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穿過味覺的記憶

臺灣有各式口味及做法的餅,百家爭鳴。(本報資料照片)

父親鍾情燒餅,姊夫更是,他們倆對吃是有一定鑑賞力的,卻並不耽溺,燒餅是少數會讓他倆念茲在茲的食糧,姊夫的光譜較寬,只要是以餅的形態出現,不拘烤的煎的炕的,他都樂於享用。他就曾和二姊認準北京一燒餅攤天天去報到,回臺還扛了整整一箱一百個。那看似平凡的貼爐燒餅會如此得鍾愛,約莫連販主都疑惑,忍不住問:「你們臺灣都吃甚麼呢?」

父親或因牙口關係,較喜食口感酥脆如蟹殼黃或北京館子裡的門丁,以及用來夾肉似馬卡龍大小的深褐色燒餅。記得一次赴宴回來的父親,對那餐的蒙古烤肉着墨不多,卻一讚再贊佐餐的芝麻燒餅,爲此,二十歲左右的同學會,一聽聚餐地點在「成吉思汗」,便毫不猶疑報名參加,那時大家剛離開學校變化不大,因此所有注意力便集中在吃這件事上。

當時類此蒙古烤肉館多采自助式吃到飽,很合適年輕肚腹,食臺上擺滿各式薄切生鮮肉片,一旁蔥薑蒜配料齊備,佐味的醬料也一應俱全,麪碗大小自行取用,我總在肉片上堆滿青蔥香菜,淋上大匙香油醬油,交給師傅放在圓桌大的平鍋上烹炙,說是烤,其實更像炒,最後師傅會用長筷子沿鍋一滑,熟香的好料全落進另個乾淨大碗裡,這時就可回座好好享用了。

我是配着父親描述再三的燒餅狠吃了一頓,兩輪下來,見同桌男性同學準備就此打住,便又鼓動大家努力加餐,待等第四輪,已鮮少追隨者,那一餐,僅是燒餅便吃了八隻,雖個頭不大,但也夠紮實了,因爲那有着一股特殊氣味的夾肉褐色燒餅,正如父親所形容的好吃萬分。

爾後,再次吃到這味燒餅,是在北京牛街清真館,朋友帶去的這家銅爐火鍋店生意興隆,排隊許久才進得了門,點的羊肉片及各色火鍋料都好,沾醬也好,但直至那久違的燒餅上桌,才真正讓人明白大家在排甚麼隊,這館子,也只有燒餅是限量供應,一桌只能點十個,外帶都不行。北京朋友見我嗜食如此,每回來臺,總會攜上至少五十個,問她怎麼辦到的,原來是先攜家人入內用餐,除了自桌十個,再和其他桌客人打交道,一箱燒餅就這麼湊足,唉!鳥爲食亡莫於此呀!

年輕時怎的都吃不胖,因此我們姊妹仨並不知節制爲何物,近老自以爲已在減食中,但仍常讓同席人驚訝!我們的鍼灸師傅便常以「生猛」形容我們的胃口。「薩利亞」這義大利裔的日本連鎖餐廳,二姊點辣味雞翅總十隻起跳,大姊喜歡原味佛卡夏餅沾裹焗烤螺肉,三張是她的基本數,我則是除了白醬蘑菇筆管麪,也參與大姊的佛卡夏,且連焗田螺也不必,ㄧ張ㄧ張撕着吃,單純的面香就美味十足,據新疆友人形容這和饢有些接近的佛卡夏,我是一口氣可吃五張。

看李娟寫新疆的饢,總令人垂涎,即便是貼着羊屎烤的,出爐拍一拍照食無誤,那濃濃糧香的酥脆,是多麼讓人神馳,對新疆的嚮往,有一半是因着這剛出爐的饢。據說現在板橋也買得到新疆姑娘親制的饢,但照阿城的說法,正品的饢需在地的粗糧製成,且必得由「饢坑」烤就,柴火也必須......,總之,要吃絕品的饢,除親臨新疆再無捷徑,看來有生之年是得跑那麼一趟的。

臺灣蔥油餅原並不那麼喜歡,過油是其一,蔥過熟會和洋蔥一樣出現一股圂味,也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但近日進北京口味的「天廚」卻吃到此生最味美的蔥油餅。這五十年老店是從年輕就吃起的,每當有外國友人來,若想宴請正宗中式料理,家裡多會選擇「天廚」,他們的招牌烤鴨,我以爲比北京許多名店的都好,其他涼拌熱炒味道都正,煙燻大白鯧也滋味十足,只是近十年,白鯧難得,價格飆得離譜,也就捨棄這一味了。

