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統治的反抗:階級跨越者的西方影視形象流變

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

——《梁書·範縝傳》

近幾年,許多網文和電視劇中,已越來越難見階級攀爬者的蹤跡,更多的反而是純血王子公主把這類吃相難看的野心家幹掉後重回人生巔峰的故事。

在部分歐美影視作品中,依舊存在着“鳳凰男”的角色。 他們往往殫精竭慮、胼手胝足向上爬,把道德和法律置於腳下任意踐踏又全身而退,所到之處,唯留一連串毀滅痕跡,引來無數爭議。這也正是此類影視角色的魅力所在。

當然,在現實生活中,沒有人希望和這種私心太重之人共事。但這不影響觀衆在賽博空間中,隔着一個熒幕的安全距離,以閱讀爽文的心情,欣賞他們在電影中的勇敢與機智:在一個本就不公的階級社會中,沒抽到出生彩票的人們,背離本就不是爲他們制定的規則,憑藉着運氣和能力改善自己的境遇,展現他們微妙的反抗。

《賽末點》:運氣的遊戲、正義、優績主義陷阱

這種拉斯蒂涅/於連式的角色後勁十足,筆者印象最深的當屬伍迪·艾倫2005年的老電影《賽末點》。

男主窮小子威爾頓通過網球結識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和公子哥的妹妹結婚,但又與公子哥同樣出身草根的前女朋友諾拉偷情。當諾拉懷孕後,想讓孩子擁有父親的諾拉逼迫威爾頓和妻子離婚,而難捨富貴的威爾頓最終決心捨棄美人,鋌而走險做了個賭注:開槍打死諾拉,又打死了對門路人老奶奶並洗劫了兩人的珠寶,僞裝成入室劫殺的樣子。最終,他竟憑藉運氣逃脫了懲罰,掩蓋了自己的罪行。

《賽末點》海報

威爾頓出軌殺人當然是犯下了背德且違法行爲,理應受到譴責和制裁,然而此處不僅僅只是一個道德判斷題。宋怡明在《被統治的藝術》一書中提到,儘管規訓之網將大部分人牢牢束縛住,人們從不缺乏逃離規訓的努力。很多政治行爲,都只是介於言聽計從和揭竿而起兩種極端狀態之間的日常行動,既非純然服從也非全力反抗;在這個陽奉陰違的中間地帶,人們相互耍手段,擺弄對方,以期達到自己的目的。威爾頓對於法律和道德的背離,和他對自身慾望“既要又要還要”的忠誠,正是對英國階級社會的一種無聲的反抗。

他曾在和妻子、公子哥、諾拉四人的雙人約會中,討論過“成功到底是靠努力還是靠運氣”這個問題。含着金湯勺出生的公子哥和妻子紛紛天真地表示,成功最需要艱苦的努力;沒有抽到出生彩票的威爾頓罕見地表達了他的不贊同。他說:“努力當然是必須的,但人們往往害怕承認運氣在成功中的重要作用,因爲這會讓人們驚恐地意識到有那麼多東西不在他們掌控中。”當時公子哥和妻子對他的論調不以爲然,只有同樣出身草根、追求演員夢而不得的諾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笑。有資格信奉“努力就有回報”的優績主義觀和正義世界假設,本身就意味着特權,這一點,在這張桌子上,只有受過階級創傷的草根能看明白。

再後來,威爾頓爲了保住豪門女婿的身份槍殺了諾拉和路人奶奶,他的良心使他做了場噩夢。夢中兩位女性冤魂和他對質,老奶奶諷刺威爾頓的犯罪現場僞裝破綻百出,讓威爾頓等着警察找上門。威爾頓平靜回覆道:“如果我真的因罪被捕,那也很好,這意味着,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點點公正可言;這樣的話,我還能懷有一些從因果中推導出意義的希望。”夢中冷凝的月光打在威爾頓棱角分明的臉上,顯得他坦蕩而又憂鬱: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開局抽到了不利的牌(出身貧困),也坦然地接受自己鋌而走險再度抽牌可能帶來不好的後果(被逮捕),他甚至暗暗希望自己是錯的,至少這樣能夠稍微照顧一下自己和觀衆樸素的正義觀。

