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公里山道上的貴州原來是這麼的原生態

一座座侗家民居沿半山腰地勢較緩處而建,依山勢走向而取捨,錯落有致。站在觀景臺,可以遠眺低谷中的肇興鎮。這裡海拔935米,有村民160餘戶,800多人,以嬴、陸兩姓爲主,據當地老人口述,寨子已有七百多年的歷史。

常言道“苗家住高山,侗家住水邊”,深居半山腰的堂安,打破了這一慣常的說法。

從堂安俯瞰下面梯田層層

起點

堂安雖小,卻很精緻。順着迂迴彎曲的青石板山道,來到寨子中心,就會看到一座九層檐、四角攢尖頂的高大鼓樓。堂安就這麼一座鼓樓,用材、做工、裝飾都精益求精,足以撐起全村的形象,是整個村寨的靈魂。村民在此集衆議事、踩堂祭祖、迎賓送客。鼓樓前的廣場是歌坪,旁邊有一座水上戲臺,分別是堂安人逢年過節唱大歌和看侗戲的地方。民居則以鼓樓爲中心,逐漸向外輻射擴展,如蛛網一般。小小的村寨,共有九個出入路口,每條路口都建有大小不一的寨門。寨中小徑四通八達,全部由青石板鋪成,往上伸向崇山深處的密林,往下通往山坳中的梯田。

優質水源是侗家人選擇聚居地的重要標準。穿過鼓樓,沿着石板路往上,這裡有一處清泉,冬暖夏涼,四季長流,是村民的主要水源。據說正是因爲有這股泉水,堂安人才從“下面”的廈格寨搬來這裡。

田裡勞作歸來,村民們都會到瓢井喝幾口山泉水。

泉水的出水口處雕有獸頭,用來辟邪。泉水下方立着一塊由青石打造的石鬥,左右各有一凹槽,清澈的泉水在鬥中聚滿,又從左右凹槽流出,當地人把這口鬥井稱之爲“瓢井”。

“瓢井”的水清爽甘冽,常年流量不變,可直接飲用。但是不允許在該處洗手洗臉,或洗滌物品。泉水的右下方,侗民們又修了兩口水池,上水池洗菜用,下水池洗衣用,層層分明。

經過這幾層利用後的泉水繼續流,順溝穿寨而下,通過溝渠澆灌了下面的千畝梯田,潤澤着山谷中的草木,再往下,就一直流到肇興。堂安豐富的水資源也滋養出堂安梯田的美景

堂安的老支書吳坤龍告訴我,堂安二字是根據侗語發音“塘俺”雅化而來。“塘”即水塘意思,而“俺”則是一種長於水中的植物名,人畜均可以食用。

堂安的先民原居住在“下面”的廈格,因爲家裡養的鵝不見了找到這裡。他們發現這裡有“俺”,有天然的水塘,那些不見了的鵝都產蛋於此。老人們於是知道這裡是個寶地,於是搬來這裡開田定居。

除鼓樓以外,風雨橋是侗寨的另一重要標誌。風雨橋一般建在河邊,高居大山的堂安因爲沒有河,所以堂安的風雨橋建在村寨下面的梯田裡,雖然只是一個象徵性的建築,但那裡也是堂安人勞作回家的必經之路。

老支書又說,現在我們想把“俺”這種植物找出來告訴別人,我們的名字來源於此,不知道爲什麼,找遍了整個村再也找不到這種植物。

堂安雖藏於深山,卻來頭不小,它是中國和挪威兩國政府合作建立的唯一一座侗族生態博物館。也是貴州四個生態人文保護區之一(另三個是梭戛、隆裡、鎮山)。

因爲這個原因,堂安在國外的知名度比國內要高,每天有不少外國遊客來此參觀。

堂安的寨門口有一棵杉樹,叫做卡斯特龍樹。從碑文得知,2002年栽下的這棵杉樹,紀念的是一個對堂安有特殊貢獻的挪威人約翰·傑斯特龍先生。上面記載,約翰·傑斯特龍(1952~2001.4.6)是世界著名的生態博物館學家。他是中挪文化合作項目貴州生態博物館羣的顧問,曾於1995年、2000年兩次到堂安進行科學考察。

傑斯特龍認爲這裡有良好的生態環境,村寨空間佈局合理,加上獨特的梯田風光,是建造一座生態博物館的理想之地。在他的努力下,堂安成爲國內首個貴州生態博物館羣落中的一部分。

