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濟醫院泌尿部主任郭漢崇:那一天 我成爲癌症病人

泌尿醫師生病週記。(示意圖/達志影像shutterstock提供)

既已選擇「醫師」作爲終身志業,就註定要與苦難同行。慈濟醫院泌尿部主任郭漢崇行醫超過30年,是一位站在第一線的外科醫師。在郭醫師心中,病人與醫師其實是種以苦難相連的生命共同體。尤其當他自己也罹患癌症,「身歷其境」經歷了打針、住院,進開刀房接受麻醉切片,以及切片後痛苦的考驗,他更能體會:原來生病的苦痛是多麼的痛苦。在著作《與苦難同行:這些年病人教會我的事》中,他真誠面對無法重來的醫療歷程,「以病爲師」,道盡身爲外科醫師面對自我生命的深刻體悟。以下爲重點書摘

●那一天,我成爲癌症病人

二○二○年九月四日下午,一股低氣壓籠罩在我的研究室。電話響起,遠從慈濟大學病理科許永祥主任那頭傳來,在我的檢查報告中,攝護腺癌確診的消息。

我說了一聲:「謝謝。」掛上電話,一切似乎靜止了。

幾個月來,我預料中的事情終於發生,雖然心裡一直希望這個預感是錯的,但是如今確診的結果,還是把我拉回現實,正視這個問題,而且開始重整未來幾年的工作時間表。我心裡吶喊着:「終於輪到我了,我是一個癌症的患者。」

服用波斯卡治療雄性禿,已超過三十年

三十幾年來,我因爲頭髮掉得很快,所以一直在服用可以縮小攝護腺肥大的波斯卡這類藥物。這得回到三十二年前說起,有一次中研院院士廖述宗花蓮演講,我跟他坐在會議室,他問我:「你是泌尿科醫師,你們有在用一種波斯卡的藥,對嗎?」我點點頭。

他說:「這個藥是我們研究室發展出來的,過去發現它有助於縮小攝護腺腺體,最近我們也開始在使用這個藥,藉由它降低男性睾固酮轉化成雙水睾固酮,減少腺體的增生,也發現它可以抑制雄性禿,所以讓很多較年輕的禿頭患者,可以經由這個藥的治療而減少落髮,你可以試試看。」

我在廖述宗的鼓勵下,便開始服用波斯卡。由於我沒有任何攝護腺肥大及下尿路症狀,用這個藥只是爲了讓髮量增加,因此,我可以說是世界上第一個使用波斯卡治療雄性禿的試驗者

三十幾年來,我維持着每天服用一顆的劑量,頭髮也掉得不多,所以現在已經年過六十五,頭髮還是相當茂密。這些年間,我也推薦這個藥物給幾位同學,以治療他們掉髮的問題。

不過,對此我心裡一直有個陰影。

因爲在三十年前,藥廠方面曾經假設:既然使用波斯卡可以抑制攝護腺肥大,或許也有機會改變攝護腺癌的發生機會。因此,便在臨牀試驗中加進一個偵測攝護腺癌發生的研究。在使用波斯卡及安慰劑的兩組病人中,經過多年的追蹤,並且選擇有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升高的病人進行攝護腺切片,希望能發現使用波斯卡可以有效的減少攝護腺癌發生機會的證據。

但研究結果恰恰相反,藥廠無法證明使用波斯卡可以有效的減少攝護腺癌發生機率,反而發現使用波斯卡多年後,如果病人發生攝護腺癌,其攝護腺癌的癌細胞惡性度竟然較高。於是藥廠也提出了警訊,說明長期服用波斯卡的人必須定期追蹤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如果有不正常的升高,應進行攝護腺切片,以免發生高惡性度的攝護腺癌而沒有早期偵測到。

爲此,我在三十多年來服藥期間,偶爾也會偵測一下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不過,過去三十年來,因爲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都非常低,所以我也不太在意,只有偶爾在做身體檢查抽血測量肝腎功能的時候,纔會順便勾選一下,一併檢查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

●連續兩年所檢查的指數,讓我心生懷疑

二○一九年八月,我在一次抽血檢查中,加上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的檢查;結果發現我的指數不知什麼時候悄悄的上升到一.八奈克。正常來說,如果是攝護腺沒有肥大的人,通常指數應小於一.五奈克,而我的攝護腺並沒有任何肥大的跡象,但這個一.八的指數,讓我覺得有點問題。不過因爲自己是泌尿科醫師,總覺得應該不會那麼巧,在長期服用波斯卡之後,發生攝護腺癌吧?