然而他種下的惡因並沒有結出惡果。運氣之神終於眷顧了他,可他對自己的勝利也毫無喜悅之情,因爲這證明了他對運氣的信奉是對的,他的世界既沒有公正,也沒有因果,更沒法產生意義。

兒子的慶生會上,他不僅犯罪後全身而退,自己的財富、家庭生活無疑都達到了新的高點,別人紛紛祝福他兒子優秀的同時,他卻只能祝福兒子好運。日光照着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神情了無喜悅,依舊顯得他坦蕩而憂鬱。以前他是落在糞溷之側的花,現在他的後代將會成爲落在茵席之上的花,可是他苦苦尋求的因果呢,因果究竟在何處?

威爾頓對資本主義階級社會中有人生來便含着金湯勺、有人生來便赤貧的隨機命運發出了結構性的疑問。他無力正面挑戰結構的不公,只能表面順應它並在其中攀爬,讓自己好過點;但他也決意不完全受這個結構的擺佈,他和諾拉的偷情是對“上層理當擁有一切”的挑釁,他的脫罪更是對資本主義法律正義的無情嘲諷。也許有意也許無心,威爾頓的壞、他對自己慾望的尊重、他種種令人不齒的越界,都是他作爲被統治者,在日常政治中,軟性的反抗策略。

雖然威爾頓內心暗含的悲傷疑問也許永遠得不到解答,但這不影響他身上賭徒般的虔誠和那股子永不服輸的生機:明知自己抽到不利的牌,但仍認真對待每一次後面抽牌的機會。他接受自己抽到不利牌的可能,也接受抽到不利牌的後果,他唯獨不能接受的,是相信富貴只會落在那些草包頭上。他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怕輸,如果這一切都是運氣的遊戲,那麼按概率,他爲什麼不能像上層人士那樣實現“既有又有還有”的可能?這是陳勝吳廣同類的血脈,隔了兩千多年的沉澱,教育使之溫和,法律和暴力機器使之瞻前顧後,但始終不能令它完全冷卻。

但威爾頓這個形象仍舊是不夠令人滿意的。威爾頓遭受了階級社會的創傷,他揮刀,卻只能朝向同爲草根的諾拉和無辜路人,更別說他和同爲鳳凰女的諾拉還摻雜了性別不公的問題。如果變壞的窮小子不欺壓自己的同類和更弱的弱者,那故事又會有什麼樣的走向?

恰巧,2023年年末集中上映的兩部電影,《飢餓遊戲》前傳與《薩特本》,不約而同地講述了“窮小子在社會毒打下,向高層攀爬,終成惡龍”的故事。其中涉及了制度與個人、階級與資本的種種細節,或意趣幽微、或感人肺腑,與《賽末點》相照應的同時,又對這個問題提供了不同的解法。

《飢餓遊戲》前傳:本不必成爲“元首”的惡龍

和《賽末點》男主一開始就以野心勃勃的惡人面目出現不同,《飢餓遊戲》前傳男主的成長史,屬於典型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的好萊塢反派起源敘事,主角受到背叛/壓迫才黑化,最終成爲反派:

科里奧蘭納斯生於將軍之家,但其父早亡,又經戰爭,很快便家道中落,淪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科里奧蘭納斯唯一的希望,便是在第十屆飢餓遊戲大賽上擔任導師、帶領參賽者獲勝,贏得進入大學的獎學金。然而,天不遂人願。品學兼優的科里奧蘭納斯因爲父輩恩怨被校監針對,而他又愛上了十二區來的參賽者露西·格雷,併爲了拯救她的生命破壞了遊戲規則,從而被校方除名、流放十二區歷練。在歷練過程中,科里奧蘭納斯逐漸意識到,這個世界本身便是一個巨大的飢餓遊戲,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而他沒有家世和金錢的依託,要想不爲人魚肉,只有主動害人。於是他背叛了曾經的朋友和愛人,以富人朋友的生命換到重回都城的門票,被富豪收養進入大學,開始了他角逐總統、對帝國長達幾十年恐怖統治的道路……

