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後的文學感知
視覺中國供圖
編者的話
05後正逐漸在文學創作領域嶄露頭角。他們處在成熟與青澀的交界,帶着獨特的時代視角和鮮活的青春氣息,用筆觸記錄生活的點滴,訴說自己的夢想與煩惱,探索自我與世界的關係。本期,4名05後作者用細膩的文字描繪了各自眼中的世界。這些文字是他們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也是他們對外部世界的獨特感知。
——《中國青年作家報》編輯部
廣州下雪的那個午後(散文)
餘芷茵(17歲) 廣東廣雅中學荔灣校區學生
窗外灑向桌面的一抹陽光,像是流動的金箔在水面上徐徐展開,帶來一些並不讓人煩躁、反而令人舒適的暖意。我把手放在這金箔之上,用指尖感受那從遙遠的一個天文單位以外傳來的熱烈,心裡卻不由得想起了2016年的冬季,廣州下的那一場雪。
下雪之前,我已經知道那是一個寒冬了。我與母親曾在那個冬季的一個夜裡相依走在街頭。寒風吹得實在猛烈,將小路旁商鋪垂下的鐵閘拍響,伴着呼嘯的風聲奏成了一支搖滾樂。路邊從高處投下的橙黃燈光雖然看似溫暖,可它好像也在瑟瑟發抖着。我身上穿的是在廣州一年只穿幾次的大棉襖,卻也總感覺冷意在周身像荊棘一樣圍困我,將一根根冰錐刺入我的骨縫,避無可避,直抵心扉。我不由得又攏緊了肥大的袖口,貼着牆根,快步跟上母親的步伐。
獵獵寒風把我身上吹得冰涼,頭腦卻是熱乎乎的,清醒無比,有點像是發燒的感覺。我和媽媽沉默地走着,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一種淡淡的、獨屬於大人的悲傷。這種悲傷把世界包裹在了一個靜寂的球中,沒有聲音。雖然風聲颯颯,偶爾傳來單車的鈴聲,也只是在這個球的外層劃了幾道無關緊要的傷痕,球裡的人和情感依舊是沉得令人害怕。
我心中其實有很多疑問,但我不想打擾母親的心情。死亡代表着什麼呢?這是我最大的疑問。最早認識到的死亡,並不是寵物或者親人的離世,而是一本繪本。繪本講了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一位老爺爺意外去世了,因爲執念未消,化爲幽靈久久不離去,最終發現執念是沒有和孫子告別,溫情告別後老爺爺便消失不見了。這大概是一個很普通的感人故事,可當聽語文老師講完這繪本之後,我卻陷入了對死亡的無限恐慌——我突然意識到,死亡就是消失,永遠的消失,而我們的現實中沒有幽靈,不能死後還去完成未了的心願,所以死亡就是遺憾,就是離別。
站在一個成年人的角度,大概很難理解一個小孩對於死亡的這樣一種恐慌感。以至於當8歲的我剛讀完繪本後,大半夜跑到父母的房間,抽抽噎噎地哭着說我不想他們死,不想長大之後過着沒有他們的生活時,父母的第一反應是我做噩夢了。他們把我送回房間,細緻地幫我掖好被子,讓我做個美夢。可我根本睡不着,這種巨大的不安持續地使我的心下墜,我開始懼怕黑暗,因爲黑暗中有光影在來回走動,好像是鬼的步伐、死亡的迫近。我摸索着打開牀前的小燈,微弱的燈光在黑夜中顯得有些不安,有些慘白,像是雪的顏色。我無聲地抽泣着,想着未來,不知道在恐慌中度過了多少個日夜才把其淡忘。
爺爺的母親去世了,那爺爺奶奶要吃齋三年嗎?我和母親仍走在那條路上,心裡縈繞着這個問題。爺爺的母親,爸爸的奶奶,我稱之爲太婆的老太太去世了。爸爸和爺爺奶奶都趕回去處理她的後事,只留下我和媽媽在廣州。我對這位太婆並沒有什麼印象,只記得她那皺如潮水的乾枯皮膚,和一張嘴說話時口裡空蕩蕩的模樣,以及我每年在過年時,大聲地幾乎是喊出了拜年的好話之後,她才顫顫巍巍地在爺爺的提醒下塞給我一個紅包的場景。除此之外我對她再無印象,連姓什麼也不知,只知道她長壽。
其實死亡也代表着又少一個人給我紅包了。這樣的話我是不敢說出口的,因爲不夠嚴肅,甚至有點殘忍。可是這就是死亡啊。
