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離職做博主:是曠野也是圍城,也有人已經後悔

風生水起還是暗自垂淚?

晚上十點半,剛加完班從大廈裡出來的陳晨,在網約車又收到了領導要她修方案的信息。摁掉手機屏幕的瞬間,強忍着頭暈和噁心,看着這個城市的車水馬龍,她毫無徵兆地大哭起來。她受夠了無休止地內耗和加班,受夠了甩鍋和對齊信息,受夠了生活和工作沒有邊界。

30天后,她發了一條小紅書——“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封面是笑的無比燦爛的自己,錄了她放下工牌、收拾工位、和同事說有緣再見、離開大廈的vlog。在錄這條vlog之前她就決定好了,她不想再打工,她要進軍自媒體,從此以後爲自己工作。

離職vlog和plog,小紅書的新潮流

陳晨所做的選擇,是當下大廠離職人最流行的發展路徑。小紅書上,大廠離職博主已成了當前最火的垂類賽道,不僅有字節、騰訊、阿里等不同大廠離職陣容,還發展出了更垂類的“大廠離職hr”、“大廠離職運營”等賽道。

垂類裡的博主們,展示的生活無不富有生命力,旅行、讀書和創業,每件事都做得風生水起;而分享的大廠經驗視頻,裡面總少不了焦慮和內耗。甚至,很容易就會看到離職後他們很快就賺到更多錢的經驗分享。他們就像是,在自媒體裡,找到了精神和金錢的新生。

從自媒體到大廠, 又在巔峰離職回“原點”

用一句話來形容檸希這五年的經歷,可以說是“轉了個大彎,回到了原點”。

大三放棄MCN機會,大廠裸辭上岸,離開國企加入自媒體創業大軍,兜兜轉轉了一圈後,回到了五年前或許可以直線到達的目標。從5月末開始,檸希更新了自己的自媒體賬號,10天內發了6條視頻,分享她的經歷。

和大三那年做的賬號,全網二十萬粉絲相比,現在的新賬號還處於起號階段。

大三那年,檸希做的美妝自媒體賬號已小有成就。當時,已經有MCN公司向她拋來了橄欖枝,開出優渥的條件,想把她簽下來,爲她制定了一套打造成博主的培養方案。不過,檸希拒絕了這個offer,她當時的職業規劃非常明確,就是要進互聯網大廠。

互聯網大廠在當時的她眼中,有足夠深的濾鏡。在她看來,互聯網大廠是繁榮流量的入口,是能創造神話的地方。成爲能把普通人捧成網紅的幕後那隻手,比出現在熒幕前更能讓她亢奮。

作爲一個雙非普通大學生,她很清楚,自己要比985/211的大學生和研究生更努力才能爭取到大廠的工作機會。

她先是在騰訊實習了一段時間。在她畢業那年,正遇上了互聯網大廠許多崗位暫停校招。她一邊熟悉業務精進技能,一邊練習面試和多渠道投遞,憑藉着超出同齡人的工作履歷和對互聯網大廠的熟悉適應,終於在經過多輪面試後進入了字節。

3年時間,從底層的小運營做到了運營總監,薪資水平一路走高。工作中動輒都是幾十億曝光的大項目,遇到假期便遊山玩水走遍了中國,成了朋友圈裡人人羨慕的,工作中成長最快,生活中最豐富多彩的人。

檸希把一手不怎麼樣的牌打得漂亮。就當身邊所有的人都覺得檸希會在互聯網大廠的職場路上繼續打怪升級拼高薪的時候,她裸辭了。

辭職的原因和大多數大廠離職的人很相似——工作遇到了天花板,職場非常內卷,算不完的績效、對不完的需求和忙不完的回覆把她壓得喘不過氣。而比辛苦和內卷更讓她看不到希望的是,擺脫螺絲釘身份的日子遙遙無期。一成不變的工作常常讓她感到自我懷疑,於是她決定過自己想過的人生。

可是,什麼是自己想過的人生?她不知道。因爲從大學開始,她的目標一直是進入互聯網大廠,沒有了目標錨點的她,甚至她不知道這樣生活以外的人生,還有什麼可能性。

她花了一段時間想要弄明白這件事。

她和不同職業的人聊了又聊,但交流下來後發現,每項工作都有看似光鮮和相似的苦與辛酸,讓她對上班這件事,越來越不執著,她在字節遇到的天花板和壓力,是打工的共性,換個行業也一樣會遇到。