《飢餓遊戲:鳴鳥與蛇之歌 》海報

道德要求高的觀衆對編劇撰寫的角色弧光並不買賬。他們準確指出,這部電影中,男主處境雖岌岌可危,也因爲貧窮忍受了許多苦難,但他身邊的人卻沒有一個辜負過他,他的奶奶、堂姐、愛人都給予他關愛,身體力行地給他種種支持,富人朋友也並沒有爲富不仁,反而頗具正義感。科里奧蘭納斯最終的背叛,與其說是被壓迫後的黑化,不如說是毫無理由的自私。更有觀衆一針見血地評論道,科里奧蘭納斯最初友善的面貌根本不是所謂的屠龍少年,而是僞裝成少年的幼龍。

這類影評顯然是十分具有洞見的。科里奧蘭納斯本身也絕非善人,這是他和威爾頓本性相近的地方。在《飢餓遊戲》前傳的原著小說中,科里奧蘭納斯聽到堂姐說自己在戰爭時代爲了餵飽奶奶和他做了自己不驕傲的事(有讀者認爲這是堂姐對自己曾在戰時賣淫的暗示),他心裡的聲音立馬錶示,自己並不想知道堂姐所做的“犧牲”。也許他是不願意承這份沉甸甸的情,也許他是覺得堂姐所做的事情不光彩會讓家族蒙羞,作者沒有明說,但顯然,科里奧蘭納斯不完全是電影開頭所表現的愛護奶奶和姐姐的好孩子,他有自己的私心。

不過,有私心、道德上有瑕疵,並不意味着電影開頭,他不願意扮演一名好人。就像女性主義學者朱迪思·巴特勒把社會性別視作角色扮演(gender as performance)那樣,道德角色的建立也依賴主人公用社會行動進行的自我標榜。正如不是所有反社會人格最終都會成爲危害社會的連環殺手,小科里奧蘭納斯,儘管心裡不斷冒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原著中依然圍繞奶奶和堂姐家庭旋轉,規劃了奉獻家人的一生:高中時他就上交自己的軍屬津貼補貼家用,聽說家裡的房子可能被徵財產稅,他一心想拿到比賽獎學金,待大學畢業後,趕快找份普通文職工作,拿薪水供養奶奶和堂姐,甘願將雄心讓位於平凡、朝九晚五的一輩子。

作爲導師,科里奧蘭納斯對露西·格雷也算盡心,雖然他一開始對露西的好只是因爲利益上的一致(他需要露西爲他贏得獎學金),但他仍願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贏得她的信任。見到露西捱餓之後,他忍痛從自己本就不多的口糧分出一半給她,並在和露西真情流露後把母親爲數不多的遺物贈送露西。大部觀衆沒有經歷過真正的饑荒和物資匱乏,因而往往對男主此舉等閒視之,電影也沒有過多着墨在男主小時候忍受饑荒的情況,但原著小說對此有很詳細的描繪。男主和堂姐曾親眼見朋友家分食死去女傭的屍體,而男主在戰後也僅靠着學校的免費午餐過活。親眼見識過人相食的匱乏之人,願意把手頭爲數不多的資源分享出去,他不是在分享想象中的百萬彩票,而是在“我真的有一頭牛”的情況下分享自己僅剩的半頭牛。

身爲自私之人卻違背了自我保存的本能,他的善意或許微不足道,但絕對不是出於未經世事考驗的體面、或者不假思索的道德慣性,而是真誠地出自他本人的意志和努力扮演好人的決心。在最困頓的少年時代,他仍以自己的方式左支右絀地“愛過”。