過幾天,爸爸和爺爺奶奶回到家了。家裡倒也沒有開始吃齋,媽媽說吃齋那是古時候的傳統,現代人守孝都不吃齋了。寒潮暫告一段落,只是那晚街上的靜寂氣氛,出現在了我的家裡。我和朋友用座機“煲電話粥”時也不免悄悄地壓低了聲音,害怕喚醒大人們的悲傷。
沒過幾天,寒潮又席捲了這座城市。我看着溫度計的液麪一點一點下墜,帶着家裡的壓抑持續沉到深淵。夜晚睡覺前,我在房間裡聽到窗外的北風裹來媽媽的哭聲,我害怕地走到父母房門前。房裡只開了牀頭的一盞暖黃色燈,媽媽對着電話一抽一抽地哭着,爸爸把媽媽攬入懷裡安慰着。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有種不祥的預感。爸爸告訴我,媽媽的奶奶,我的另一位太婆,去世了。
第二天我們回媽媽長大的鎮子奔喪。天氣越來越冷了,甫一走出家門,我便感覺到我的臉蛋被抽打得發疼發紅,像是洗碗用的鋼絲球擦過最柔嫩的豆腐。我飛速地爬上車,車裡依舊是靜,靜,死靜,雖有媽媽不時的抽噎聲和車開動時的微微噪聲,可更襯得冷寂了。車裡暖氣開得很足,身上已經開始有些微微發熱,我把額頭貼到涼涼的車窗上,看着窗外的珠江無精打采地順流向前,一滴一滴的雨珠像是在追逐着溫暖,貼在了玻璃上。
中午時分,我們一家在路邊的一個小飯店吃飯。還沒到春節,飯店門口貼的仍是舊年的門聯和福字,半片淒涼的紅搖搖欲墜,等待即將到來的年關。飯館裡面只有我們一家,老闆忙不迭地開暖氣,只是殘冷不易褪去,一點一點地先侵蝕掉人的身心,方戀戀不捨地離開,還留下了斑駁的玻璃上一簾水霧凝的幕。
依舊無聲。我用指尖悄悄地在玻璃上畫圈圈,擷了幾滴冰涼的水珠沾在指腹上,羞澀地輕輕顫抖着。水幕破開一個洞,我仍嫌不夠,又直接把整隻手掌覆上,劃擦去那些迷濛。寒氣冰得我一哆嗦,露出了令我吃驚的景象:外面好像有什麼東西飄飄而下,看不清。是雪嗎?我想。我曾經見過雪。
我告訴大人們,又戴上小手套,震驚地衝到小飯館的院子裡。真的是雪!而且不是那種稀稀拉拉、似有似無的、已經化得差不多的雪,而是真的有顆粒感的、有形狀的雪。天上的雲是厚重的,把暖陽緊緊地藏起不讓人找到,陰沉得像天在生氣,但不是電閃雷鳴的震怒,而是冷戰。一片一片的小小雪花飄下來,是哀怨的控訴,與沉寂的憂愁。
我仰起頭來,看雪花飄飄落下。一片粘在了我的眼臉上,眨巴眨巴眼睛,那片雪花化作了幾滴冰水,順着眼角流下。我摘下手套,用雙手迎接那從天堂而來的雪。一片一片,自灰暗來,卻又潔白無比。它們把我的手凍得通紅,紅白相間,在我的手中、我的眼裡一點一點化開,那原本分明的棱角逐漸模糊,然後消失成一滴滴水珠,沿着指間的縫隙流回大地裡,無聲地與我道別。我沾染了一身小雪,回頭看我的家人們,他們在看我感受這雪,臉上有一些淡淡的微笑。
雪下得不久,待我們重新啓程時,只剩下零星的幾點雪花了。而地上的雪花也留不了太久,它們很快就會化成一灘灘冰冷的雪水,流向大樹,流向珠江。但是它們一直存在着——因爲這是廣州百年一遇的雪,所有人都會刻在記憶深處。就算若干年之後,人已不記得這場雪了,還有曾經承載過它們的草木會記得,見證着它們化開的泥土大地會記得,接納了它們的珠江會記得……
靈堂裡有一羣羣識得的或不識得的大人,擺着一束束潔白如新雪的菊花。一片安靜,沒有喧鬧,只有或大或小,或豪放或低沉的哭聲。我站在靈前,想起太婆曾經給我過很多零食,想起她的那座小屋,屋裡木柴和爐火的味道。這樣一個我記憶裡的老太太去世了,她不會再吃力地、結巴地喊我的名字了,我不禁也紅了眼眶,掉下了眼淚。我轉頭,只見媽媽伏在外公的肩上哭,而外公的眼裡含蓄地盈滿了眼淚。他嘴脣翕動着,是想說些什麼的,然而欲說還休,只轉頭看了一眼靈堂外下過雪的天。
遺體要火化了。我和爸爸坐在一個角落的臺階上,沉默地看着殯儀館的地面。我回憶着午後的那一場雪,又想着火化爐的火到底有多大,那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火,別說人和小小雪花了,就連兩極的億萬年冰川,都能在那樣的火裡面融化……此時在那邊,大概會有噼裡啪啦的火花響吧。
突然,我聽見一聲極大的悲吼,吼透了天邊一直陰鬱着的雲,吼徹了自上次寒潮以來繞籠在我身邊的寂靜。
“我的媽媽啊!”
