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特斯拉女車主:將就特斯拉"剎車失靈"提起訴訟
經濟觀察報記者 王海宣 鄭州報道 從一名特斯拉粉絲到人盡皆知的維權車主，家住安陽的張女士在過去3個月中，經歷了人生中最激烈的“鬥爭”。如今，她正全身心地投入到法律訴訟程序中。
今年2月春節期間，張女士在與家人駕駛特斯拉Model 3車輛出行時，接連追尾兩輛車，車內兩人受傷。3月10日，張女士聲稱自家車輛存在“剎車失靈”問題，手持喇叭坐車頂維權，這一視頻在互聯網上迅速傳播，之後事情持續發酵。
4月19日上海車展首日，張女士身穿印有“特斯拉剎車失靈”字樣的白T恤站上了特斯拉展臺上一輛紅色展車的車頂進行維權，這一站，讓張女士成了接下一個月國內的熱搜榜女主角，而作爲人生第一次，她也將自己送進了看守所，更將公衆對特斯拉以及自動駕駛的質疑推至頂點。此後，隨着監管部門和行政力量的介入，該事件逐步朝着解決事件核心矛盾的方向發展。
5月19日，在上海車展維權事件發生整一個月後，經濟觀察報記者在鄭州見到了張女士，對於近期的經歷及維權事件的最新進展進行了溝通交流。談及過去三個月的經歷，她用“無奈、震驚、憤怒”來表達自己的感受。
對於自己扇起的“黑蝴蝶翅膀”威力有多大，張女士沒有預設，也無暇去顧及。她告訴經濟觀察報記者，5月19日早上，其控告特斯拉及陶琳（特斯拉全球副總裁）侵犯自己名譽權的案件已經立案，後續她將就“剎車失靈”一事進行訴訟。
但意外的是，與此同時，張女士自己也被另一位特斯拉車主告上法庭，理由是她的行爲讓所有特斯拉車主都受到了歧視。對此，張女士表示無法理解，“我覺得很莫名奇妙，我覺得特斯拉車主更關心的問題應該是這個事件的本身，而不是說我的維權影響了你高知高消費羣體的形象。”
事情的發展顯然脫離了以前任何一次維權事件的軌跡。張女士稱，事故本身對於自己及家人的影響較爲有限，但特斯拉的傲慢是將其逼上過激維權道路的一大主要因素。
而以張女士維權爲起點，特斯拉交通事故在過去一個月內密集曝光，其中包括兩起交通事故致死案。從表態來看，特斯拉對所有調查皆呈現出積極配合姿態，有媒體稱，據新加坡《聯合早報》網站報道，特斯拉公司近期宣佈正在開發一個面向中國車主的線上車主數據平臺，預計年內上線，屆時中國車主可從該平臺直接獲得車輛信息，無需通過第三渠道。此舉被認爲旨在挽回由維權事件造成的品牌公信力。但另一方面，爭議人物陶琳近期發出的關於“特斯拉需要加強消費者教育，以避免車主在開車時出現失誤操作”的言論，引發了網友對特斯拉又一輪的吐槽聲浪。
“我們計劃是會（針對特斯拉剎車失靈）提起訴訟的。但現在國內不是還沒有能夠檢測智能駕駛汽車交通事故責任的檢測機構嗎？就是沒有獨立的機構可以做這個數據鑑定。”張女士提出她的糾結與顧慮，並表示，特斯拉沒有提供完整的30分鐘數據，且國內沒有具備檢測智能駕駛汽車事故責任資質的機構，這是目前的問題所在。
對於爲何沒有在一開始就針對特斯拉交通事故進行起訴，張女士向記者做出瞭解釋，“名譽權我們會放在第一個訴，受到管轄地和合同約束的問題，關於車輛質量問題的訴訟，這個官司要打的話，可能要到北京去。”
數據的完整以及真實性是車輛質量訴訟的第一個決定性因素。張女士向經濟觀察報記者表示，“（特斯拉提供的數據）時間跨度上是滿足半個小時的，但是這其中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項目參數。”她稱從另一位特斯拉車友那裡瞭解到，這些缺失的參數包括剎車踏板位移、電門踏板位移、電機扭矩、能量回收、ABS的助力系統是否激活等。她表示，在特斯拉對外公佈數據後，自己已經三次提出要獲得更完整的數據，但截至5月19日並未收到。