在村寨最“上端”的一片傳統侗族吊腳樓建築中,坐落着生態博物館的“資料信息中心”。館內濃縮了整個堂安社區的諸多文化信息,還有介紹堂安生活和民俗的圖文影像,也有一些當地手工藝和旅遊紀念品的展示。

“生態博物館”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發軔於法國的文化保護運動,是對社區的自然遺產和人文遺產進行整體保護的新形式。其基本觀點是:文化遺產應原狀地被保護和保存在其所展示的社區和環境中,從而使這種文化能夠正常地延續下去。

與其他博物館不同的是,這是一種沒有圍牆的博物館形態。它沒有固定的館舍,整個堂安侗寨及周邊環境都屬於“博物館”的保護範圍。

1999年,堂安生態博物館正式開建。可惜傑斯特龍先生卻並沒能夠等到開館。2001年4月他在俄羅斯西伯利亞從事考察時心臟病突發,猝然去世。挪威老人去世之後,生態博物館的名字越來越少被人提起。老支書不無遺憾的說,如果那個傑斯特龍沒有去世,堂安的現狀應該比現在更好。

堂安的清晨很美,梯田和村莊總是籠罩在一層薄霧裡。而夜晚的天空星光璀璨,彷彿能伸手夠到星星。每天在這裡呼吸着清新的空氣,喝天然的泉水,坐看雲起雲落,感覺身體也變得輕盈起來。

生態博物館的信息資料中心

在堂安的日子,我常常去梯田裡拍照,認識了一位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嬴勇文。他告訴我,博物館的工作主要就是記錄。他每天用相機記錄堂安的變化和村裡的日常生活,然後將這些圖片和影像上傳到生態博物館的公衆號上。

什麼原因讓堂安當初在貴州衆多的村寨中脫穎而出,讓挪威專家選擇於此建生態博物館?嬴先生告訴我,堂安的自然環境特殊,因爲高海拔的侗寨很少。這裡的環境隱藏着某種脆弱性,因此實行生態博物館的理念具有示範意義。不過現如今,山下的肇興在發展大衆旅遊的洪流中滾滾向前,山上的堂安人很難不被打擾。在鼓樓聊天的村民們說,過去去肇興吃一碗粉只要五塊錢,現在要十塊。在這場的旅遊發展大潮中,肇興收取了門票,又拉高了這一帶的物價,而堂安人其實並沒有從中分到什麼好處。

不難發現,肇興的商業模式,如今正以一種緩慢的方式影響着這裡。比如肇興的旅館很多是磚混結構的房子,外面包了一層木質外牆,傳統的侗家建築只有兩層高,而這種新型的建築大多有四五層那麼高。

現在,這樣的建築在堂安也變得越來越多。在村寨稍微邊緣一點的位置,明顯正在施工的水泥房子就有好幾處。當這些又高又大的水泥房子立起來,後面的那些建築就會被擋住。

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說:堂安曾發生火災,這裡的村民們迫切地想把兩層木樓拆了蓋新磚房。他們要改善生活質量的訴求我們非常理解。不過,這裡是一個生態保護區,保護這裡的原生態和村寨的整體面貌是博物館的工作。因此我們會和村民們談心,勸說他們儘量不要拆舊房子。或者,雙方相互妥協,用木板把新建的磚瓦房包起來。這是一個折中的方案,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傳統與現代的衝突之間,儘量維持平衡。

堂安的薩堂裡供奉的一把紙傘,象徵着侗民的保護神薩瑪。

穿越梯田

從堂安到肇興有一條徒步路線,名叫“堂興古道”。因爲一路可看見壯觀的梯田美景,近年來頗負盛名。這條路,其實就是以前村民們上下山、務農走的一條古老山道,全程七公里左右,大部分路段都有鋪石並在近年維護過。

在堂安住了兩天之後,我開始背起行囊,沿着古老的石板路徒步下山。從堂安到肇興看着很近,其實還要繞不少山路才能到達。據寨老說,公路開通以前,過去堂安人只能肩扛背馱踏上這條古道,將一些山貨背到肇興,再販賣至縣城,換回食鹽和所需的生活用品。

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到堂安的公路開通後,這條山道本地人就不再走了。反而近年來一些徒步愛好者會來到這裡,特意走一下這條古道。

堂安侗寨的海拔是935米,肇興侗寨的海拔410米,五百多米的海拔落差造就了這一路上的梯田景觀。梯田和山巒間的石板路很明顯,只要沿着石階往下走基本不會迷路,單程徒步大約兩小時左右。