創業的念頭在她內心裡萌芽。

冒了個尖的創業想法,不足以支撐她完全打破生活原有的狀態。

她爲了把創業和工作這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在自己這裡匯合,做了一個看似最優解的選擇——入職一個不加班的穩定國企。在檸希的想法裡,這樣既有生活退路,又有創業前行的保障。可是不到半年,國企的內耗就讓一直在互聯網環境下的檸希把這個中庸選項放棄了,這種內心不認同的感覺讓她既沒有辦法好好上班也沒辦法好好創業,所以她直接走上了創業這條路。

檸希的放棄讓身邊人擔憂——現在大環境一般,辭職就是冒險。就像她之前做地每一個選擇一樣,身邊總是充斥着不解。

但檸希的狀態,卻因爲一次次主動放棄而越來越好。

她去了杭州,和朋友做了小紅書的創業,用之前累積的資源,創業83天就賺了比打工更多的錢。因爲自己有能夠分享的經歷,她又開了一個小紅書賬號,開啓了人生第二次創業。

檸希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如果當初,她沒有經歷過大廠這條路的風景,那她就不會有現在的創業和經歷。

生活是一個圈,即便中途有所放棄,也是螺旋上升的圈。

倒閉的博主,不如站在別的風口

不是所有大廠離職的人都在自媒體中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王詠軒就不是。雖然他做好了做自媒體會有一段時間過渡期的準備,但他沒想到,兩個月都是爲愛發電。

他做了兩個月的b站遊戲up主,更新了52個視頻,獲得了超過2000+粉絲,每個視頻播放量均超過1000觀看,最多的一個視頻,獲得了接近一萬次觀看。但他每天的收入,還不夠在深圳吃一碗麪。

做b站自媒體以前,王詠軒在互聯網公司做了三年境外廣告投放。

廣告投放的工作邏輯很簡單,分析客戶需求,把產品投向不同渠道吸引流量,幫客戶實現轉化和成單。但也很熬身體和心態,因爲要查看和優化投放情況,夜晚和週末假日電腦不離手;因爲要對結果負責,幫客戶投出去了,不起量會有焦慮,錢投出去了又擔憂ROI不達標。

但總歸,畢業時運好,遇上了境外流量爆發,站上了跨境電商的風口,賺了一點小錢。

由於暫時跳不到更高、更好的平臺,也厭倦了007無休的工作節奏,王詠軒有底氣地裸了辭。因爲喜歡打遊戲,時常爲遊戲博主投幣,他也時常幻想自己是個也有很多粉絲的遊戲博主。

所以,他一邊環遊着世界,一邊成了一個遊戲博主。

他模仿着自己喜歡的遊戲主播,選擇了一款小衆遊戲,每天錄製講解視頻。發第一條視頻的時候,拉着親朋好友關注和點贊,反饋還不錯;中間十幾個視頻,粉絲自然上漲,還算給予了王詠軒視頻更下去的正反饋。

可越往後,正反饋越少,粉絲增速越來越慢。

王詠軒覆盤過,或許只是他賽道沒選對。遊戲太小衆了,這款遊戲的頭部up主的粉絲數量,不過一兩萬。但是,在大衆遊戲賽道,頭部和腰部博主太多了,他完全沒有突圍的勝算。

收入比起在工作時,是斷崖下滑。他不想露臉搞直播,也沒人找他來投廣告,所以除了平臺的播放收入和獎勵外,沒有其他收入。

王詠軒發現,不管裸辭前給自己多好的心理建設——設想要給自己休息一段時間、設想要圓自己的博主心願,但當看到10號沒有工資和獎金入賬的時候,想搞錢的心態遠勝於希望心願實現的烏托邦。

王詠軒的自媒體之路,走了兩個月,以賺得太少宣佈放棄。

與此同時,有兩三個之前的客戶過來找他合作,時間花的不多,但一個月固定能有一兩萬的收入。他才意識到,明明捧着一個還能不斷來錢的金飯碗,何必要捨近求遠,去走一條看似自由但要吃更多苦的新路。

於是,他帶着第一桶金,跑深圳租了個小公寓,開啓了自己“一人有限公司”的正式創業生涯。

依然是做廣告投放。一個人的創業資金撐不起太大的平臺,他就不做google、FB這些大媒體投放,而是做其他小媒體,沒有向銀行貸款,靠着之前的客戶介紹和自己的積累,每個月利潤比之前上班要多得多。

雖然現在和工作時一樣沒太多自由,每日壓力也很重,還是幹回老本行賺錢。創業兩年,王詠軒提前還清了老家的房貸,給自己新定了一輛小米su7。他現在沒有做自媒體的心願了,用他的話來說,有其他更賺錢的方式,何必擁擠着進入自媒體?

