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代,全靠有他

作者:Bérénice Reynaud

譯者:陰影部分表示夜

校對:Wil小溦‍

吳天明於2014年3月去世時,世界範圍內的影評人都意識到中國電影史已經進入了新的階段。

和同時代的人一樣,出生於1939年的吳天明不得不等到文化大革命結束,纔開始自己的電影拍攝生涯。在與滕文驥合拍了首部故事片《生活的顫音》之後,他被任命爲西安電影製片廠副廠長,不久後又升任廠長。時年45歲的他,是當時全國最年輕的電影製片廠廠長。

吳天明

西安電影製片廠是他耕植頗深的地方。擔任廠長後,他不僅繼續親自執導電影,也提攜了日後成名的中國第五代導演,出品了很多他們年輕時的作品,包括黃建新的《黑炮事件》(1985)、田壯壯的《盜馬賊》(1986)、陳凱歌的《孩子王》(1987)、以及周曉文的《最後的瘋狂》(1987)。

吳天明執導的故事片《沒有航標的河流》(1982)講述了三個在瀟水上做工的筏夫的日常生活,這部電影被譽文化大革命後,電影藝術漸漸回暖活躍的代表作。之後,他拍攝了電影《人生》(1984),講述了一位鄉村教師在貪腐大環境下艱辛工作的故事。

《沒有航標的河流》(1982)

在他接下來的計劃中,吳天明精妙地將導演和製片廠廠長的角色融爲一體。那時有一個想當導演的北京電影學院攝影專業畢業生,他當時已經在幾個第五代導演的影片中擔任攝影師,在業界小有名氣,包括張軍釗的《一個和八個》(1984)、陳凱歌的《黃土地》(1984)和《大閱兵》(1986)——都由廣西電影製片廠出品。他叫張藝謀。

吳天明發現張藝謀不僅長於攝影,鏡頭似乎對他也有所偏愛:他面容英俊,頗有魅力。在1990年的一次訪談中,張藝謀提到吳天明給他提供了一個難以拒絕的邀請:由他擔任《老井》的攝影師(與陳萬才合作)和主演,而作爲交換,吳天明則會擔任張藝謀處女作《紅高粱》(1987)的製片。

路遙和吳天明(右)

《老井》最終成爲吳天明最成功的作品,它獲得了東京國際電影節故事片大獎,而接下來等待它的很可能就是世界電影圈的關注。

吳天明有幾年逗留在洛杉磯蒙特利爾公園市的華人聚居區,和自己的侄子開了一間簡陋的錄像帶商店。這間商店簡直是舉世難尋的絕版VHS錄像帶聚寶盆。

我那時正在寫一本關於中國電影的書,所以經常會去他的店裡光顧。而一向謙虛有同情心,並待人親切的吳先生總是會笑着說:「我開這家店也是繼續在推廣新時代中國電影的工作啊。」

《老井》(1986)

幾年後,吳天明回國並陸續執導了幾部電影,但他沒有重返西安電影製片廠的崗位,也沒能繼續之前所做的那些足以在中國電影史上留名的開創性工作。

與此同時,《老井》卻在漫長的時間流逝中歷久彌新。影片對普通人生活細緻入微的觀察,幽默而沒有意識形態色彩的筆法,以及對鄉村地區黃色小曲文化不加掩蓋的展示,都成爲先鋒導演賈樟柯,或是更年輕的郝傑的靈感來源。郝傑在他的《光棍兒》(2010)和《美姐》(2012)中,都鍾愛描述農民對於性的癡迷。

《老井》中的主人公既沒有被刻畫成一個與負面體系對抗的英雄,也不是一個單純的受害者。這是一部多極化的電影,自然、貪慾、肉慾、惰性、流言蜚語,官僚主義的卑劣和每一個角色的個人生活歷程都在電影中佔有一席之地。像擁有多樣樂器的交響樂團那些或刺耳或滑稽的聲音一樣,影片中那些「互相沖突的價值觀」相互包容着。

老井村位於乾燥的黃土高原東北部,太行山下,缺水的狀況已經持續數代人之久。村中雖然已經挖了上百口井,但現在都已乾涸。學習了工程知識後返回家鄉的孫旺泉(張藝謀飾)身負着父老鄉親們的期望。儘管他和另一位上過學的年輕人趙巧英(樑玉瑾飾)兩情相悅,但他那專斷的父親卻已經給他定下了和漂亮寡婦段喜鳳(呂麗萍飾)的婚事。

儘管地形崎嶇,孫旺泉還是接受了給村裡再挖一口井的任務。他性癮成癖的懶漢弟弟旺才和心裡不情不願的巧英成了他的助手。正在開挖的井坍塌了,壓死了旺才,也困住了旺泉和巧英。像艾米莉-左拉的煤礦小說《萌芽》中描寫的一樣,旺泉和巧英相信自己難逃一死,選擇在歡愉中死去。

而在地面上,組成救援隊伍的村民們最終把他倆營救了上來。生活又重新回到了本來的樣子:旺泉回到了已有身孕的妻子身邊,而巧英卻永遠離開了老井村。

隨後在旺才的葬禮上,一位縣文化局的官員前來調查村民請盲人表演黃色歌曲的事件。旺才,這個通常被看做是小人物的角色,正是偷女性內衣,而且真的招了唱戲盲人進村的「壞」小子。

或許他纔是《老井》中最具現代性的角色,很像之後郝傑作品中那些好色的單身農民。到最後我們終於明白了影片名字的雙關含義——「古井」既代表着「古井清波」(在古井裡激起漣漪圈圈),也意指「掏古井」(重新喚起女性的性慾)。

挖井的旺泉喚起了喜鳳和巧英的性慾,使得張藝謀在觀衆心中成了慾望的代名詞。吳天明不僅是中國人道德觀念和心理狀態的絕佳批評家,也同樣擁有敏銳的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