在4月特斯拉公佈相關數據之後，經濟觀察報曾對國內具有車輛事故檢測資質的第三方機構進行過全面調查採訪，就目前而言，國家機動車質量監督檢驗中心及其分支機構、交通公安交通部門的事故鑑定中心，以及中機車輛司法鑑定中心等檢測中心都是可進行事故車輛鑑定的官方機構。但由於在第三方鑑定資質的認證上，還沒有就自動駕駛車輛的事故鑑定設置單獨的資質門檻，因此目前具有鑑定資質的機構所擁有的鑑定能力，都主要針對燃油車產品。目前只有總部位於天津的中機車輛司法鑑定中心曾參與過對有自動駕駛功能的純電動汽車進行的鑑定，且該案例有行車記錄儀記錄的一手影像證據。
工信部新能源與智能網聯汽車產業的專家也表示，目前國際國內針對帶有自動駕駛功能的智能汽車的檢測標準和規範都沒有出臺，因此，市場上也買不到鑑別智能駕駛汽車交通事故鑑定的設備。這也導致要對自動駕駛車輛的第三方鑑定並不容易。
一家事故車輛鑑定的官方機構相關人負責人曾對經濟觀察報記者表示，由於河南特斯拉事故車的原始數據在沒有監督的情況下由特斯拉公司單方面提取，某種意義上，數據層面的“第一現場”已經失去，因爲從技術手段上來說，更改黑匣子數據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工信部新能源與智能網聯汽車產業專家智庫成員張翔告訴記者，現有的第三方機構沒有能力檢測智能汽車交通事故的責任問題。他表示，最重要是沒有標準和法規，接下來沒有工具設備，所以無法檢測。
“在此之前，可能有人跟我說特斯拉不好的話，我都不會去相信，”張女士告訴記者，自己也曾是特斯拉的狂熱粉絲。自己在朋友影響下購買了特斯拉，隨後也推薦了自己的閨蜜買特斯拉。
她再三強調，最開始希望特斯拉能夠提供完整的行車數據，然後以數據爲依據去找出來事故發生的真正的原因，並沒有想到後續會發生那麼多事情，而很多對她來說也是“突發事件”。 她提到，在自己去上海之前，4S店已經知道了自己將要去車展維權，“哪怕跟我發一個信息，我就不會這樣。”
【採訪實錄】
我之前也是一個“特吹”
經濟觀察報:當初爲什麼買特斯拉？
張女士：當時它有一句廣告語：加入特斯拉，我們一起推動全球可持續性發展。當時就覺得還挺環保的。特斯拉是我們家裡第一部新能源車，我是很愛惜的。
經濟觀察報:之前有向很多身邊的人推薦這個車嗎？
張女士：我之前也是一個“特吹”，我還推薦我的閨蜜也買了這輛車。但是我們兩個都被特斯拉從車友羣裡給踢出來了。其實發生事故之後，我從來沒有告訴我的銷售，可能我的銷售都不知道維權的是我，因爲我覺得我遇到的問題太大了，我跟一個銷售講，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了。我從來沒有在車友羣裡說過任何負面的話，我出了事故，我也不想增加大家的用車陰影。我不明白他們爲什麼要把我從車友羣踢出來，是心虛嗎？
經濟觀察報：在2月份出事故之前，您父親有開過這車嗎？
張女士：這個車我經常回老家，都是我父親在開，而且當天下午去景區，下午2、3點，從家去景區的路上就是我爸爸在開，回來的路上也是他在開，40多次剎車是因爲從景區出來，當時有很多人排隊，有很多次剎車也是合理的。
經濟觀察報：如何看待近期大量針對特斯拉的負面新聞報道？
張女士：我覺得特斯拉應該去反思自己，這個負面形象不是我造成的。在我上海車展（維權）之後沒幾天，又有一個車主去上海車展維權，同一個車展，連續發生兩次維權事件，真正（應該）反思和思考的就是特斯拉自己。
經濟觀察報：有特斯拉車主起訴您影響了特斯拉車主的形象，您怎麼看？
