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彼察邦對談賈樟柯:我很愛我的狗但我更愛電影

深水娛6月14日報道 6月12日晚,第24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電影學堂的第一場大師班活動,由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導演以視頻連線的方式展開。賈樟柯趕赴現場,通過隔空對話,爲業內人士及廣大影迷們分享了自己的創作體會

阿彼察邦與賈樟柯,這兩位來自泰國中國的70後亞洲導演,雖然作品風格迥異,但身上卻有着不少共同點

阿彼察邦來自泰國的北部小城孔敬,賈樟柯從山西汾陽的小縣城中走出,故鄉都是他們最重要的創作源泉;兩人不僅同年出生,連生日都只相差不到2個月;兩人都是跨專業成爲導演,阿彼察邦本來是建築專業,畢業後纔去到芝加哥藝術學院學習電影,賈樟柯則是從學習美術開始,到北電文學系再到電影導演。

戛納電影節近日頒佈了入圍片單,阿彼察邦的《記憶》入圍主競賽單元,兩人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了一起,賈樟柯正是這部影片的聯合制片人。在現場,阿彼察邦表示,“賈導就像那些了不起的製片人一樣,會給導演絕對的自由。”

從故鄉到世界

毫無疑問,故鄉給兩位導演的創作都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記。阿彼察邦總結,自己跟故鄉是一種“愛恨交加的關係”。

“愛是因爲我非常迷戀自己對家鄉的記憶,我在那裡曾經獲得過非常自由自在的童年時光,它教給了我很多知識,也給了我很多做夢的機會。”

阿彼察邦講述,自己的少年時光都是在醫院度過,因爲父母都是醫生,這樣的經歷讓他“對醫院這個地方產生了很強的依戀感,不但依戀這個空間,還依戀醫院的味氣味,比如說藥物的氣味、消毒水的氣味等等。”

在阿彼察邦小時候的家裡,放着很多媽媽的醫學教科書,“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發現‘電影’,但是通過翻閱教科書上的照片,比如說細胞、微生物等照片,我覺得自己大開眼界,讓我能夠脫身於小鎮,這個醫院,來到更廣大的世界,當然我們所在的鎮上還有巨大的電影院,這也給我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影響。”

另一方面,恨則是因爲“正是這個故鄉破壞了我曾經有過的一些美夢,比如有時候我意識到我這個城鎮其實存在的各種苦難,這個小城鎮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麼美好。”

但無論情感如何,對阿彼察邦來說,故鄉一直是他的靈感源泉,他從中還發現了新的觀察視角:“我也希望能夠看到在那裡長大的新一代的人,他們在那裡成長的體驗和我有什麼不同,隨着我自己年齡漸增,我會很願意理解這樣的一些變化。”

從第一部影片《小武》開始,賈樟柯的大部分電影都是在家鄉取景,圍繞家鄉構思的。賈樟柯影片中的山西,給很多影迷留下了獨特而深刻的印象。

賈樟柯說,之所以願意把人物設置在山西,一是因爲情感方法:“因爲中國國土面積很大,每個地域確實有它的個性,不同的性格特點。在同樣處理一件事情或者處理一個感情,處在某種感情處境裡面,說話方法、思維方法,每個地域都不一樣的,我自己是山西汾陽人,我自己最瞭解我自己情感的處理和表達,肯定是來自汾陽人的,所以我願意把人物設置成山西人,汾陽人。”

第二,賈樟柯認爲自己的故鄉能夠代表中國大地上的一種普遍性,“小時候在封閉的小城市,你會對外面有很大的想象,但是當你成年以後,擁有很多旅行以後,你會發現其實中國很多中小城市都一樣,都差不多,這樣的情況下,發生劇烈變革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比如它發自於北京或者上海很小的點,但是它通過兩、三年的時間,這種變革雖然是餘波,波及到生活的小城,但是實際上它某種程度又是中國大面積的,影響到了最多數的人,14億人口大部分人生活在農村和小鄉鎮這個意義來說,它具有某種普遍性。”

既有情感中的獨特性,又有生存處境、發展狀態都能夠代表中國大多數地區的普遍性。賈樟柯從故鄉中看到的,是更廣泛意義上的中國。

起點是建築和美術,終點是電影

兩位另一個創作上的共同點在於,都具有跨專業的背景,一個畢業於建築專業,一個是學習美術出身。同樣出身小鎮,同樣都無法從一開始就學電影、拍電影,但不同的學習背景都對他們的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阿彼察邦認爲,建築和電影是相通的,一是“建築和電影一樣,都要對時間進行設計”;二是都要“讓人物在一個空間裡面走動,從一個空間走到另外一個空間,然後你要觀察他們走動過程中都會表達出或者引發出什麼樣的情緒。建築是空間,建築也是情感。”

阿彼察邦在做導演的過程中還發現了更多跟做建築師時的相同之處,“比如建築設計要有人幫助你設計,有工程師、室內裝潢師、園景師,所以我們需要很多的幫助。同樣拍電影一個人也不成,我需要剪輯師、妝畫師、攝影指導等等,所以建築也好、拍電影也好,都是團隊合作的過程。”

賈樟柯在現場直言,自己一開始其實對美術興趣不大,“因爲當時考不上大學,考美術不用考數學,我數學特別差,我父親是老師,他說那你就考藝術院校,不要求數學有分數,這樣我學了美術。”

但到了今天回看,賈樟柯認爲學美術還是有兩部分對自己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第一,過去學美術之前,我們對世界的構成是沒有動腦筋也沒有概念的,當你畫素描從觀察開始學起,要觀察光影的結構、形體顏色怎麼產生的,環境對它怎麼影響,這時候你可以判斷一個物體的本質,它的形狀、色彩背後,它的結構本質,這一點觀察方法的改變,當你看到這個世界有光影,有高光的時候,整個立體感,對我們中國人平面化的視覺感受有很大的改變。”