穿過梯田的堂興古道

堂安的梯田遍佈山前山後,漫山遍野,昭示着這裡繁榮的耕事。和平原地區相比,在陡峭的大山裡種水稻,需要更多的智慧。堂安梯田有一個特別之處在於,別處的梯田大都是泥土壘就,而這裡卻是用石頭堆砌而成的。

建石砌梯田很講究。寨老們說,用石頭砌田,只能一個人幹,不易衆人協作,人多了,田砌不好,會垮。堂安周圍那一片佈滿山脊的壯觀梯田,並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而是大批人力加時間的結果,幾百年來若干代不斷的積累而成。

走在田間小路上,不時遇到正在勞作的村民,對我露出友善的微笑,問我要去哪裡。當得知我要走路有去肇興時,說那還要走好遠的路。村民當然沒有“徒步”這種愛好,他們走這條山道,純粹就是爲了幹活。

眼下正是一年耕事中最爲忙碌的秋收時節,每家每戶都在緊鑼密鼓的收稻穀,家裡的成員都要參與其中。堂安村裡的青壯年很多都外出打工,所以也有老人佝着背獨自在田裡收割,十分不易。

梯田的稻穀不適合機械化收割,人們還是用着傳統的摘禾刀,一彎腰、一揮鐮,一茬稻子割了下來。稻子收割後在田裡用打穀機,就地脫粒,然後再將沉甸甸的稻穀揹回家,一年的辛勞,就此有了回報。

田裡正在收割的,基本是秈稻(普通大米),糯米則要遲收一些。我打聽下來,堂安梯田的糯米產量佔百分之二十左右,等水稻的收割接近尾聲,糯禾收割的時間也到了。直到層層的金色稻浪被割得光禿禿只剩禾茬,這場秋收纔算結束。

在稻田裡行走,不時聽到水裡有魚遊動的聲音。黔東南一帶的梯田裡不只種植着水稻,還養鯉魚,當地人一般叫田魚。養田魚能給稻穀除害,它們的糞便也是水稻的肥料。

穿過梯田的堂興古道

每年秋收時節,也是田魚最肥美之時。一般現吃現抓,運氣好的話,可以看到侗家人開田捉魚的場面。一般做成烤魚,也可以做成酸湯魚待客,吃不完的,做成醃魚。

廈格“泥人節”

從堂安到肇興的路上要經過廈格侗寨。廈格的規模不小,分上寨和下寨。廈格海拔692米,住着一千多人,有四座鼓樓。從鼓樓的數量也可以得知,這裡比堂安的規模大很多。

除了徒步的人會經過,一般沒有遊客會來到這裡。整個寨子基本已被水泥磚房所覆蓋,鼓樓在這些磚房的包圍中,看起來很不協調。

堂安村是從廈格上寨遷來,所以兩個寨子的人基本都是親戚。碰到重大節日的時候,他們都會到彼此的寨子去吃飯。昨天農曆八月十五,廈格過節,我跟着堂安的村民來這裡過節,看到了村民在泥塘裡捉魚的熱鬧場面。

農曆八月十五的“泥人節”。廈格村民爲了慶祝豐收,每年在中秋節裡開展各種娛樂活動。侗語稱泥人節爲“多瑪”,“多瑪”是打泥巴仗的意思。

活動在廈格的一口大池塘裡進行。每年年初,村民們會集資購買些魚苗,投放到村裡消防用的大池塘,泥人節這天,池塘水放至半乾,作爲節日場地。遊戲開始後,裡面的魚誰搶到就是誰的。

泥巴仗“多瑪”

中午過後,池塘邊就站滿了參加搶魚和前來圍觀的人,很多肇興人也來這裡看熱鬧。寨老點響鞭炮後,搶魚開始。塘邊等候多時的拿着捕魚工具的村民們,爭先恐後向塘裡奔去。

大家先是拿魚簍,在池塘裡撈魚,或者直接用手摸,誰要是抓到一條大魚,就要把魚舉到頭頂並怪叫以示炫耀。池塘裡的人們越捉越起勁,一時間高呼聲此起彼伏。有些人還興奮地把捉到的魚往岸上圍觀的人羣裡拋。

魚越捉越少,塘裡的人開始將泥水四處亂濺,玩起了泥巴戰。有人去搶別人的魚,有人開始往旁邊的人身上潑泥,動作也越來越粗野。他們相互追逐,塘裡亂成一團,個個都成了泥人,直到玩累了,盡興之後才陸續上岸。

