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遺書+跳樓,還是港片敢拍

今年的4月對於北京的影迷來說是比較幸福的,既有北京國際電影節的新老影片可以刷,還有不少優秀的院線電影上映。

除了上週聊的讓大家感慨頗深的《白日之下》,最近又上映了一部非常敢拍的港片——《年少日記》。

這部影片源自香港政府支持的、旨在選拔香港電影新秀的“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監製爲香港導演爾冬升。

雖然拍攝預算325萬港幣,拍攝過程中還遇上了第二波新冠肺炎疫情(2020年),但在去年的上海國際電影節首映時,影片收穫了不少好評,成爲很多影迷心中的年度華語電影十佳。

導演卓亦謙憑藉這部影片,在剛結束的香港電影金像獎上獲得了新晉導演。

影片的故事源自導演的個人經歷和社會觀察,對東亞家庭教育、抑鬱症患者的遭遇十分關注,他自知這樣的題材大概率不會受觀衆歡迎,但一直堅持把它作爲職業生涯中必須做的作品。

----------以下部分涉及劇透,選擇閱讀----------

於是,在《年少日記》的開頭,我們看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一個10歲小學生爬上高樓天台,縱身躍下……

時間線回到當下,在高中擔任班主任的鄭老師,偶然間在班裡發現了一封沒有署名的遺書,文字中流露出強烈的自我厭惡和輕生念頭。

鄭老師把此事上報給校領導,但校方並不覺得事態嚴重,只當是學生臨考前的情緒發泄。

沒辦法,鄭老師只能親自密切觀察班裡的學生,但一連幾天,每個人看上去都很平靜,遺書的筆跡也無從辨認,讓他既着急又沮喪。

更糟心的是,班裡還有男生因爲身體殘疾經常被霸凌,寧願還手被校方記過,也不願跟他這個班主任好好溝通。

而工作之外,鄭老師還面臨各種各樣的家庭問題。由於他不想要孩子,導致跟妻子感情破裂,兩人正在辦理離婚;年邁的父親進了加護病房,病情時好時壞,而他卻幾次三番躲避去看望父親……

在這幾件事的捆綁下,壓力劇增的鄭老師翻出了一個多年來不曾觸碰的舊物,那是一本10歲少年的日記,少年名叫鄭有傑。

日記的開頭輕鬆活潑,但之後的內容卻讓鄭老師潸然淚下。

有傑出生在一個優渥的家庭,爸爸是大律師,媽媽是全職太太,還有一個小一歲的弟弟。

雖是四口之家,但有傑的父母卻明顯偏愛弟弟,因爲弟弟學習成績好、英語好、鋼琴彈得好,學校任何公開活動,弟弟都是學生中最閃光的亮點,讓父母引以爲傲。

相比之下,有傑就成了家裡的“笨孩子”,他彈不好鋼琴、講不來地道英語,考試成績因爲墊底,被學校強行留級,跟弟弟做了同班同學。

在父親眼中,他就是“垃圾”。

漸漸地,這種差別讓有傑變成了家裡的透明人,轉學去名牌學校沒他的份、零花錢沒他的份,就連全家出國度假的計劃,他也即將被排斥在外。

父親是家中絕對的權威,他視有傑爲“失敗的作品”,經常對有傑非打即罵,母親也經常成爲被遷怒的對象遭遇家暴。

然而母親並沒有站在有傑這邊,反而責怪有傑——如果哪天我跟你爸離婚了,一定是因爲你!

對於父親的掃興、打壓和詛咒式教育,弱小的有傑只能全盤接受。

他甚至爲了讓爸爸對自己滿意,開始寫起了日記,因爲他聽說寫日記會讓小孩子的表達能力變好,從而提高成績,於是日記成了他童年的夥伴。

在壓抑家庭氛圍下,有傑有兩個精神寄託,一個是他最喜歡的漫畫《海盜》,漫畫家藉着人物鼓勵讀者,“你總有一天會變成你想成爲的大人”,這給了有傑莫大的人生期待。

另一個則是教他鋼琴的陳老師,在父親責罵他學得慢的時候,陳老師總是溫柔地開解,讓有傑萌生了長大要做老師的理想,像陳老師那樣關心學生。

只是,有傑沒想到這兩個精神寄託在他10歲這年都破碎了——

畫《海盜》的漫畫家跳樓自殺,漫畫從此停更,家裡的漫畫被父親發現後全部撕碎;陳老師因爲教學無果被父親開除,又換了一位聲色俱厲的男老師教他。

連番的打擊讓有傑忽然意識到,他可能無法變成他想成爲的大人了,於是爬上了天台,告別了這個世界。

有傑在日記的最後寫道:“我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這話讓讀日記的鄭老師淚如雨下。