事實上,《飢餓遊戲》前傳“愛過”設定更加突顯了制度對於阻止個人悲劇的無能爲力:儘管科里奧蘭納斯算不上屠龍者,可他也不必成爲惡龍。前期的家庭教養、學校教育已經使科里奧蘭納斯收斂本性、盡心竭力扮演一個好人的角色;家道中落導致的經濟困難,又令哪怕平凡的文職工作都對這位梟雄具有極高的誘惑力——換而言之,生存的壓力早就壓垮了梟雄的脊樑,使得他樂於接受任何形式的收編。然而,由於校監的敵意和高爾博士的嚴苛,取得了第一名的他,卻連“拿獎學金上學”這麼一點小小的願望都無法實現。《飢餓遊戲》的建築和世界觀設計仿照德國,男主的經歷也仿照因爲上不了美術學院憤而發動世界大戰使幾千萬人喪命的元首。然而這位“元首”的上臺、他所製造的冤魂和恐怖統治,也許本就是可以避免的;在他起點低、不敢有更多期待的時候,但凡一張安全網能兜住他、但凡一個人按規章辦事拉他一把,他也許就會被收編爲在格子間裡喝咖啡看報紙、心有不滿、但顧忌着月末工資要交給奶奶而不敢輕舉妄動的普通中年男人。可是沒有任何制度和人阻止他的下落。待到墜落到光腳不怕穿鞋的田地,他本性中的兇狠在困獸猶鬥的情境中被完全激發,意識到遵守規則努力無用,梟雄在幻滅之中自然而然迴歸本性,此時一切都無法挽回了,這又能怪誰呢?

男主的富人朋友當然沒有虧待過男主,只是他太過天真,沒有意識到二人所處階級不同意味着他們分別只能承擔不同的試錯成本。富人朋友善良正義,同情十二區被壓迫的居民,從事地下活動,並對自己“叛國”行動給兩人帶來的禍事不以爲意,因爲之前無論他闖下多麼大的禍患,都有父母繳納高額的罰金幫他贖罪。他的身後有父母,而男主的身後空無一人。因此如履薄冰的男主,在評估了自己近乎零的風險承受能力後,選擇告發富人朋友。富人朋友在臨刑前猶高喊“媽媽”,希望父母和家族財富能最後再救自己一次,他從沒認真考慮過的試錯成本分歧,成了科里奧蘭納斯黑化的最後一根稻草。科里奧蘭納斯和富人朋友的核心恩怨依然是階級社會的結構性創傷,儘管這一切也不是富人朋友的錯。

作爲左支右絀也要扮演好人的梟雄,科里奧蘭納斯偏偏不幸在早年的歷險中耗盡了殘存不多的激情、真誠、善良與愛,沒有屠龍者,幼龍終成惡龍,這是最自然而然的軌跡。他舉槍射擊曾經的戀人露西·格雷的同時,也射殺了通向格子間看報紙喝茶的中年男人可能性的自己。

然後他成爲總統,舉刀,無差別揮向所有人。高中時代,他曾親眼目睹導師高爾博士僅僅因爲同學撒謊就放毒蛇咬人,意識到本該保護自己之人其實對待自己的性命就如草芥一般,這是他成長階段社會化教育的一部分。他也只能從自己被對待的方式中學習,以自己被對待的方式對待所有人,讓全體公民都生活在總統的恐怖統治之下。

《薩特本》:導航資本、具體的人與彌散的社會創傷

和《飢餓遊戲》前傳前後腳上映的《薩特本》被影迷嘲諷爲“縫合怪”,開頭像《故園風雨後》,中間像《天才雷普利》,結尾則像《寄生蟲》。但對我個人而言,《薩特本》的開頭簡直像《寒門子弟上大學》一書的影視註腳:

小鎮做題家奧利弗進入牛津大學後,由於個性羞澀缺乏社交技能,在和同輩的社交活動中屢屢受挫。除此之外,奧利弗和教授的交際也充斥着尷尬,不僅和教職工缺乏共語言,也缺乏在學術界的人脈關係,只能眼睜睜看着牛津二代憑藉母親當年是教授同學的舊相識關係和教授相談甚歡。

