的話就試試自己能不能站起來走路?”

第三個孩子摔倒,她裝作看不見,“我們愛她,但不一定要幫她走那一條路。”

她還從龍應臺的文章裡尋找啓發。她說,龍應臺書裡一幅畫面讓她記憶深刻。一個毛毛雨天,母子倆在湖邊散步,龍應臺想爲兒子打傘,兒子一閃一縮地推開。然後是又一幕畫面,漫步中的媽媽給兒子指點風景,“看,那裡多美……”兒子的反應竟然是把母親的手按下來,“我看到了,別指……”

漸漸地,屈穎妍不再像緊張得張開每根刺的刺蝟。她理解了,教育是一個鬆手的過程。

可手放得太鬆,現實的問題就會馬上橫衝直撞過來。大女兒小升中的時候,沒什麼證書和獎狀,別人卻有很多,什麼朗誦比賽、繪畫比賽、閱讀比賽,甚至吃水果比賽的。事實上,爲了迎合這些家長的需要,現在香港任何兒童活動都會頒發證書或獎狀。一個簡單的手工班都有證書,如果沒有,結束的時候家長會直接投訴。

女兒當時很着急,說:“慘了,我沒有什麼證書。”屈穎妍鼓勵她:“你的賣點就是沒有證書。”

這位作家媽媽幫女兒做了一個很小的簡歷,放進了一些家裡和學校裡的相片,開頭屈穎妍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教育是一場馬拉松》。她說:“我的女兒現在不是跑第一,她在落後,但不等於到終點時,她不會跑第一。教育不應該放棄任何人,即使她真的跑到最後,我們也應該爲她鼓掌。”

女兒自己也寫了一篇,題目是《我沒有證書》。她介紹了自己在小學參加排球隊、參加紅十字會的活動,她說盡管這些不能在分數上反映出來,但“這些在我心靈裡,我希望將來你們可以看到成果”。

不管怎樣,女兒最後真的考上了心儀的學校。但在下午4點的“怪獸角鬥場”,有家長口氣酸酸地對屈穎妍說:“因爲你是名人唄。”

孩子復仇

屈穎妍四處做演講的時候,日本也正在進行一場對抗“怪獸家長”的教師保衛戰。事實上,這個名詞正源自日本。

東京市政府如今耗費1000萬日元,出版手冊,以教授老師應付“怪獸家長”的招數。

美國電影明星馬特·達蒙也像屈穎妍一樣,正努力給自己脫掉“怪獸家長”的帽子。他病得不輕,他對孩子的過度保護欲,連老婆都看不下去,暱稱他爲“紅色警戒”。他們家的4個女兒連睡覺都不得安寧,達蒙常會去摸摸看她們有沒呼吸。有一回實在管太多,還被女兒狠狠咬了一口,結果馬特還驕傲地到處炫耀說:“齒痕是戰利品!”

準確地說,在美國,大家更願意將這種父母戲稱爲“直升機父母”。他們在學校、操場和課外活動地點轉悠,像直升機一樣盤旋在孩子頭頂,與孩子緊緊綁在一起。

針對最近幾年美國父母對於孩子的過度教育行爲,很多人開始發動一場“慢教育、簡單教育和散養教育”的變革。

大家都在討論D·H·勞倫斯在1918年講的一句話:“如何開始教育子女?第一原則是:不要管他。第二原則是:不要管他。第三原則是:不要管他。這就是一個完整的開始。”

當然也有人不同意——勞倫斯說起來容易,因爲他自己沒有孩子。

其實,就連屈穎妍也知道,自己還是個“半怪獸”,沒有完全脫帽。

最近的一個下午,屈穎妍在香港風采中學面向近百位家長做講座。講座結束後,一位父親站起來,意味深長地問:“屈小姐,你對你女兒的分數有什麼要求呢?”屈穎妍回答:“我還是要求她們保持中等,她們的爸爸常常說,不是倒數就可以了,但我做不到。”

坐在記者身旁的風采中學校長何漢權偷笑着說:“她嘴上說要求中等,實際就是中上了。”

屈穎妍做不到完全放下。事實上,不久前,《清明上河圖》來香港展出,她很想帶孩子們去看,可那意味着,孩子看完後回家做作業會寫到夜裡12點多。爲此她糾結了很久。

後來她還是帶着女兒去看了,但回到家裡又和女兒大吵一架,因爲女兒困極了,不肯做作業。

屈穎妍想改變,但整個環境就是這樣,她像是進了一條死衚衕。

有很多人擔心,爲人父母者從他們的父母那兒中了毒,又把毒傳給孩子,就這樣一代代傳下去,像高速公路上的連環撞車事故。怪獸家長的故事,會代代延續下去嗎?

如今,澳門的一家圖書中心用了一整列櫥窗展示這本書,引起了很多澳門“怪獸家長”的共鳴。在中國內地,這本書也通過微博廣爲傳播。

有家長給屈穎妍寫信說:我們根本就把孩子當作掌上電子寵物,按一個鍵,要他吃就吃,要他拉就拉,我們從沒想過孩子的感受。有家長稱,《怪獸家長》像一劑涼茶,讓家長在變身刑警獄卒快要把孩子“處決”的邊緣,懸崖勒馬。

還有人鼓勵她:出這本書本身就是對教育最大的對抗,你不是“蟻民”,你幹了老虎乾的事兒,咬破了一方鐵柵欄。

令她想不到的是,在內地,一本《鬥媽大全》在網絡上迅速躥紅,作者是兩個北京的四年級小女孩,用漫畫的形式記錄了20餘招“鬥媽”招式。

如今屈穎妍出了《怪獸家長2》。鵝黃色的封面上,畫着很多小豬,它們或作沉思狀,或呼呼大睡。她給這本書取了一個副標題:孩子復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