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講當下,自然是官大聲音大;長遠看,則不一定是這個樣子

陳平原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本文爲2021年6月24日演講實錄

畢業典禮上致辭,除了祝福,就是勵志。而這年頭,社會上各種莫名其妙的“勵志名言”,正高歌猛進大學校園。

有比官大的,體現在校慶時之按職位高低排列校友;有比錢多的,宣稱畢業十年沒有四千萬別說是我的學生。弄得我們這些既非高官、也未暴富的校友們灰頭土臉的,整天覺得對不起母校,也對不起這 “ 偉大的時代 ”。

因擔任中山大學北京校友會會長,我不時接觸北上工作的學弟學妹們。

前兩年一位後學看錯了門道,跑來找我,希望舉薦。

我一聽他精確的人生規劃,真的目瞪口呆:30正處,35副廳,40正廳,45“進部”———京城裡官多,副部級以上纔有點意思,故有此專有名詞。

我問:萬一做不到呢?

老兄一跺腳,說那就歸隱山林,學陶淵明,“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

我笑了,說恐怕那時空氣污染,南山已經不見了。

他愣了一下,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我反問:你真的是中山大學畢業的?

爲什麼這麼追問,因這種“雄心壯志”,跟我心目中的中大教育宗旨不太吻合。

記得是1923年12月,孫中山在嶺南大學懷士堂發表演說,鼓勵青年學生“ 立志要做大事,不可要做大官”。1952年院系調整,中山大學遷入康樂園,懷士堂上鐫刻的這段話,因而也就成了不少中大人的座右銘。

十多年前,我在《讀書》雜誌(1996年3期)發表《最後一個“王者師 ”》,從晚清康有爲說起,辨析近代中國的政、學分途。

西方教育制度的引進,以及科舉制度的退出歷史舞臺,使得中國讀書人的觀念開始轉變。“ 讀書 ”不是爲了 “ 做官 ”,這是晚清不少有識之士的共同見解,起碼章太炎、蔡元培、嚴復、梁啓超、吳稚暉等都有過明確的表述。而懷士堂上鐫刻着的孫中山題詞,便是此思潮的巨大回響。

我在文中提及:“ 今年春天回母校訪問,發現題詞沒了,大概是爲了恢復那座小禮堂原先的風韻吧?我有點悵然。” 文章發表後,承朋友告知,此題詞乃中大精魂,不可能被取消,只是因重修而暫時遮蔽。於是,趕緊撰文更正。

孫中山所說的 “ 大事 ”,乃利國利民,驚天動地,屬於今人眼中的 “ 正能量 ”,而不是折騰得全國人民死去活來的 “ 好大喜功 ”,或日常口語中的 “ 兄弟你可攤上大事了 ”。

依照中山先生的思路,我略作延伸:

第一,不做 “ 大官 ” 的,也可以做成 “大事 ”;

第二,當了 “ 大官 ” 的,不見得就能成就 “ 大事 ”;

第三,本校對於畢業生的期待,將做成 “ 大事 ” 看得比當上 “ 大官 ” 還重要。

唯一沒談妥的是,有些 “ 大事 ”,確實非 “ 大官 ”做不了。

怎麼辦?這裡暫不深究。

我很推崇孫中山、蔡元培等人的教育理念———像中大、北大這樣的綜合性大學,不同於黃埔軍校或中央黨校,確實應以研究高深學問、培養專業人才爲中心。日後有人成爲政治家,當了大官,不管做得好壞,都與大學教育基本無關,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大學硬要認領這份光榮,還想總結經驗,然後依樣畫葫蘆,製造出衆多高官來,我以爲是自作多情;更重要的是,此舉扭曲了大學精神。

有人引拿破崙的名言,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我們不能說不想當大官的學生就不是好學生。因爲,大學不是 “ 官僚養成所 ” ——如今報考公務員成了大學生們的首選,那是因整個社會被官場邏輯所籠罩,絕非佳音。

大學畢業生中,有做工的,有務農的,有經商的,有舞文弄墨的,有從事慈善的,更有獻身於科學探索的。對於一所大學來說,能出大官很好,能出巨賈也不錯,但最理想的,還是培養出衆多頂天立地、出類拔萃的大寫的 “ 人 ”。若都摺合成科級、處級、廳級、部級、部級以上,以官帽大小定高低,這社會必定停滯不前,甚至可以說是 “ 狂瀾既倒 ”。

好幾次應邀回廣州參加中大的紀念活動,我注意到一個細節,校長、書記在介紹嘉賓時,故意把我們這些沒有行政級別的學者放在前面,這讓我很感動。我當然明白,對學校的實際運作更有幫助的,是後面出臺的各級官員。學校以 “ 遠道而來 ” 作爲幌子,優先介紹學者,實際上是想傳達一種 “ 尊重學問 ” 的信念。

這麼多年,走遍大江南北諸多名校,發現各校介紹來賓時,一般都按官職大小從上往下,像我這樣沒有行政級別的教授,要不屬於 “ 在場的還有某某某 ”,要不就是 “ 因時間關係恕不一一列舉 ”。

我雖反感此不成文的規矩,卻也熟視無睹,且佩服主辦單位調查精細,從不出錯。反而是在中大,被校長、書記重點介紹時,有點不太適應,趕緊挺直腰桿,打起精神,免得貽笑大方。

事後想想,中大之尊重學者,或者真的是淵源有自。

官員的心思不好亂猜,我只能說,好學者大都是有自信的。古語說:士不可以不弘毅。當下中國的人文學者,本就應挺起脊樑,大聲說出我們的抱負、我們的志向以及我們的貢獻。大凡學術研究以及精神探索,其意義及影響力,要放長視線才能看得清楚。

講當下,自然是官大聲音大;長遠看,則不一定是這個樣子。以中大爲例,歷史系教授陳寅恪在思想史、學術史、文化史乃至一般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就遠大於當年保護他的高官、中共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

今天已然這樣,五十年或一百年後更是如此。

各位即將走出中大校門,萬一將來當了大官,請記得孫中山先生的教誨,或套用《七品芝麻官》中的說法:“ 當官不爲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更大的可能性是,你們中的很多人,都將像我一樣,“ 碌碌 ” 而 “ 有爲 ”,只是無心或無望於仕途。若真的這樣,請記得,只要把眼下的工作做好、做精、做透、做到 “ 登峰造極 ”,管他是什麼級別,母校都會歡迎你,替你驕傲,爲你喝彩。因爲,這是一所把 “ 做大事 ” 看得比 “ 做大官 ” 還重要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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