一方面是因爲他發現的那封匿名遺書寫着同樣的話,這意味着自己的學生極有可能會像有傑一樣自殺;另一方面則是因爲,有傑其實是他的哥哥,他則是日記裡那個讓父母引以爲傲的弟弟。

哥哥的自殺讓原本完整的四口之家變得支離破碎。

母親決意與父親離婚,一個人淨身出戶;父親冷冰冰地對外宣稱哥哥是因病而死,開始整日借酒消愁;弟弟(鄭老師)忽然不那麼在乎父親的期望了,開始肆意妄爲,成年後實現了哥哥生前的願望,成爲了一名教師。

只是,鄭老師並未完全獲得學生的信任,他連誰有情緒波動和自殺傾向都看不出來。如今再讀哥哥的年少日記,鄭老師意識到自己其實是造成哥哥自殺的“幫兇”。

他沒能在父母打罵哥哥時出手阻攔,也從未在哥哥被霸凌時挺身而出,就連哥哥自殺前那晚依依不捨給他的擁抱,都沒能讓他從中察覺出異樣。

家庭的變故也影響了鄭老師的三觀,他不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可以持續到永遠。

遇到妻子後,他以爲自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擁有幸福,但當妻子懷孕後,他才萌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懼——他從未有過完整的家庭生活,所以無從建立自己的家庭……

毫無疑問,《年少日記》是一個令人感到壓抑的故事。尤其是出生在東亞家庭的觀衆,更能對鄭有傑的童年遭遇感同身受。

很多人都在“虧欠式教育”的打壓中艱難長大成人,用剩餘的生命去治療童年的傷疤。

片中,有傑在家中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對不起”,但是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他沒能按照父母的期待成長成爲多才多藝的學霸,沒能成爲大律師父親的“教育成功案例”,沒能堅持活到成年去“報答”父母……

這種精神折磨讓有傑顯露出抑鬱的症狀,年幼的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向外求救,然而他的呼聲並不能被聽見——

他想用考試成績證明自己,結果考試當天緊張到當場嘔吐,母親趕到學校,最關心的並不是他的身體,而是想讓他立刻回去考試。

他因爲抑鬱經常失眠,白天上課又十分疲憊,但老師並沒有看出其中端倪,只覺得他擾亂課堂秩序,勒令他罰站整堂課,因此被同學們無情嘲笑。

他認真請求母親帶自己去看精神科,但母親立刻拒絕,否認他存在精神問題……

一次次的無視,最終讓有傑的內心一點點碎裂開來,最終走向了極端。

有人會說,這樣的故事只是東亞家庭教育中的極端例子,是偶然出現的少數;也有人認爲,現在的孩子太脆弱、太難教,動不動就尋死,根本沒有想過死後家人怎麼辦。

但問題是,這些走向極端的孩子,從家庭中得到的永遠都是掃興、辱罵和詛咒,他們在家中扮演的並不是“家人”,而是用於向他人炫耀的“資產”。

而這樣的極端例子,如今絕不是偶發的少數。

《年少日記》中最揪心的情節,是有傑的死並沒有讓父親終止那種令人窒息的教育方式,他像掩蓋罪行一樣,對外隱瞞了“笨兒子”的真正死因,他的態度直接影響了弟弟(鄭老師)的三觀。

以至於鄭老師調查匿名遺書時,才內疚地想起哥哥死前被忽視無數次的掙扎,這種窒息教育造成的後果,是受到傷害的人往往需要一生的時間去療傷。

導演卓亦謙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令人壓抑的故事,源自他的親身經歷。

他曾有一個朋友年紀輕輕選擇了自殺,離世前幾天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這讓他事後感到十分自責。

之後,卓亦謙十分關注類似的社會新聞,對網上那些搬出“受害者有罪論”的言論十分氣憤,決定要把這樣的故事搬上銀幕。

值得一提的是,《年少日記》雖然揭開了東亞家庭教育令人窒息的傷疤,但並沒有一路絕望到底。

影片結尾,讀完哥哥日記的鄭老師,意識到有自殺傾向的人之所以在離世前看上去正常,是因爲一直在掩飾他們破碎的心,若身邊真的有可以傾訴的人,或許結果就不會走向死亡。

他想到那個寫匿名遺書的學生,於是向班裡學生坦誠了發現遺書的事情,並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暗示那個學生可以找自己傾訴。

最終遺書的主人找到了鄭老師,而鄭老師如同哥哥當年期待的那樣,終於變成了想成爲的溫柔老師。

客觀來說,《年少日記》和之前聊的《白日之下》類似,都不算是“討喜”的院線影片,但它們提出的現實問題,的確不應再被無視和忽視。

有《年少日記》這樣敢拍的華語電影存在,或許就能幫助到那些內心破碎的人,重拾對生命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