張女士：有一天早上，好多車友發我截屏說這個事。我覺得很莫名奇妙，我覺得特斯拉車主最關心的問題應該是這個事件的本身，是車有沒有問題。而不是說我的維權，影響了你高知、高消費人羣的形象。因爲生命高於一切。
維權這個事情我不後悔
經濟觀察報：爲什麼會想到去上海車展維權？當時是如何考慮的？
張女士：我在鄭州已經連續多次索要數據，跟監管部門、特斯拉主動溝通，給我回復的是直營店，說“我們需要得到上海的領導批准後再回復你”，一直在無限期地等。上海有車展，特斯拉的總部也在上海，那我直接去上海能不能解決我的問題？當時是懷着這樣的一個想法。
從3月27日到4月18號之間，特斯拉的工作人員沒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沒有發過一個微信，甚至在我去上海的那天，4S店售後經理是知道我去上海車展的，哪怕他跟我發一個信息，我就不會這樣。這（現場事件）也是我沒有想到的，對我來講也是一個突發事件。
大家可能只看到了我車展上過激維權的這一幕，但是大家可能對於我從事發到維權的這一過程，之前發生了什麼都不是很清楚。我們從3月9號投訴到鄭東新區監管局。其實最主要的一個訴求，其實就是得到事故發生前半小時的數據，民法典有規定，數據的所有權是歸用戶所有。
總局督促當地的監管部門來維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鄭東新區監管局這邊也是責令特斯拉直接無條件提供完整數據給我。我在4月30號、5月5號、5月13號分別3次向鄭東新區監管局提交我得訴求，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得到我的車輛事故發生前半個小時的完整數據。
經濟觀察報：後悔做出這個（車展維權）決定嗎？
張女士：維權這個事情我不後悔，但是我當時採用的這個方式肯定是不對的。因爲首先還是影響了會場的秩序，這個方式肯定是不對的。我也希望大家以後永遠都不需要再去維權，再也不需要用車頂維權的這種方式去維權。
我感覺特斯拉不想解決這個問題，它想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經濟觀察報:現在是否還會遇到網絡暴力呢？
張女士:我到目前都在承受網絡暴力，包括我的家人，其實到現在爲止，事故本身帶來的影響是有限的，一部分是因爲特斯拉售後在處理這個問題的方式讓我和我的家人受到了很大傷害，特斯拉一直給我的感覺它不想解決這個問題，它想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一直在試圖轉移焦點，試圖毀壞我的名譽。我每天都會接到各種騷擾電話，我的社交賬號上有很多的攻擊謾罵，詛咒我的家人。其實是挺艱難的。我和我的家人承受了很多，沒有維權過的人可能不太會明白，當一個人去對抗市值上千億的上市企業⋯⋯
經濟觀察報:早期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子嗎？
張女士: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我們選擇一輛車肯定是出於喜愛，女孩子選新車，（挑的是）品牌、顏值，也是希望生活更便利、美好。也沒有想到自己堅定選擇的品牌在你出現問題之後居然是以這樣的一副態度和嘴臉去對待自己的用戶。
經濟觀察報：整個過程跟陶琳接觸過嗎？
張女士:沒有跟陶琳接觸過。陶琳在上海車展上的一些言論也是比較讓我的家人憤怒的一點。
有車友稱缺少很多重要項目參數的數據
經濟觀察報：車展維權之後，特斯拉有聯繫過您嗎？