是外公的聲音。
雲層漸漸散開,微微地漏出一點暖陽,彷彿在安慰經歷生離死別的人們。
我低頭又看向青石鋪就的地板,已經了無殘雪了,只剩下一道道的水痕,很快也會在新霽中消逝,全無蹤跡。
但我知道,也會一直記得,我的童年裡,廣州的午後,曾經下過這樣的一場雪。
歸雀(散文)
肖禹(17歲) 廣東深圳實驗學校高二(6)班
回來了,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家鄉。
天氣晴朗,沒有半點雲彩,雨後的風夾雜着長舒的氣息,田野在火車站旁靜靜推移。風煙在轉折處發出斷裂的餘響,無跡之物難以迴旋,我的身影也在駁雜裡再無歸途。我成了村民口中的他鄉人,陌生而嬌氣的城市人。怎會?我沒有出言推託,4年多的時間的確讓人們的命運朝更遠的方向分離,我含下他們或好奇或羨慕的眼神,巨大的割裂感一擁而入。麻雀在拉得低低的電線上跳動,鳴聲尖厲。遺棄的石路上,伸出枝杈的記憶,一個褪色的夢,仍縈繞在曠野上。
原來鄉村和城市也有時差。外面日新月異,家鄉卻好像仍舊停在我走的那一天。
一面面狹窄巷道的磚牆上,塗畫着一串串推銷的電話號碼,像手稿上斑駁的痕跡。後來雲起,如牛骨一樣掛在天邊。頹圮間的野花肆意生長,吐露着黃蕊與赤紅的花絲。田野盡頭巨大的風車在緩慢轉動,歸攏着風的蒼涼。雨後鬆軟的土地踩一腳都會陷,不知要留下誰的離開。微塵揚起,花白了爺爺奶奶的頭髮,呼吸機的響聲充斥了平房的小屋。乾草垛裡去年秋天的農具歪斜擺放,枯樹枝堆成坡等待冬日的燃燒。村裡新建的公園無人來往,雜草蔓上小路,我循着縫一樣的石磚迴環徘徊,迷惘在湖心上。我仰望,眼睛與歲月周旋。
山羊在草坡上,帶着紅冠的野雞撲動着短翅逃向深叢。青蔥的楊樹在時起時息的風裡沙沙作響,我仰頭看着枝葉在陽光下閃爍着自由的光。村民騎着佈滿塵土的電瓶車迎面路過,他們用新奇的目光看着我相機所對的地平線,赤紅的晚霞在原野邊界熊熊燃燒。耀眼的日光,在寂靜無聲的平房上宣召着永恆,我進退不得,被圈在嶄新的視野裡。還是孤獨,行路人從不停留,而我像站在原地的楊樹,一種蒼白的搏動觸痛我的內心,但要站好站直,等下一陣風來。
傍晚時分,父親騎着電瓶車帶我到舊河堤上。沒有水流,只有腳下廣闊的田野。父親說:“小時候常看到灰喜鵲,我還掏過他們窩裡的鳥蛋。你還沒拍到過這種鳥吧?”“還沒有。”我想着,這是怎樣一種鳥呢?它不像黑喜鵲一樣提着長尾邁步,不像麻雀和燕子一樣在電線上跳躍,它的羽翼該是厚重的灰色,閃動着銀光。兩個回憶貧乏的人在風裡找尋往事,任由紅烈的雲霞燃盡平白的路途。想起在棗樹上摸青棗,在院子裡捉蜻蜓;想起表姐借我的花裙子,行路顛簸的三輪車;想起不停轉的風扇和那漫長的夏天。父親向楊樹林指去,“那是一隻灰喜鵲!”我望穿黑夜,看見一隻鳥兒疾速地飛翔,它用寬厚的翅膀擊響樹林的枝葉,奔着遠方而去。我猜想我沒機會拍下它的身影,這是種自由的鳥。
黑夜是寧靜的。沒有譁然的燈光,只有幾顆縹緲的星星在黑暗裡閃動。蟬聲連成一片來壓制住躍起的心緒,驚覺時候已晚,多喝幾杯淡茶也叫遊離。圓而大的月亮在低處凝望,長燈下老姑蟲披着綠甲飛舞,好夢。
