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投行瑞信何以至此?|清流·大事件
出品|清流工作室
作者|樑耀丹 何雨飛 主編|趙妍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瑞士信貸銀行(Credit Suisse下稱“瑞信”)的前身士信貸機構(Schweizerischen Kreditanstalt,下稱SKA)在瑞士影響力如日中天。成千上萬的瑞士兒童都戴過印有SKA標誌的帽子——這種受人歡迎的贈品一直生產至1993年。
然而,到了2022年的秋天,有投資者卻嘲笑說,與其買瑞信股票,還不如在網上買這些有收藏價值的帽子。
這句玩笑背後是一個殘酷的事實:去年以來,在經歷了一連串的醜聞後,瑞信無論是股價還是業績都已跌至谷底。
如今,這家有着167 年曆史的瑞士第二大銀行,已宣佈被其最大的競爭對手、瑞士最大銀行——瑞銀集團收購。
曾在瑞信擔任固收業務主管的前僱員David Tawil向清流工作室評價:“瑞信與瑞銀的合併完全出乎意料。”
瑞信接下來將何處何從?對於這個問題,瑞銀回覆清流工作室,“正如你可以想象的那樣,現階段變動很大。我們上週日宣佈了這筆交易,預計將在幾周或幾個月內完成。”瑞信則拒絕了進一步的置評請求。
從領先對手到被宿敵收購
瑞信的前身由瑞士工業家阿爾弗雷德·埃舍爾於1856年創立,爲瑞士這個多山國家的鐵路建設提供資金。
成立一百多年來,瑞信早已成爲瑞士作爲全球金融中心的象徵之一——它是全球第五大財團,瑞士第二大的銀行,在五十多個國家有分公司。即便是在出現危機後,瑞信管理的資產規模依然超過1萬億瑞士法郎,相當於1.1萬億美元,或者7.5萬億元人民幣。而全世界GDP超過1萬億美元的國家僅有17個。
在被這起收購案塵埃落定前,瑞信和瑞銀總部均位於瑞士蘇黎世閱兵廣場,是多年的“鄰居”與“宿敵”。
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中,瑞信在卡塔爾投資者的幫助下得以堅持下來,並拒絕了來自政府的援助。而瑞銀則不得不依靠瑞士政府的救援措施才得以倖存。
David Tawil告訴清流工作室,上一次傳聞瑞信與瑞銀要合併,正是在2008年,當時瑞士政府還沒對瑞銀進行紓困,便傳出瑞信有可能收購瑞銀。
然而在接下來,這兩家銀行的命運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曾經可能併購對手的主角瑞信,變成了被收購的那個。
在瑞信前首席執行官Oswald Gruebel眼中,瑞信的“偏軌”,始於2007年他的職位被瑞信投資銀行行長、美國人Brady Dougan取代之時。
Oswald Gruebel在去年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投資銀行)是Dougan唯一感興趣的業務。他加強了這塊業務,因爲那裡的財務激勵最大。私人客戶和以瑞士爲中心的業務不是他考慮的優先項。”
相對於傳統業務,投資銀行業務風險更高,但瑞信卻確信自己是“贏家”。
“他們(瑞信)自我感覺:‘我們是金融危機的贏家,而其他所有人都受傷了’,”瑞士馮託貝爾資產管理公司銀行業分析師安德烈亞斯·文迪蒂稱,“因此,他們加倍拓展這類業務,投資銀行風險敞口也隨之擴大。”
“偏軌”的結果便是:瑞信投資銀行業務部門的高風險策略和內部控制缺失,使瑞信一步步走向了不可挽回的危機。