隔年(二○二○年)五月,我因爲職業安全抽血檢查,勾選了一項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爲了要知道是否有罹患癌症的可能,我更勾選了一項遊離攝護腺特殊抗原檢查。一般而言,遊離攝護腺特殊抗原應該佔所有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百分之二十五以上,如果低於百分之十五,在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上升的狀況之下,攝護腺癌的機會將會高於百分之五十,甚至高達百分之六十七。

這次檢查結果,仍然讓我覺得似乎有點問題,因爲我的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竟然上升到二.四,而遊離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仍然只有百分之九。這個數值讓我嚇了一跳,於是我趕快去做了攝護腺超音波檢查,發現我的攝護腺體積只有二十四毫升,跟一般年輕人差不多。

我的住院醫師幫我檢查了一下攝護腺,也發現攝護腺的表面光滑,沒有明顯硬塊,不過我心中仍然覺得悶悶的,會不會真的有問題?因此,我開始定期追蹤,每個月抽一次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結果六月抽的指數上升到二.七,七月更上升到三.○,而這兩次的遊離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都一樣小於百分之九。

由於我的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在短時間內有快速的上升,而且遊離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低於百分之十,再加上我長期服用波斯卡,攝護腺特殊抗原指數不應該上升,現在卻逐漸增加。這幾個危險因子加在一起,讓我開始對是不是得了攝護腺癌,產生了高度懷疑。

於是我又進行了攝護腺的核磁共振檢查,檢查結果發現,在我的左側攝護腺有一個不正常的亮點,位置靠近攝護腺被膜,看起來極像是個癌症。身爲泌尿科醫師對這種有癌症可能的跡象,當然沒有辦法等待,所以我便在九月三日安排一個攝護腺切片檢查

一般我們都會在門診進行攝護腺切片檢查,病人在檢查前先服用一個劑量的抗生素,避免切片時造成感染。切片通常是在直腸裡面進行,在超音波的指引下找到攝護腺,然後經由超音波探頭裡的切片管道,將切片針在攝護腺的兩側做十二針的組織切片,送去做病理檢查。

這種切片通常不會痛,但如果攝護腺太小,切片針從比較外側進入直腸裡時,還是會有點疼痛。因爲我幫病人做了幾十年的攝護腺切片手術,所以當自己要被做切片手術的時候,難免有點緊張,所以我選擇住院,在靜脈注射麻醉下進行攝護腺切片手術。

其實我是個很怕痛的人,不管是抽血、檢查、打針,或是靜脈注射,對我來說都是非常恐怖的經驗。所以常常在做例行體檢時,我都會拖到過期還沒做。而這次的住院檢查,雖然我表面上相當鎮定,但內心還是非常不安。

在要做攝護腺切片手術當天早上,病房宣霖護理師來幫我注射點滴、灌腸,還好她手非常輕巧、溫柔婉約,說了一些讓我放鬆的話,然後告訴我:「郭醫師,等一下要打針的時候我會跟你說喔!」話還沒說完,她已經把針打下去,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完成了點滴的注射,這就是一位好護理師的表現,讓病人在分心之餘,完成她該做的動作。

●當醫師也生病,才體會那種身心的痛苦

我換好手術服,靜靜的躺在牀上,看着窗外的山脈和藍天,時間是上午六點三十分,等一下七點半就要推到開刀房了。這一刻,我心裡想着,「沒有人喜歡遭受苦痛,而當醫師的人如果不能體會生病所帶來的苦痛,那又如何安慰病人呢!」生過一次病,就知道生病是多麼的痛苦,不管是肉體的疼痛或心靈的折磨,等待時的寂寞,以及接受各種治療的痛苦,都不是一般人願意接受的。

然而,人總會生病,不管你是癌症或是創傷,甚至是內科的疾病,都需歷經一段時間身心靈的痛苦才能痊癒。如果是慢性疾病,必須經常住院、化療、電療或是接受後續的治療,其實都是相當苦痛的經驗。

這次生病期間,正好把這本書《與苦難同行》裡的醫病故事寫完。我在寫的時候,雖然講到病人的苦痛,好像我真的能體會一般。但現在我自己「身歷其境」,經歷了打針、住院,進開刀房接受麻醉、切片,以及切片後痛苦的考驗,我才真正體會到,原來生病的苦痛是多麼的痛苦。