在集市上,父親偶遇賣瓜的初中同學,他滿是汗漬的手搭在自己的肚皮上。同學開口問他:“華,你現在在哪裡做活?”“深圳。”父親沒細說,也沒有把“做活”的詞語糾正過來。他還在與往事僵持,作爲從村裡走出去的人,他走得還是太遠了。同樣的,我呆看着童年玩伴,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我無法與其談論我上週剛看的懸疑電影,或談論我新買的長焦鏡頭,腦海的念頭全然變成自恃的意味,我嚥下後,已然是一路沉默。我說:“我來的時候拍到了黑喜鵲、麻雀、燕子。你知道家鄉還有其他鳥嗎?”“不知道。”我擡頭看着歪斜電線上眨眼睛的小鳥,“你在哪上課啊?”我問她。“上課?”她的眉頭微微皺起,看來“上課”一詞不適用。我不再說話,也不再看她。
高遠的天空沒有樓宇遮蔽,也沒有束縛的圍牆,但這裡的人和鳥兒沒有飛遠,他們總在家鄉無形的屏障裡迴環徘徊,終其一生。他們在平地上很少仰望,而是習慣低頭。他們低頭澆灌着農田,低頭細數着零錢,低頭哺育着孩子,沉浸在簡單而純真的生活裡。無論如何,我在這裡總感覺有些傷感,人和事都在無形裡形成了一道溝壑,無法言說的孤獨。
時間一久,倒有了在夢裡的感覺,來過好像又不曾來過。偶爾也會緬懷,緬懷三兩夥伴在陽光下嬉鬧的時候,緬懷院裡枯死的杏樹,緬懷綠蔭下的太奶奶,緬懷所有逝去的有關故鄉的記憶。夏天還在靜默,花和樹開得燦爛,我只好揚揚手向日光裡探去,在無邊的田野上,灰喜鵲展翅飛遠,常不見蹤影而難捕捉的鳥兒啊,飛向更高遠的天空吧。
但記得像家鄉的人一樣低下頭,俯瞰那片我深愛的土地。
稻風簌簌(散文)
張喬(19歲) 湖北文理學院學生
當風不小心打翻染缸,漸漸把葉片染得澄黃、透亮時,我便知道——家裡的稻子又熟了。
稻子與其他作物不同:當麥子還在新月沃地,啜飲兩河的乳汁時;當黍苗還在黃土地上,同高原大川一齊安睡時;當大豆還在慈厚的地母懷中酣眠時,稻子已經醒來,抽出了新芽。
我的老家在長江邊,得益於江水的滋養,家鄉的土地鬆軟而富饒。麥子、大豆、油菜……各類作物割據着自己的領土,當然,其中最多的還是稻米。與北方不同,家鄉的人們大都以大米爲主食,也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我格外喜愛稻子,只覺着它可愛,稻子也就順勢在我心裡紮了根。
打我記事起,稻子就肆意生長在我生活的各個角落。
暮春時候,村裡的注意力全都騰挪到了那一抹青色上:東邊的人家向西邊借三天牛,南邊的人家向北邊的要兩捆秧。常有人在路邊朝着我們家扯開嗓子喊:“大姐,你還要秧不要?要是有多的……”一面喊着,一面朝我家斜斜地走來。不多久,奶奶就會和村裡的老婦們一齊下田,我總會跟在她們後面。大人們分好秧苗後便開始插秧,我呢,會在田埂上審視田裡綠豔豔的秧兒,或是蹲坐在田邊和着稀泥,堆砌成城堡、小山。直到太陽斜斜地下去,天上漸漸浮起紅暈,原先空寂的田地變得可愛,大人們才心滿意足,挑起秧籃和農具離開。我雖意猶未盡,卻也只能挽起褲腿,在奶奶的責備聲中不捨地向家走去。