《薩特本》海報

教育學學者把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重新解釋爲“導航資本(Navigational capital)”,指學生明白如何駕馭各種社會機構、懂得如何使用教育機構中資源的文化技能。其中一項能力,就是學生和同輩同學組建自己的人脈,以及和掌握着獎學金、助研機會、推薦信等種種資源的教授和行政人員打交道的能力。《寒門子弟上大學》的作者觀察到,寒門子弟不僅缺乏同輩社交的資本,在對待教職工的態度上,更傾向於把他們看成權威,敬而遠之,而特權學生則更傾向於把教職工當成朋友平輩,從他們手中獲取更多的幫助和資源傾斜。由於所處環境習得的文化技能不同,即便上了同一所大學,寒門子弟也很難像特權學生那樣,將名牌大學的資源利用到極致。

好在奧利弗並沒有沉溺於被剝奪者的自憐情緒中。

他結識了貴族出身、高大英俊又受大家歡迎的同學菲利克斯,在菲利克斯的帶領下進入了上流社會的社交圈。他去菲利克斯的薩特本莊園做客,把菲利克斯的父母和妹妹脾性摸的一清二楚。菲利克斯富有同情心,也喜歡佔據道德高地,當他聽到奧利弗講述自己不堪的毒販父親去世時,立馬把奧利弗當成了最好的朋友、最襯他的綠葉和最新、最愛的玩具。菲利克斯爲奧利弗慶生時,爲了讓奧利弗與母親和解,半強迫地帶着他回到家鄉小鎮,卻發現奧利弗描述的破碎家庭只是個謊言——奧利弗的父親並沒有去世,也不是毒販,他的父母都和善體面,而且他們的家也並不破舊,是一座明亮的帶花園的溫馨小房子。奧利弗憑藉着對菲利克斯本性的瞭解,撒下彌天大謊、編出悽慘身世,只是爲了博取同情接近菲利克斯。

劇情到此處實現兩極反轉,玩弄他人於鼓掌中的上層反被奧利弗玩弄了。菲利克斯憤而歸家,準備與奧利弗一刀兩斷。奧利弗爲了掩蓋謊言,在自己的生日會上向菲利克斯注射違禁藥物製造了菲利克斯的“意外”死亡。然後又憑着自己對菲利克斯一家人的瞭解,在家人爲菲利克斯哀悼時,打心理戰,害死了菲利克斯的妹妹和父親。此時,作爲菲利克斯的“摯友”,奧利弗贏得了孤苦無依的菲利克斯母親全部信任,成了莊園的法律繼承人。然後他又製造意外,讓菲母癱瘓在牀,由他爲菲母拔管。繼承了薩特本莊園後,寂寞而又富有的奧利弗,肆無忌憚地赤身裸體在莊園裡起舞。

自始至終,奧利弗身上有一種奇異的、自發的“我跟你們有錢人拼了”的覺悟。在執行薩特本莊園搶奪計劃時,奧利弗愛上了菲利克斯。菲利克斯英俊瀟灑又爽朗熱情,雖然有着上層出身,卻對奧利弗體貼入微,會在奧利弗沒錢請同學喝啤酒時裝作撿到奧利弗遺失零錢替他墊錢解圍,憐憫奧利弗卻不至令他難堪。陰鬱的奧利弗很難不愛上溫暖的菲利克斯。他在電影開頭就說自己愛菲利克斯,但在執行計劃時,仍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在電影結尾,奧利弗承認自己也恨菲利克斯,他的愛抵消不了他對菲利克斯一家是既得利益者的覺察和嫉妒。

考慮到奧利弗本人衣食無憂、家庭美滿、學業優秀,爲什麼他會有這麼強烈的、完全不會爲愛衝昏頭的恨意呢?