輪迴和重建中的大廠神話

慄舒坦言,她就是大廠離職賽道二八定律裡那80%,是那不溫不火的大多數。

“小鎮做題家,前百度程序員,分享職場升級打怪和神獸愛用”,這是慄舒的小紅書簡介。和大多數走大廠離職賽道的人一樣,小紅書簡介就是新工牌,會有模板化的句子,寫上前大廠的名稱和職位,提到自己這個賬號的人設。

大廠離職人的模板簡介

優秀,不出錯,但又模板化。就像她前35年的人生一樣。

小鎮出身,懂事聽話成績好,順利讀上重點初中和高中,211大學重點專業,畢業後先後在不同的大廠工作,一路順利到團隊主管,和初戀戀愛結婚,有一個可愛的兒子。每個環節都超越了大部分同齡人,沒有遇到大坎,但也沒有轟轟烈烈的經歷。

她做的最叛逆的一件事,無非是看到自己這條業務線可能被砍,又厭倦了日復一日快節奏的職場,於是主動和上級透露和溝通,有離職的意願,希望可以把自己放在裁員名單。

順利地主動被裁,慄舒拿了中六位數賠償。考慮到兩夫妻雙方父母無法幫忙帶娃,又不放心請阿姨,爲了陪伴兒子成長,她選擇了做自媒體。

“大廠離職”的光環,給她帶來了階段性的關注。因爲在普通人身上,大廠仍然是帶濾鏡的存在,在只要話題帶上了“大廠經驗”,流量自然而然要比普通的內容要高得多。

她在持續探尋輸出高質量內容的方法和途徑。和當初學習和找工作一樣,兢兢業業。站在職場成長的角度,站在一胎母親的角度,找了很多個對標博主,買了補光燈和收音器,對照着自媒體起號方法論,每天找選題剪視頻、到處評論養號、找流量高的時間發視頻。

但在小紅書裡,最不缺模板化的優秀博主和人設。幾乎每一個大廠離職博主,都在打造相似的人設,分享相似的職場技巧,傳授類似的工作經驗。

慄舒也想做些不一樣的。比如一人分幾角,用不同的角色詮釋文案;又比如用誇張的語氣來錄製文案。但一到鏡頭面前,卻又放不開,最終還是用自己熟悉的、中規中矩的口播狀態完成了視頻。

因此慄舒的流量雖然談不上太差,但也算不算太好,至今沒有一條一發就爆的視頻。發出去沒有什麼迴應後,慄舒會有一種“丟臉”的感覺,沒幾天慄舒就會把這條視頻設爲僅自己可見。

慄舒說,她到現在還是會有“自媒體恥辱”,羞於將不好的一面給陌生人以外的人看到。所以到現在,當和別人聊起她最近做的事,慄舒總會說還在休息,閉口不談自己的賬號。

不過,雖然賬號的互動性不強,但在慄舒後臺的私信中,會時常有人詢問“以我的背景,可以進入某某大廠嗎?求指導”類似的問題。

儘管慄舒的賬號還沒到變現這一層。不過她設想過,她也或許會和其他大廠離職博主們走的路徑差不了多少——包括簡歷修改、面試指導、職場路徑選擇在內的諮詢,都是可以考慮的方向。儘管慄舒們已經離職,但他們這些付費服務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幫助其他人進入這個曾經被他們視爲圍城的大廠。她說,“挺好的,永遠有人入局,永遠有人補上,這纔是譜寫大廠神話的最佳方式”。

結語

離職,這個在過往聽來沉重的詞彙,慢慢地不再以悲傷和自我懷疑爲主基調,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解放和絕處逢生的豁達。

不管是主動離職還是被動被裁,越來越多人離開工作崗位後,沒有急着繼續找工作,也沒有急着考公考研,而是涌入了創業和就業之間的自媒體賽道。在自媒體裡,越來越多的大廠離職博主讓人們看到了除了當下的既定軌跡外,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或許精彩如初,或許是生活全面崩盤後的重頭再來,也或許是平平淡淡的生活延續。

不同的選擇帶來不同的生活,也映照出不同階層、教育程度和性格歲月流轉的碎片。

自媒體不是終點,自由職業未必自由。但生活永遠,都有開機重啓的機會。

*本文中人物部分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