夏季的稻子經過幾個月的炙曬,褪去了那層稚嫩,把所有的精粹都聚斂在了稻穗裡。稻穗愈黃,村裡愈熱鬧:來自其他地方的收割機嚴陣以待,人們抓緊掃去禾場上的浮塵,討論着什麼時候得空去相互幫襯……終於盼到了收穫的日子,大家各自引着收割機到自家的田裡去。收割機順着田壟推來,稻子海浪般涌入機艙,又從後面翻騰出谷塵,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後,又輕柔地投到大地的懷抱裡去了。半天下來,原先金燦燦的稻子就變成了幾個花花綠綠的編織袋,懶散地倒在一旁的田埂上。在收割機漸次離開後,人們便開始將裝滿稻穀的麻袋一車車運回家,熙熙攘攘地,卷得田邊小路塵土飛揚。直到天幕悄悄掛上月牙兒,蛙蟲喧鬧起來,人們才徐徐離場,只留下稻草在此起彼伏的詠唱裡睡去。過不了多久,每戶人家門前的禾場會披上一件金色的罩衫,拖着筢子在禾場上游走,把隆起的稻堆耙開,稻香就偷偷從中飄蕩出來,氤氳整個天地。稻風簌簌,蛙頌蟬鳴,又怎麼不使人懷戀呢。
離開家鄉後,我到了大城市求學。置身於鋼鐵森林中,夜間的霓虹燈常使我炫目,快節奏的生活將我鎖在了逼仄的空間中,如同籠中之雀。在這貧瘠而荒蕪的原野中,精神好似烈日烤乾了的水渠、暴雨侵蝕掉的土地,如亂石叢生……但總會有那麼一兩株秧苗在心中萌芽,破開堅厚的土層,結成豐盈的稻穗,在這荒蕪的土地上撒遍穗花,直到稻香馥郁,瀰漫寰宇。
城中再難聽到蛙頌蟬鳴,我也早早捨去了玩泥巴的興趣,留給我回憶的就只有城堡、蛙鳴和那片可愛的秧海。所幸紮根在我心裡的那株稻子還挺強韌,微風吹過,稻香就溢滿心脾。
山溪奔也(散文)
宋巧琳(19歲) 豫章師範學院學生
人的一生總離不開兩樣事物,一樣是山,一樣是水。
山自不必說,千年歷代的更迭總是人類伐山佔野的結果,今人寢臥之地或許還埋藏着幾顆裹着冰的種子。至於水,且不談自然造物,光是經人取用的就不在少數。飲用、清洗,一滴水匯入城市,依照着標準進行處理加工,最後被分往各處,各司其職,直到從地表蒸發。在被六十進制囿住的分秒中,滲透進一呼一吸間的水汽總讓人恍神,未經馴化的河溪該是怎樣?於是很多年前就被水擅自纏住的羈絆再一次引着人,往記憶深處去了。
我生命中和水的聯繫,大概從註定的某一年吉時就開始了。老一輩人建房講究依山傍水,小村的建立者選擇了這個山坳落腳,往後的年歲就和水成了對鄰。受臨水而居的情結所影響,老家的屋後是井,井下流溪,溪經塘,而後匯成江。
屋後的井,自打我有記憶以來就存在了,至於它的由來,相傳是某位先輩爲取水便利而挖掘的。沒人能說清具體是誰家的、哪一位先輩的,故而方便了不講道理的孩童拿距離說事:離我家近,那便是我家的。這樣荒唐的理由並未遭到多大的非議,同齡的孩子無從反駁,年紀稍長些的又不願理會如此幼稚的把戲,於是就這樣糊塗草率地定下了一口井的姓氏。
被我強行賦上姓的井,我自然費上不少心思去觀察:不似尋常的井是黑洞洞的一口,這口井卻是方方正正向外敞開,不過一米半深的水中蕩着成叢的水草,日光下,偶可見清波嫩葉間浮着像魚苗似的生物。但我確實沒從井裡打撈起過一尾魚,長大後的許多年間也再沒見過魚的蹤跡。魚去哪兒了?對於這個問題,我曾設想過許多天馬行空的答案,是春天被歸來的燕子叼走了?夏天和放進井裡冰鎮的西瓜一起被撈起來了?秋天準是被井邊樹上懸頂的果子給砸暈了!冬天大概是被凍落井底了吧?在衆多堪稱奇聞的設想中,我翻出了聽上去最爲合理的一條——興許是順着井底暗道遊進小溪,溜走了呢?