對於我所描寫的醫師與病人之間那些苦難相連、生命共同體的故事,到現在才真正有新的體會。我心裡想,如果能重來一次,我應該會對那些照顧過的病人更好纔是。因爲唯有醫師親切的問候,護理人員溫柔的照顧,才能減輕病人心靈和身體的苦痛。

上午七點整,宣霖爲我滴上抗生素,這是爲了預防經直腸超音波攝護腺切片感染用。而當抗生素緩緩的滴入我的靜脈中,感覺一陣燒灼感,喉嚨也覺得有點熱熱的。畢竟從昨天半夜就不可以喝水,身體有點虛脫。我躺在牀上等着醫護人員送我到開刀房,心裡五味雜陳,不知如何用言語形容那種感覺。然而,因爲是在自己的醫院、在自己的專科,而開刀房又是自己平常工作且非常熟悉的地方,心裡還是會覺得很踏實。

很快的,我就被推到開刀房,進入手術室。我躺在手術檯上,麻醉科黃顯哲醫師在五分鐘內便幫我注射了麻醉藥,我的意識也隨着藥物慢慢進入血液中而昏睡。

當我醒過來時,人已經在恢復室了,手術過程完全沒印象。睜開雙眼,感覺肛門一陣燒灼感,原來手術後醫師會放一條紗布在肛門,以防止直腸切片的時候出血,而這條紗布對於肛門黏膜所造成的刺激,讓我很不舒服。

●我人生第一次的攝護腺切片手術體驗

手術是經由直腸切片,所以尿道並沒有感覺,但是因爲直腸切片所產生的內出血和腫脹,卻讓我一直覺得想小便,這些感覺我現在都體會到了。過去我也會跟病人說:「攝護腺切片很簡單,只要在門診就可以做,不會出血、不會感染,也不會有疼痛感。」現在自己體會了才知道,自己講的一點都不貼切,原來雖然是簡單的切片,尿道還是會有些不舒服。

我回到病房後睡了大約一個小時,點滴也滴了一些,開始覺得膀胱有點脹。我下牀到廁所去解小便,開始的時候真的有點困難,因爲膀胱並沒有很多尿,而是攝護腺裡面的腫脹,讓我感覺有尿意,這又是另一種體會。很多膀胱發炎或是攝護腺發炎的人,經常會覺得有尿意感,但卻尿不出來。

我只好拚命喝水,直到膀胱有很多尿真的想尿了,再去解出來。看到清澈的尿液從尿道流出,沒有摻雜着血絲,我就放心了。這表示攝護腺的切片針並沒有穿破尿道,如果穿透尿道可能就會出血,甚至會有血塊排出來。我在病牀躺了一下,大約又過了一小時,就決定回家。因爲也沒有什麼不舒服,躺着也睡不着,還不如回家休息。就這樣,完成了我人生第一次的攝護腺切片手術。

等待病理報告的時間是一種折磨,心裡想着,應該不是癌症吧?但是又想到,如果病理報告沒有看到癌症,並不見得我的攝護腺裡就沒有癌細胞,我還是需要定期的追蹤、抽血、做核磁共振以及再度切片等;而且如果是第一次切片沒有切到,未來也可能會有癌細胞的轉移…….太多的可能性,一直在我的腦中盤桓。

說沒有壓力其實是騙人的,最近經常在清晨醒來後就睡不着,這就是過去精神醫學上所學到的「憂鬱」,對於未來不確定感的憂鬱,使得一個人在清晨醒來後無法入眠;而對於情況的焦慮,可能讓一個人在晚上不容易入睡。身爲一位醫師瞭解自己的心理狀況,其實並不容易排除掉,只能讓時間慢慢沖淡這些苦痛,並且儘量找事做,別讓自己經常想着自己病痛的事情。

因此當病理科許主任告訴我,確診爲攝護腺癌後,很多時候,我常常自己一個人發呆。有時覺得這似乎不是那麼真實,可是回過頭來又必須要面對。

攝護腺癌是一種沒有症狀的癌症,就是所謂的「沉默的癌症」。它在身體裡慢慢的生成,生長速度緩慢,但是不知道它會走向穩定成長或是惡性侵襲,所以必須儘早處理。病人可以選擇開刀,也可以選擇放射線治療,早期的攝護腺癌不需要荷爾蒙治療,但是如果沒有用開刀的方式,總是無法確定癌症是否從我們身體裡被完全的移除。身爲一位外科醫師,應該無法忍受知道自己身體有癌症而不去處理,選擇與它共存,或是用其他保守療法來保護自己。

●無法對自己的癌症置之不理,馬上安排手術

六年前,爲了增進外科醫師臨牀手術技能,我在醫院裡設置了達文西機器手臂輔助系統,利用機器手臂進行腹腔鏡手術在泌尿科裡最重要的一個手術,就是「攝護腺癌根治手術」,現在這個達文西機器手臂手術系統剛好可以用到自己身上,這也算是有超前部署吧!