張女士：車展之後，25日特斯拉工作人員給我先生打電話，當時我先生問我，你是代表個人還是代表特斯拉，如果你代表個人的話，那就不跟你見面了，如果你是代表特斯拉，我可以跟你談談。他再次表示是代表個人。當天晚上特斯拉就發佈聲明說，特斯拉方面正在與我積極主動地聯繫。我對特斯拉的行爲我是很不理解的，員工是代表個人打電話，我怎麼算跟您談了呢？特斯拉又發聲明，一系列操作都不明白。
還有就是我要了這麼多次數據特斯拉都沒提供，在我最不方便（在看守所）的時候，你發佈（數據）了，而且就算你公開，也是可以的，但是像車架號這種跟案件沒有什麼直接關係的敏感信息都公佈了，你還不公佈一個完整的數據，還是刪減過的。
經濟觀察報：現在特斯拉公佈以及提交的數據一共是幾份？
張女士：有關部門是責令他交接數據在三方見證下交接，當時他沒履行跟監管部門的這個約定，擅自公佈到網上，在公佈1分鐘行駛數據之後，4月30日給我提交了一份紙質數據，30分鐘的。
經濟觀察報；您認爲特斯拉提供的數據是不完整的？
張女士：時間跨度上是滿足半個小時的，但是這其中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項目參數，有好心的車友提醒，特斯拉給他的數據、對外公佈和給我的數據是有出入的，就是在項目參數上是不一樣的，缺少了很多重要的項目參數，剎車踏板位移、電門踏板位移、電機扭矩、能量回收，ABS的助力系統是否激活等重要的項目參數都是不完整的。因爲我們做檢測，應該有數據作爲依據，它提供一個被刪減的不完整的數據，那我們檢測能得到真實準確的結果嗎？
經濟觀察報:如果針對車輛問題起訴的話，應該要提供證據，現在手裡有證據嗎？
張女士：之前特斯拉的售後經歷口頭播報了5.09秒的後臺數據，這個數據就顯示，當時我父親是踩了兩次剎車，施加了更大的壓力，這個當時我有錄音。激活了車輛的穩定程序這一項，在車展之後提供的數據裡沒有。
經濟觀察報：之後再舉證的話會比較困難吧？
張女士：我有諮詢過律師，在消費者諮詢的案例裡，有一個舉證責任倒置，就是由廠家證明你的剎車沒有問題，作爲消費者，我也有舉證責任，但這是次要的。
會盡快就剎車失靈進行訴訟
經濟觀察報：爲什麼一開始沒有針對特斯拉質量問題走法律程序?
張女士：名譽權我們會放在第一個訴，受到管轄地和合同約束的問題，馬上也會提起關於車輛質量問題的訴訟，我們受購車協議合同的約束，這個官司要打的話，可能要到北京去。我們一開始還是希望他能夠給我們提供完整的行車數據，然後以數據爲依據，去找出來事故發生的真正原因。一開始我們也沒想到會這樣，會發生後續這麼多的事。
經濟觀察報:您的意思是後續會就剎車失靈進行起訴？
張女士：會盡快對於剎車失靈這件事進行訴訟。
經濟觀察報:這個消息可以對外公佈嗎？
張女士:我們計劃是會提起的，但是目前國內不是還沒有這個能夠檢測智能駕駛汽車交通事故責任的檢測機構嗎？就是沒有能夠獨立的機構可以做這個數據鑑定。所以我覺得說倒是可以說，但是這前面一定要註明，現在國家沒有鑑定機構能夠做這個事情。相關的標準和法規是不是也還沒有出臺。
經濟觀察報:侵犯名譽權的訴訟，5萬元賠償是如何定的？
張女士:當時只是希望通過法律來維護自己的權益，也是律師團隊綜合了各種因素給出的，我們也是接受了律師的建議。
經濟觀察報：通過這次事件，您最想向公衆傳達哪些信息？
張女士：我想傳達給大衆的信息就是，更多的車主在遇到問題的時候，特別是在第三方檢測的時候，一定要慎重地選擇第三方檢測機構，（弄清楚）是要檢測機械部分，還是軟件部分，如果是軟件系統的原因引發故障、事故的話，檢測機械部分肯定是檢測不出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