後結構主義認爲權力是彌散的(power is diffuse),像毛細血管那樣無處不在。當個體在權力結構中處於不利的位置,哪怕具體地很難指責某個人或物,但仍然會感到無處不在的創傷。在《賽末點》中,這種細微的創傷可能體現在威爾頓對於運氣變態般的執着;在《飢餓遊戲》前傳中,可能是科里奧蘭納斯對試錯成本的判斷;在《薩特本》中,也許就是奧利弗從社交晚宴的冷場中所感到的缺乏導航資本的挫敗。

當然,人不能因爲挫敗感殺人,這是常識,但平心而論,作爲他者,生活在一個不爲你考慮的世界上,本就是一件令人精疲力竭甚至致命的事。《看不見的女性》一書中提到,女性在車禍中受重傷的可能比男性高了47%,死亡率比男性高了17%,因爲汽車的防撞安全測試中使用的假人沒有考慮過女性的平均身高和體型。同樣的,經濟狀況更差的階層,相比富人,身體狀況更差、壽命預期更短、獲得醫療保健的渠道更少、焦慮水平更高。這些身心健康上的折磨長期得不到宣泄,積累的攻擊性卻總要有一個出口。盧梭說不要愛抽象的人,要愛具體的人,奧利弗反其意而行,他沒法攻擊一個彌散的結構,只能攻擊結構下具體的既得利益者,不管他們是否無辜。也許奧利弗知道自己愛着菲利克斯,但生活在一個不把他的存在當回事的社會中,很難指望奧利弗會認真對待他人的生命;或許他知道自己不該殺菲利克斯,可他已經太過精疲力竭,無力去遵守任何人爲他制定的規訓。

結論:作爲爽文範疇的“天子之怒”與“布衣之怒”

以上兩部電影中,除了“當一個人只想好好讀書的時候,最好讓他讀書,否則一不留神,他就容易毀滅世界”之外,有什麼共性?當遭受階級社會的創傷而黑化的“鳳凰男”不再像古老的《賽末點》男主那樣,揮刀向更弱的弱者,故事會變成什麼樣子?

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三個十年,《飢餓遊戲》前傳的男主爲觀衆帶來的答案,是把痛苦帶給強者、再無差別地帶給所有人;《薩特本》男主提供的答案,是自毀式地把痛苦帶給具體的既得利益者,不管自己愛沒愛過。他們的所作所爲,踐踏了道德和法律的底線,理應受到譴責和懲罰,但作爲被統治者,他們的越界也同樣構成了一種有趣的反抗。

這種反抗足夠瘋癲,和“平等創飛每個人”的不穩定的時代精神暗暗契合,同時也竟不合時宜地閃爍着一些鼓舞人心的成分:在權力結構中處於不利的地位時,他們沒有自怨自艾,而是充分發揮了主觀能動性(agency),用行動實現自我賦權。

他們告訴觀衆,受到階級社會的創傷後,人不是隻有“成爲受害者”這樣一個選項:人在結構面前儘管無能爲力,但科里奧蘭納斯可以選擇行“天子之怒”,成爲總統,製造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奧利弗雖然達不到前者的高度,也能行“布衣之怒”,伏屍四人,流血五步,令薩特本莊園上下縞素。在被壓迫後,他們主動選擇成爲加害者,這樣不挑戰結構、反而承認並鞏固結構、推進另一輪悲劇輪迴的選擇,固然令人可悲可嘆,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成爲加害者”的反抗策略至少幫他們擺脫了作爲受害者的無能爲力,使被統治者對人生有了某種近乎悲涼的掌控感。

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帶來的毀滅既是必然的,對他們個人而言也是必需的,至於他人的譭譽,那根本就不是他們會在意的事情。

當然,這一主觀能動性激勵人心之處,仍然是屬於爽文範疇的:當觀衆欣賞着屏幕內電子鴉片式的“天子之怒”、“布衣之怒”並精神高潮時,屏幕外,結構性的問題依然需要漫長的時間去改善;遭受創傷後,別說黑化,大部分人恐怕連匹夫之怒的免冠徒跣、以頭搶地亦不能爲,世界上依然只能多出一個無力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