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隆·馬斯克傳」讀後

文 | 闌夕

絕大多數傳記作品,本質上都是在釐清「天才即凡人」的道理,解構歷史的必然,尋找浪潮的起點,把萬里挑一的人生命運還原成觸手可及的血肉之軀。

茨威格大概是一個例外,他寫完「人類羣星閃耀時」是在1928年,那會兒的歐洲還沒有淪陷爲昨日的世界,精緻的凡爾賽體系看起來完美無瑕,連科學技術也被戰爭驅動着突飛猛進,所以茨威格傾盡畢生的樂觀,將數千年的文明光芒施與寥寥數人,山高水長,虎嗅薔薇。

當時的茨威格恐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沒過多久他就會被納粹逐出故居,開始長達10年的流亡生活,所有熟悉的秩序都在崩壞,直至自殺前,他還在哀嘆自己成了一個手無寸鐵無能爲力的見證人,目擊人類不可挽回的奔赴野蠻。

「荒謬的是,在這個道德上倒退了一千年的時代裡,反而看到了人類在技術和智力方面取得的意想不到的成就,一躍超過了以前幾百年所取得的業績——飛機征服了天空,話音幾秒內傳遍全球,原子分裂,治癒疾病……昨天所不能做的事,如今幾乎每天都可以做。在我們時代之前,人類作爲一個整體,既沒有露出魔鬼般的嘴臉,也沒有創造出驚人的奇蹟。」

這段話幾乎可以適用於茨威格死後的幾十年週期,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世界搖擺於這條光譜的兩端,一邊騰飛,一邊墮落,英雄和小丑同體,高潔與狼藉並存。

埃隆·馬斯克正是這個夾縫中的時代造物,爲他立傳的沃爾特·艾薩克森最終交付了這本600頁、50萬字的「埃隆·馬斯克傳」,我用了近一個星期的時間讀完,在高飽和的信息密度裡,我隱約看到了創作者的居心:

他在貼身跟訪馬斯克的2年時間裡,不止是爲了收集素材,還在找一個人,而這個人在文學作品裡,通常被稱作是「弗蘭肯斯坦」,是他製造出了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怪奇生物。

沃爾特·艾薩克森是在2021年確定新書選題的,他給馬斯克打電話,提議,然後得到了口頭同意,沒想到馬斯克比他還快,在還沒有面談敲定細節時就直接發推公告天下,宣佈艾薩克森將成爲自己的傳記作者。

企業家、億萬富翁、科技大佬、紅毯名流……在這眼花繚亂的身份背後,人類個體之間的差異其實很小,比如大家都對分享聊天記錄這件事情管不住手。

比爾·蓋茨給馬斯克發短信推銷慈善項目,後者反問他有沒有清空特斯拉的空頭頭寸,比爾·蓋茨把手機拿給自己兒子看,問該怎麼回這條消息,與此同時馬斯克也在把短信展示給艾薩克森看,證明比爾·蓋茨是個混賬。

馬斯克的女朋友說,看他和比爾·蓋茨之間的鬥氣,就像兩個小男孩在比誰的[嗶][嗶]更大。

還有馬斯克對於父姓權的重視,也能在瞬間把改變世界的敘事拉低到鄰里談資的高度,在大兒子變性並與他斷絕關係後,馬斯克會非常鄭重對自己其中一個女友提議,去法院確保兩人通過體外受孕生下來的一對龍鳳胎擁有「馬斯克」這個姓氏,而不是隻有母親的姓。

而馬斯克和他父親的關係更是糾纏不清了幾十年,直到馬斯克成爲全球首富的時候,他父親還在以自殺爲威脅——「那樣你這輩子就完了,大家都會發現你的真面目」——向馬斯克索要每個月2000美元的生活費,而馬斯克則以2000美元爲籌碼,要求父親停止更新一檔YouTube節目「天才的爸爸」,內容是吹噓自己爲何能夠培養出優秀的兒子。

你們說,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埃隆·馬斯克傳」的正文前面,被加入了一張單頁,寫着馬斯克的一段自白:

「對於所有曾被我冒犯的人,我只想對你們說,我重新發明了電動車,我要用火箭飛船把人類送上火星,可我要是個冷靜、隨和的普通人,你們覺得我還能做到這些嗎?」

毫不誇張的說,這麼厚實的一整本書,都是在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傳統的道德框架會用「二分論」來解釋一個人同時具有優點和缺點的性格特徵,但對馬斯克的觀察更像是「因果論」,即他的缺點造就了他的優點,反之亦然。

於是那個糟糕線團的盡頭,就如願以償的出現了死結,如果他剋制了壞脾氣,他就會失去無與倫比的激情,如果他與人爲善,他也就會放下事業上的一切執念,如果他變成一個更好版本的馬斯克,那麼他就不再是馬斯克了。

某種程度上,「埃隆·馬斯克傳」是一本反完美主義的教材,馬斯克得罪了幾乎所有與他親密的人,從創業夥伴到長期下屬,從枕邊戀人到投資對象,這些人用了最刻薄的評價來向艾薩克森提供馬斯克的側寫,但同時也都會補充說馬斯克是自己不曾見過的牛逼人物。

都說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這才半世過去,其人已經渡過幾重滄海。

總之,還是非常推薦這本書,當代最優秀的傳記作家,下了大功夫去寫當代最戲劇的商業人物,這個陣容已經足夠頂級,和「喬布斯傳」相比,馬斯克的人生還處於未完待續的階段,這讓他的個人傳記更像是新鮮上線的首季劇集,當編劇自己都還沒寫後面的內容,這種未知感對於可讀性的貢獻,反而更有滋味。

卡爾維諾寫過一個終生居住在樹上、用以對抗秩序的男爵柯希莫,在他12歲爬上樹前,他是這麼被父親威逼的:

「反叛行爲不是用尺度可以衡量的,有時以爲只邁出了幾步,卻永無掉頭回返之機了。」

然後,他就再也沒有下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