“泥人節”有慶豐收之意。把喜悅的心情在泥漿裡釋放,據說是侗民們對土地崇拜的一種獨特表達,而“搶魚”則預示着年年有餘。泥塘裡摸完魚之後,還有鬥牛、侗族大歌、唱侗戲等節目。

寨裡的老人說,過去下塘撈魚,打泥巴仗的有男有女,非常熱鬧。現在女的嫌髒都不願下去了。年輕人很多在外面打工,泥塘裡總共才20來人打泥巴仗,比起以前要遜色不少。

廈格寨有一座小小的類似山神廟的祠堂,裡面供奉着檐公。檐公是這一帶侗族信奉的神祗,肇興周圍的侗民都會來這裡許願,如果願望達成就會在廟前立一根還願柱,以示感謝。

這場“戰爭”也會引來遊客圍觀

離開廈格侗寨,又經過一大片梯田,後半段路是在山谷裡穿行。一路走來,幽靜至極,難得碰見人,古道邊新修了些可以休息的涼亭和花橋。走着走着,覺得怎麼還沒有到時,轉過一個彎,就看到了山坡下面的肇興。

終點

從白雲深處的堂安來到肇興,感覺從天上回到人間。

來了兩次肇興,我才發現本地人並不把這裡讀作“zhao xing”,而是念“shao xing”,跟浙江的紹興發音一樣。“肇”在侗語中是開始、最先的意思,“興”爲興旺之意。肇興是這一方水土最先開始繁衍生息的侗族村落。

短短十幾年,搭上旅遊快車的肇興,從一個寂寂無聞的深山侗寨,蛻變爲如今的“侗鄉第一寨”。

說是“侗寨”,其實這裡完全一個“鎮”的規模。十年間,這裡的租金漲了十幾倍,不斷涌入的經營者佔據了肇興主街的兩側,掛上了客棧飯店酒吧的牌匾,越來越多的侗樓在不斷的翻修中層層加高,快要接近鼓樓的高度。

政府一直希望肇興按照“西江千戶苗寨”的模式發展。由於肇興開發的時間較晚,目前這裡還沒有西江那麼商業化,若非節假日,平常遊客也不多,因此生活氣息倒比西江濃厚。

木槌敲打靛藍染色的侗布,是侗布製作的重要程序之一,也是在肇興侗寨能經常看見的極富韻律的敲打。

在我看來,肇興更適合作爲一個旅遊中轉站。這裡是黎平“百里侗寨”的核心區域,距離高鐵站僅7公里,住宿條件比周圍的兩個縣城都要好。

肇興的鼓樓羣在全國絕無僅有,被譽爲“鼓樓藝術之鄉”。

寨子東側的“仁團鼓樓”前,正大擺宴席,原來在吃滿月酒。侗家人熱情,別處村寨的侗民可能會拉着你一起坐下吃飯,在肇興這樣的情況很少,每天見到太多遊客,他們早已習慣對外人視而不見。

不遠處的“智團鼓樓”,也有十幾桌宴席在進行,不過氛圍安靜,他們頭上裹得白色頭巾提醒人們,這裡是在舉辦一場白事。相隔一兩百米,悲與喜的生活場景,在不同的鼓樓上演,在這裡是很平常的事。

“義團鼓樓”裡的長凳上,老人們叼着菸斗,下着古老的“三三棋”,另一邊年輕人則在打撲克,各圍一圈,互不干擾。

“禮團鼓樓”旁,幾個侗族婦女,把剛染好的深紫色侗布,在光滑的石塊上用木槌反覆捶打,經過捶打後,侗佈會變得更加光亮,而且不會發皺。

“信團鼓樓”是寨子裡最高大的鼓樓,一羣二十多歲,穿戴着傳統侗族服飾的姑娘們,手上一邊繡着花,一邊在歌師的帶領下,略顯生疏的排練着侗族大歌。

在鼓樓排練侗族大歌的青年們

這並不是爲了表演給遊客看。她們告訴我,唱大歌已經是當地很多姑娘的職業選擇,她們都希望自己能唱的更好,因此每天都會聚在鼓樓一起排練。

和別處村寨不一樣,肇興的年輕人多數不用再外出打工,留在寨子裡做一些旅遊相關的事情也可以賺到錢。很難簡單去評判旅遊業帶來的結果是好是壞。好在這裡一向不僅僅是個景區,也是一處充滿活力和煙火氣的侗族文化社區。對於肇興和其他侗寨來說,除了向前走,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