屋後的井下,有一條從更深處的山澗流淌至此的小溪。溪的上游我也曾造訪過,那是一處頗大的湖,湖的源頭連着山,被長輩用來告誡孩童諸如“山有猛虎”一類的話語唬住,再往裡卻是我想一探究竟也不能了。從大湖出發,沿着曲折的山間道往回走,一路相伴的溪澗受亂石雜草的阻攔,等到井邊就只剩下不過半米寬了。年幼的我一邊歎服於一條溪的韌性,一邊絞盡腦汁也沒想到該怎麼用言語去描述那一刻我的震撼,多年以後我偶然從辛棄疾的集子裡讀到一句“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礙”,想來最是貼切。
那時的我還沒有放棄對井中魚的追尋,常常花費一個下午,翻遍溪底的石塊想要捉得幾尾,結果除了把水攪得一片渾濁外一無所獲。不,不能說是一無所獲,倒是有幾隻拇指大小的河蝦被這一通天翻地覆嚇得從石底爬出來,想要逃過此劫,不料又被我用溪邊的海芋葉兜住。記不清是從哪裡聽來的,據說野生的河蝦會捕食小魚苗充飢,於是我異常氣憤,認定了是這羣壞傢伙把我的小魚拆食入腹,賭氣般用原本爲魚準備的玻璃缸將它們蓄養起來。夏天結束,小溪失去了片刻的清澈和水底的河蝦,我獲得了因觸碰海芋汁液而過敏紅腫的雙手。
小溪很長,長得連通了小村的上邊與下邊,順着通路延伸的方向默默地流淌。魚缸裡的河蝦日漸長大,我也照例風雨無阻地步行上下學。與溪同行,雖然嘴上說着已經不關心魚的去向,走在路上時眼睛還是忍不住張望,幻想着能從隨風搖曳的綠影間覓得一尾。直到綠意褪減,我還是沒能邂逅魚的身影。夥伴同我耳語,或許是一路被水裹挾到了這兒,進了溪邊的水塘。
這樣的懷疑並非沒有緣由,離溪不遠處,一戶人家圈了一處水塘。最開始,水塘是供村民取用澆灌周邊的菜地,後來水塘主人每年也會投些小魚苗進去養着,如同跌進人海一般,這樣一來,就算我的魚真的混在其中也再分辨不出來了。我不禁有些沮喪,爲一條魚的失蹤,也爲一個沒有根據的夢的破碎。這並非意味着我確定小魚遊進了水塘,只是想着或許它混在被舀起的某一勺用來澆灌的水裡,如今已經化作養分混在泥土裡辨認不出,徒留我和我那沒有魚的魚缸在世上。
而後的幾年,我不再糾結於魚的去向,也鮮少提起井裡曾經可能有過的那幾尾魚,生命中因小魚出逃而空出來的那一塊,後來被成長的壓力填滿。水塘邊菜圃裡的菜依舊長勢喜人,我的河蝦沒有活過第二年夏天,年少時那些天馬行空的設想代替它們成爲魚缸的所有者,被收起來不知道堆在哪個角落蒙上歲月的塵。
我從書裡看到,井裡的魚確實可能會順着水流遊走。屋後井,井下溪,溪的盡頭是一條大河,據說最終會匯入贛江。我的魚兒奮力遊,也許能在更廣闊的天地安家。魚會想家嗎?我沒有答案,但夢裡頻頻出現的小村提醒着我,我會想家。於是我邁出夢裡還來不及擡起的腿,啓程返鄉。
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少了人的打理,溪邊的野草愈加猖狂,層層疊疊將溪蓋了個嚴實。在叮咚聲中撥開層層交疊的野草,清瘦了許多的溪水還在流淌,向着故人離去的方向。捧起一把,這一汪從山林裡析出的野水濡溼衣袖,慢慢滲透進掌心的紋路,我明白這是我經年同水打着交道,水對老友的迎候。我踩過很多年前離開時留下的腳印,逆着長長的溪一直走啊走,一路上途經溪邊塘,走過海芋叢,最後來到井邊。
水仍然,草依舊。留居於此的日光又降下來,我走近了瞧,井底似乎蕩過一尾金鱗。我想,我找到了。
山溪奔也,我這尾魚,終於游回了故鄉。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