2015年,瑞信業績排名前三大的銀行家(Banker,指爲企業或政府執行融資計劃的金融機構代表人)Patrice Lescaudron犯下的欺詐行爲被曝光。他在之後被法院判定在八年內曾僞造包括格魯吉亞前總理Bidzina Ivanishvili在內的多名客戶簽名並挪用資金。2018年,Patrice Lescaudron被判犯有欺詐罪,2019年獲釋,卻在2020年離奇自殺身亡。
然而,可以確認的是,瑞信對此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瑞士金融市場監管局(Finma)委託進行的一項獨立調查顯示,Patrice Lescaudron的活動在 2009 年至 2015 年期間觸發了銀行系統中的多個危險信號,但並未得到充分調查。此外,有報告顯示,約有十幾名瑞信高管知道Patrice Lescaudron的行爲,但由於他帶來的高額收入,選擇表現出寬大處理或視而不見。
這並非發生在瑞信的唯一一起離奇自殺案。
2019年1月,時任瑞信首席執行官Tidjane Thiam和負責財富管理的Iqbal Khan之間的矛盾日漸公開化。Iqbal Khan之後迅速跳槽去競爭對頭瑞銀處。Iqbal Khan離職後,一位私家偵探被僱來監視他的行蹤,卻暴露了自己身份。最終,私家偵探選擇自殺,而Tidjane Thiam則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被迫辭職。
這起“間諜事件”牽出了瑞信更多的問題。在深入調查後,瑞士銀行業監管機構於2021年10月發現了瑞信2016年至2019年的另外5起監控案件。
一系列的貪腐案件,僅僅只是瑞信內控失控的冰山一角。
2021年,瑞信將掌管的100億美元的投資基金,用於英國的供應鏈金融初創企業Greensill的供應鏈融資貸款項目。然而,就在當年3月,Greensill Capital因陷入“嚴重財務困境”、無法償還數億美元貸款向英國法院申請破產保護。Greensill的破產給了瑞信沉重一擊,瑞信的100億美元的投資最終僅追回了70億美元。
同年3月,震驚華爾街的對衝基金Archegos Capital的爆倉事件又將瑞信推上了風口浪尖,基金經理Bill Hwang單日虧損超百億美元、被稱爲“史上最大單日虧損”。瑞信在這場風波中損失是所有貸款銀行中最慘烈的,估計超過了55億美元。
接連而來的醜聞引發了瑞信管理層的持續動盪。在爆倉風波發生後,瑞信CEO Brian Chin和首席風險官(CRO)Lara Warner雙雙辭職,瑞信董事長Urs Rohner也於2021年4月底黯然離任。
2021 年 4 月,Antonio Horta-Osorio被任命爲瑞信董事長,承諾將更好的風險管理置於瑞信文化的核心。然而不到九個月後,他就因違反瑞士的新冠檢疫規定而辭職。
2021 年 10 月,瑞信又在莫桑比克捲入一起涉及向國有企業放貸的賄賂醜聞,被美國和英國當局罰款 4.75 億美元。這些貸款在 2013 年至 2016 年期間發放,本應用於資助海上監視、漁業和造船廠項目,但部分被挪用於賄賂。最終,瑞信以向美國司法部支付1.75億美元的刑事罰款、向美國證交會支付9900萬美元、向英國當局支付2億美元了結此事。
接踵而至的事件重創了瑞信的業績。2021年,瑞信淨虧損16.26億瑞郎,爲2018年以來的首次虧損。
歷史上最糟糕的一年
Vontobel 的分析師 Andreas Venditti 將2022年描述爲“顯然是瑞信 167 年曆史上最糟糕的一年”。
2022年2月,瑞信逾1.8萬個賬戶信息被匿名信源泄露給德國一家報紙,並擴散到46家西方主流媒體,隨後由國際反腐組織協調調查,最終以名爲“瑞信秘密”的一系列報道見諸報端。