過往因是宴客菜,點綴似的蔥油餅只是聊備一格,烤鴨捲餅都吃不來了,哪會去動那極佔肚腹的麪點?不想這回ㄧ樣是請日本朋友光臨「天廚」,一桌五人,席間點了烤鴨三吃、幾道熱炒和棗泥鍋餅,連附贈的白菜心拌豆乾,一張桌面已滿,二姊堅持要再點蔥油餅,且打算來個半打六張,阻止不成,只得抱着消災解難的心情動箸,未想那貌不驚人的蔥油餅竟如此酥軟,約是半煎半炕的緣故,一點也不油膩,加的蔥量也正正好,不似有些少得可憐吃不出蔥味,或多到好似青蔥餡餅,它的好滋味好口感,是讓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下筷子,那一疊餅幾乎全讓我包辦了,自此「天廚」存在的意義已不是烤鴨,而是那想到就不禁垂涎的蔥油餅。

其實孩時,不太欣賞得來燒餅的乾澀,沒吃幾口,嘴裡的口水便被吸個乾淨,冷卻的朝牌餅也是強韌到難以咀嚼吞嚥,至於那鍋盔火燒,簡直是和自己的乳牙過不去,不知多少孩子換牙都拜此物所賜。後來在西安,才知這火燒是摳碎用來泡羊肉湯下肚的。而在老家吃到剛出爐的朝牌餅,外酥內軟抹上生鮮豆瓣醬,面香醬香盈盈,才知朝牌餅該這麼吃的。很記得看着我大口啃咬這老家尋常吃食的父親投來的眼神,有着欣喜有着安慰,似乎還有着認同、與老家的互爲認同,父親的笑意像勳章一樣烙在我胸口。

在臺灣,豆漿燒餅店林立,賣的不僅是早餐,三餐消夜都可來此打發,有些甚至是二十四小時營業,任何時刻都可喝到濃郁的豆漿、香酥的燒餅油條,以及順應閩客各族羣胃口的蘿蔔糕、蛋餅、飯糰......等。之前趕上課,常就外買一杯甜漿ㄧ套燒餅油條邊開車邊解決ㄧ餐,既省時也省錢,ㄧ次吃得正歡,突的咬到一硬物,急忙吐出,竟是半顆牙齒,驚懼的趕緊丟出窗外,太噁心了,店家師傅怎的在製作過程中把牙掉進麪糰裡也不自覺,真該回去抗議,店家或因自慚讓我終生無償消費,但這種衛生堪慮的情況還敢去嗎?而且證物已給丟了個乾淨,難不成還要去檢視每個師傅的牙是否齊全......,正當胡思亂想之際,卻發現自己的左上臼齒丟失了半壁江山,唉呀呀!

說到燒餅油條,這日本觀光客嫌惡至極的吃食,可是一家豆漿店靈魂所在,燒餅不僵不硬,即便已出爐些時,仍保酥脆是關鍵,現代人嫌油條過膩,便換夾蛋,更講究健康的夾青蔬玉米芽菜的都有,我總死心眼的只夾油條,且會抽出半條沾滾燙甜漿入口,那半酥半軟的口感是從小就鍾愛的滋味。

我不嗜甜,但紅豆湯、愛玉、仙草等該甜的還是要甜的,所以清漿絕不在選項中,二姊倒是嗜喝鹹漿,清漿中加上肉鬆、蘿蔔乾丁、蝦皮、碎油條,最後淋上醋、醬油和香油,瞬間水漿分離,雖貌似還席之物,滋味是不錯的,但甜漿仍是我的優選,尤其夠濃郁時,表面會結ㄧ層皮膜,那是父親的最愛,孩時每看他舀那薄膜入口的滿足,便覺那層豆皮是值得珍重對待的。

燒餅上多撒有芝麻,故有「吃燒餅哪有不掉芝麻」這諺語,從父親那兒卻聽到的是另則笑話,有個人邊吃燒餅邊看書,芝麻落在書頁上,便佯作翻閱、手沾芝麻送進嘴裡,夾在書縫沾黏不到怎麼辦呢?於是口中叫聲好奮力一擊,那芝麻粒便彈跳出來,妥妥的吃進肚裡。這似卓別林的窮講究,總令我們姊妹仨笑倒。

父親走後,每當吃到甚麼好的,知道他會喜歡的,總是惆悵,在他離世數年,二姊發現一家港式餐廳,他們的酥餅,已達完美境界,餡料蘿蔔絲火腿比例恰恰好,外覆的酥皮層次分明,ㄧ口咬下去,層層疊疊連內餡的鮮香全化在嘴裡,每每ㄧ口ㄧ口細細品味這人間極品的同時,我們姊妹仨總要慨嘆父親若能嚐到該多好。

臺灣股市泡沫化後,這家高檔餐廳隨之消失,他們的鮑魚刺蔘並不讓人流連,高湯煨煮的魚翅更因保育緣故早就敬謝不敏,唯蘿蔔絲火腿酥餅是如此令人眷戀。

短暫存在的難得味覺記憶,或許也是美食最好的歸處,就讓它留存在腦海深處,永不變味、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