第二個方面的影響,是在美術史方面,“美術在媒體極大豐富之前,它其實承擔了很多其他功能。比如說在中世紀是講宗教故事,畫了很多宗教繪畫,還有肖像畫、日常繪畫。一直到當代科技發展,特別是照相機發明以後,美術變得印象派,到了立體主義,到了抽象繪畫的出現,當這些東西附加在美術身上,其他的表達內容被更新的科技承擔之後,實際上美術呈現了它的本體,就是繪畫是什麼這樣的本體。”

賈樟柯認爲,這其實跟電影也是一樣的。電影在它發明之初,也承擔了很多類似於新聞的工作:“那個時候比如我們前輩去非洲拍電影,從來沒有去非洲旅行的人就知道非洲是什麼樣子了。比如說突然西班牙發生了內戰,馬上拍紀錄片我們知道發生了一個事件,隨着新媒體,電視、網絡的出現,這些功能逐漸被其他媒體取代之後,留下了電影本質的東西。”

在扶持本土青年電影人上,兩位導演都在不遺餘力地做出各種嘗試。

阿彼察邦創立了曼谷實驗影展,成立了 Kick the Machine公司扶持本土青年電影人;賈樟柯從創立平遙影展、到成立山西電影學院,都做出了一定成績。

對於青年電影人的寄語,阿彼察邦在現場也給出了自己的建議:“在我看來年輕的電影人最需要做的就是能夠享受生活,享受當下,你們要從觀察自己的身體開始,以及自己的身體和身周世界的關係,因爲身體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你只有瞭解了自己的身體之後,才能夠對它進行探索,然後把這個探索表達成電影,其實理解自己就很困難。”

“與此同時,還建議大家別把電影捧得太高,把它看成一種宗教,對它過於尊重,過於遵從,把自己的身份認同和電影等同起來,萬一哪一天你不能成功,你的大廈就會崩然倒塌,你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個loser,那就不好了。”阿彼察邦給出了自己真摯的建議。

賈樟柯在現場表示,“今年平遙影展還是決定繼續做,因爲短時期內確實還是當仁不讓,找不到更好的團隊來接手,那我們就自己帶下去,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帶着它長得再健碩一點。”

此外,賈樟柯透露,山西電影學院還處在硬件建設的階段,包括蓋教學樓、採買器材等。學校基礎課會設置紀錄片課,恢復膠片教學,教學到9月正式開始。

疫情的“記憶”

2020年疫情最爲嚴重的階段,賈樟柯給全球影迷的公開信《步履不停》(Still Walking),和阿彼察邦導演的回信《“當下”的電影》(The Cinema of Now),打動了無數影迷。

一年之後,雖然兩位未能像賈樟柯在信中期望的那樣,“我盼望我們早日回到電影院,肩並肩坐在一起”,但在現場,阿彼察邦詢問賈樟柯是否會去戛納看他的電影《記憶》,賈樟柯也急忙反問,“你今年想來平遙嗎?”現場頓時爆發出一陣會心的掌聲和笑聲。

《記憶》(Memoria)是一部疫情期間製作的電影。阿彼察邦聊到,跟賈樟柯的這次合作非常愉快,“我被賈導的精神深深感動,因爲賈導是獨立電影出身,做獨立電影本來就籌資非常困難,然後要他在自己電影項目之外幫助我更加的困難,但是賈導還是迎難而上了,非常的感謝他。”

到了最新的電影《記憶》,阿彼察邦表示自己一開始很緊張,“賈導在這裡我一定要拍好,否則太丟臉了,但是合作下來,覺得非常愉快,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可能這麼說有一點傻,我還是說出來了,因爲賈導完全記住自己是製作人的身份,它就像偉大的製片人一樣,絕對給導演自由,尊重導演,不干預他,所以我們拍下來非常愉快,我非常感謝他。”

一年過去,賈樟柯和阿彼察邦都多少體會到了疫情給他們在生活和創作上帶來的新的影響。

賈樟柯覺得疫情對自己的影響和改變很大,“我最近說我處在思想的重組期,我覺得對人、對事,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變得有些模糊了,因爲我想有新的感受,但是還沒有捕捉到。本來原定今天想拍一部,也停下來,可能冬天纔會再拍,我要用一段時間把自己搞清楚。”

對於阿彼察邦來說,這次疫情一方面讓他寧靜下來,另一方面也給自己帶來了新的焦慮。

阿彼察邦的觀察十分獨特,“我獨立在家,和我的狗狗待在一起,和它們同吃、同住、同睡,我們已經有了相同的節奏。跟它們同吃同住就像新的人生體驗,新的人生課堂,因爲我學會了像狗狗一樣觀察世界,然後我拍了很多有綠色景觀的圖片,而且我也學會狗狗的思維和生活方式,就是活在當下。狗狗總是開開心心的,他們不擔心未來。”

“另一方面,爲什麼說我非常緊張不安呢?因爲明天我要出門飛了,我要見人了,而我這個人個性很內向,兩年不見人,現在又要出門,等於重新學習怎麼跟人打交道,怎麼和人交流,然而我實在是非常的熱愛電影,所以我一定要去法國呈現我的《記憶》新片,這個新片呈現得好,我纔可以邁出拍下一步電影的一部。”

“我想,雖然我很愛我的狗狗,但是我更愛電影。”

會場內爆發出了當晚最熱烈的掌聲。那一刻,雖然遠在海外的阿彼察邦,令會場內的所有人都體會到了一種來自於電影最本質、最動人的熱愛,這是熱愛的力量。

出品|深水娛

記者|珍寶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