報道指出,瑞信接收包括腐敗政客、毒販和人販等在內的超過1.8萬名罪犯客戶,併爲其洗錢提供幫助。在爆料文件中,瑞信被稱爲“間諜的銀行”。
例如,費迪南德·馬科斯和是菲律賓前總統。據估計,在費迪南德於1986年結束的三屆總統任期內,費迪南德夫婦從菲律賓共挪走了多達100億美元。然而,瑞信幫助他們以假名方式開設了多個賬戶。在2006年他們的賬戶被關閉之前,他們仍能夠在銀行持有約800萬瑞郎的資產。
Stefan Sederholm是一名瑞典計算機技術人員,2008年在瑞信開設了一個賬戶,2009年他因在菲律賓販賣人口並組織色情表演被判處終身監禁,然而這一罪名在被廣泛報道兩年半以後,他的瑞信賬戶才被關閉。
在被泄露的1.8萬個賬戶中,保加利亞毒品走私團伙頭目埃韋林·巴內夫及麾下多名成員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根據瑞士檢察機關披露的調查報告,2004年至2008年間,埃韋林·巴內夫相關人員在瑞信一位前客戶經理的幫助下,往瑞信的保險箱裡分塞多箱現金,總值超過5000萬瑞郎。對此,瑞士的檢方認爲,埃韋林的販毒團伙妄圖將大額資金打散、分批存入監管要求相對較低的保險箱來避免觸及銀行的反洗錢警戒線,然後再把錢從保險箱轉至其他賬戶。
此外,這位瑞信前客戶經理還曾通過背對背信用證(Back to back credit)的方式,將約1600萬瑞士法郎的犯罪資金轉入合法流通渠道。這種方式以銀行作爲中介,能夠有效避免客戶的最終買家與供應商直接接觸。整個操作當中,瑞信這位前客戶經理通過超1.4億瑞士法郎的金融交易,爲犯罪集團洗錢。
2022年6月,瑞士法院判決這位瑞信前僱員緩刑20個月監禁及洗錢罰款;罰款瑞信200萬瑞士法郎,下令沒收該販毒團伙在瑞信賬戶中持有價值超過1200萬法郎的資產,並命令該銀行向瑞士政府支付1900萬法郎。這也是瑞士歷史上首次大型銀行在刑事案件中被判有罪。
接踵而來的官司和醜聞進一步拖垮了瑞信的業績。自2020年以來,瑞信已經承擔了約40億美元的訴訟準備金,但這個數目或遠遠不止。
2022 年 3 月,法院裁定瑞信應支付格魯吉亞前總理 Bidzina Ivanishvili 及其家人5億美元的賠償金,瑞信目前已經提起了上訴。
另外,瑞信在新加坡的一個相關案件要求其今年賠償 8 億美元。瑞信則表態正在尋求儘量減少任何還款。
同樣即將到來的訴訟還有:莫桑比克就瑞信在該國提供的欺詐性貸款向倫敦商業法庭提起的訴訟;以及Greensill 100億美元投資基金的投資者可能提出的索賠訴訟。
瑞信的管理層依然動盪。2022年7月,首席執行官Thomas Gottstein被免職,Ulrich Koerner接任。
2022年10月,Ulrich Koerner和董事會主席Axel Lehmann宣佈瑞信將裁員9000人,並增資40億瑞郎。
在這筆增資交易中,沙特國家銀行通過投資瑞信成爲最大股東。但顯然,這位來自中東的投資者並未意識到接下來事態的嚴峻。
從2022年第四季度開始,瑞信的銀行資金開始出現大規模外流。
去年第四季度,客戶從瑞信提款超過1100億瑞郎,令該行流失大約38%的存款。而瑞信的財富管理部門在該季度流出 927 億瑞郎,遠高於分析師預期的 619 億瑞郎。
爲了挽救頹勢,新任瑞信首席執行官Ulrich Koerner開始實施大刀闊斧的改革計劃:包括在第四季度裁減2700名全職僱員從而至2025年底累計裁員9000人、轉讓證券化產品業務的大部分股權,以及減少風險加權資產和槓桿敞口等。
