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大盤帽

散文

我做小姐的時陣,才二十二腰」這句話常掛在母親嘴邊,但她生了七個小孩以後體型日趨臃腫,說起話來聲音與氣勢特別有分量,家中大小事全由她作主,父親只有說「是」的分。

父親愛吃肥豬肉,他說:「食肥豬肉油臊濟,較會擋枵。」但我覺得他根本不是怕餓,而是爲了和母親相抗衡。

「咳咳咳,一直咳,你是香菸食太少。」母親端着熱茶,語氣卻像冰鎮過。

在母親一頓嘮叨之後,父親的默不作聲是爲了讓她閉嘴。當下,雖然父親的身形更加瘦小,但我卻期待他像超人變裝,立刻穿上他寬大的義警小隊長制服,尤其是戴上那頂繡着一隻鴿子的大盤帽,身影瞬間變得巨大,可以叉着腰對抗母親,大聲說「不」。

我們幾個小孩跟父親一樣都很怕母親,但每天上學前,留長髮的我可以獨享她的溫柔。母親輕輕梳理好我的頭髮,綁橡皮筋時一定會問:「你敢會痛?」

我比較常享有跟父親獨處的甜蜜時刻,最喜歡他騎機車載我去買鴿子飼料。我坐在前置油箱上,雙手握住兩側照後鏡,頭剛好頂到父親的下巴,像被父親環抱,那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寶座。風吹翻拉鍊壞掉的外套,我像鴿子張開雙翅飛了起來。

黃昏,我跟隨父親爬上三層樓高的木造鴿舍,鴿子受到驚嚇,咕咕叫着,地板沾黏厚厚一層鴿糞,他打開鴿舍木柵門,手一揮,鴿子紛紛飛出,真是太奇妙了,鴿羣都讀得懂他的旗語,時而盤旋像在天空擺陣,時而像飛機爬升竄高。父親用力揮舞着紅色三角旗,鴿子大軍就飛得越高。

父親在夕陽映照下的身影顯得又高又大,彷彿那個戴上大盤帽、神氣的小隊長再現,跟着鴿子翱翔天際,他把旗子揮得更起勁了。

我小學五年級那年冬天,母親沒有告知父親,悄悄把養得精壯、有機會贏得彩金的賽鴿賣掉,剩下幾隻瘦弱的全成了藥燉鴿子湯,飯廳裡充滿中藥味道,空氣凝結像霸王寒流來襲。

「粉鳥仔肉足補!緊吃!」母親威嚴地發號施令,催促我們吃補湯,但在我耳際迴響的盡是那些咕咕叫聲,我只好伸出筷子沾到鴿子肉,做做樣子,免得被她修理。

我低頭往嘴裡扒飯,生怕一開口講錯話就惹禍。相較平日,母親說話的音量變得更大,速度更快。我用眼角餘光瞄父親,感覺到他的怒火從胸口燒到脖子,蔓延整個臉頰,像起疹子般漲紅。我擔心接下來他們會大吵一架,害怕父親就此離家出走。

幸好父親只是漲紅着臉,面無表情地吃完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父親去世二十年了,某天我和母親通電話聊天,她說村子裡幾乎沒有人養鴿子了。我趁機問她,當年爲什麼把父親的鴿子賣掉?她輕描淡寫地說:「恁老爸飼粉鳥攏嘛『了傢伙』,無效啦!」她有魄力的認賠殺出,彷彿是個完美的停損點。

我問母親會想父親嗎?那套小隊長制服還在嗎?「想啥物啦?三八喔!衫擲掉了,但是,彼頂有一隻粉鳥的帽仔我有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