約好了主刀醫師、麻醉醫師,以及開刀房的刷手護理師,病房也大致安排好了,到時候誰會負責照顧我?誰幫我送進開刀房?一切安排妥當。接下來還有五個星期,我究竟要怎麼過呢?

我想起平常我對於確診爲攝護腺癌的病人,建議他們進行手術時,都會告訴他們:「手術不會馬上進行,大約是在六個星期以後。在這段期間,要保持樂觀的心情,早睡早起,每天一定要走路運動,促進心肺功能,讓自己健康起來。不抽菸、不喝酒、少吃肉類、多吃生鮮蔬食,讓自己排便通暢,減少腹腔裡面的油脂,也讓腸道能夠通暢。這些都是在手術前必須要做的事情,手術後也才能夠順利。」

這些前來手術的病人,有些已經八十歲了,在接受攝護腺根除手術後第二天就可以下牀走路,沒有像開過刀那種痛苦的樣子。所以我必須在未來五個星期裡,把這些對病人的叮嚀,也一一做到;我開始把自己設定爲病人的樣子,但是要抱持着樂觀進取的精神,手術才能順利。也因此,我照常工作、寫論文、開會、幫學生修改論文、主持晨會和參加各種研討會。外人看我都不像個即將要接受開刀的人,但是我心裡明白,在堅強的外表下,還是有一顆不安的靈魂,在那邊躍動着。

我得了攝護腺癌的消息,第一時間就告訴太太,讓她安心。其實,她對檢查結果並不意外,因爲從之前我告訴她的一些數值,她甚至覺得如果切片沒有辦法確定,就乾脆直接手術把攝護腺拿掉,免得夜長夢多、橫生事端。

在確定手術日期後,我必須取消原定在手術後一週與同學們共度花東旅遊的行程,並且取消在臺北慈濟醫院的門診。花蓮慈濟醫院的門診則會持續到手術前一天,把病人都安頓好,轉給其他醫師後,纔開始請假,準備手術。我相信手術之後,在個人的工作及未來時間的安排上,將會有所轉變。不過也要看身體狀況才能決定,現在就沒辦法想那麼多了。

人生有很多的意外,當遇到了就是面對,也不要想太多,更不需要怨天尤人,想一些無法改變的事情來責怪別人和怪罪自己。

我不知道未來還有多少年可以做事,不管是五年、十年,或是更長,應該要趕緊擬定計劃,把最重要的事情做好、做滿。生病之後,反而對人生態度更加積極,想要把剩下的這一段人生旅程精彩的走完。

(本文摘自《與苦難同行:這些年病人教會我的事》/讀書共和國)

【作者簡介】

郭漢崇 醫師

現任花蓮慈濟醫院泌尿部主任暨慈濟大學醫學院泌尿科教授、佛教慈濟醫療財團法人副執行長,爲國際知名的泌尿醫學專家,排尿障礙治療的權威。

在Expertscape專家排行中,肉毒桿菌素的治療位居世界第一。所帶領的團隊積極推動臨牀、教學及研究,排尿障礙臨牀暨研究成果豐碩,榮獲第二十二屆國家生技醫療品質獎銀獎的殊榮,讓醫療荒原花蓮,成爲臺灣唯一、世界知名之排尿障礙治療重鎮。

臨牀尿路動力學經驗超過30年,發表超過550篇研究論文,編寫排尿障礙及尿失禁相關之教科書及單行本超過20冊,如《功能性泌尿學》、《臨牀泌尿學》、《實用尿路動力學》等,也撰寫醫療科普及醫療人文書籍如《尿尿小事學問大》、《涓涓人生》、《上人與我:那些年我們在慈濟的日子》、《這些年我們一起寫下的故事》等。

《與苦難同行:這些年病人教會我的事》/讀書共和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