這些作爲似乎在今年1月間有了回報,瑞信聲稱存款實現“淨流入”。
不過,瑞信最新財報也顯示,資金外流雖然已經穩定在較低水平,但並未扭轉形勢。
最後一根稻草
時間來到2023年,美國硅谷銀行等倒閉引發市場恐慌情緒,成爲了壓倒瑞信的最後一根稻草。
2月9日,瑞信公佈了上一年的財務報表,其 2022年的淨虧損達到72.9億瑞郎,這是該行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的最高年度虧損紀錄。業績公佈後,瑞信股價大幅下跌。
3月9日,瑞信發佈聲明稱,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致電瑞信,對公司先前披露的截至2020年12月31日和2019年的合併現金流量表修訂提出技術詢問。SEC極爲罕見的干預,讓市場嗅到了一絲危險的信號。
次日的3月10日,硅谷銀行宣佈破產。緊接着,美國銀門銀行(Silvergate Bank)、簽字銀行(Signature Bank)等銀行也陸續傳出倒閉和被停盤的消息。
3月14日,瑞信官網的年度報告姍姍來遲。瑞信表示,在2022財年和2021財年的報告程序中發現“重大缺陷”,事關未能在財務報表中設計和維持有效的風險評估,並正在採取補救措施。但瑞信同時也聲明,其先前公佈的財務報表仍然準確。
但這並未阻止資本市場對瑞信持有的悲觀態度。
3月16日,瑞信的最大股東沙特國家銀行表示,出於監管原因,沙特國家銀行不能增持瑞信的股份。
此言一出,瑞信的歐股和美股盤中齊跌30%、收盤跌超20%,創下史上最大單日跌幅記錄。
“最大股東表示絕不會再投一分錢,這實際上是一個巨大的不信任投票。我認爲,如果他什麼都不說,我們今天的處境可能會非常不一樣。”事後,一名接近瑞信最高管理層的人對媒體表示。
債券市場恐慌情緒也達到頂峰,瑞信債券的一年期信用違約互換(CDS)從799個基點飆升至3701個基點,創金融危機以來最高。
“雷曼兄弟時刻”的討論再次甚囂塵上。
與此同時,在瑞信總部幾百米外的瑞士央行和瑞士金融市場監督管理局(FINMA)緊急出手了。
3月17日,瑞信宣佈從瑞士央行借款540億美元並回購債務。受此消息影響,瑞信歐股週四開盤後一度飆升40%,創下歷史新高。
瑞信暫時安全了,卻並未能阻止恐慌的投資人和客戶紛紛出逃。截至上週末,瑞信每天仍有100億瑞郎的存款流失。
轉機出現在3月18日,據媒體報道,瑞銀開始考慮併購瑞信,已啓動相關前期磋商。
緊接着,3月19日,瑞信、瑞銀和瑞士政府機構召開新聞發佈會,宣佈瑞銀以30億瑞郎的價格收購瑞信。
這起歷史性的收購案終於塵埃落定。
“這是瑞士歷史性的一天,坦率地說,我們希望這一天不會到來。”3月19日,瑞銀的董事會主席在電話會議中表示。
據瞭解,一開始,瑞銀曾明確表態反對收購瑞信。不過,據媒體的說法,瑞士監管部門要求兩者“必須合併,沒有商量”。
“瑞銀的收購肯定是瑞士政府強迫的,這不是瑞銀的自願交易,類似於2008年摩根大通收購貝爾斯登的交易。”David Tawil向清流工作室表示。
相比於美國硅谷銀行,瑞信的規模和業務廣泛程度更像當年的雷曼兄弟,因而“大而不能倒”。但瑞信的落幕,依舊令人唏噓。
Mike Paterson上個世紀90年代曾在瑞信擔任銀行間外匯現貨交易員,他回憶,瑞信當時還是一家AAA級的銀行——這是標普最高的信用評級。如今,標普對瑞信的評級已經下調至“BBB”。
“悲傷的是,很多事情都變了。”Mike Paterson向清流工作室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