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馬桶

圖/陳幸蕙提供

1.

午後在公園散步。

偶見一以馬桶呈現悅讀概念的裝置藝術。

悅目的色彩、輕鬆風趣的設計,不覺爲之莞爾。

卻也不免因此想起一位作家─J.D.沙林傑,美國現代文學經典小說《麥田捕手》的作者。

所以由馬桶裝置藝術聯想起沙林傑,一方面固因不久前我才把《麥田捕手》重讀一次;另方面,則因朋友告訴過我,她曾看過一則「沙林傑手跡、馬桶在拍賣網站eBay售出」的訊息。

朋友說,所謂沙林傑手跡,其實只是他交代女傭辦事的一張字條,但5萬美元的成交價,「一字千金」,卻讓紙條上每個字的平均值逾1600美元。

至於馬桶,則是不知名人士以美金100萬,向擁有沙林傑故居的賣主購得,拍賣網站上還打出如此廣告詞:

「誰知道有多少故事,是沙林傑在這寶座上構思時寫下的!」

並強調─保持原樣,沒弄乾淨!

2.

初聽朋友這樣說時,我實深感驚訝、嘆息。

因爲2010年以91高齡去世的沙林傑,終生捍衛個人隱私,他在新罕布夏州隱居至辭世的那五十年間,不僅從不接受任何採訪,也堅決拒絕出售《麥田捕手》電影版權,即令後來提出作品侵權訴訟,也從未在法庭露面,是非常低調神秘、令外界充滿好奇的遁世作家。

由於《麥田捕手》後來被《時代雜誌》評選爲「20世紀百大不朽小說」,美國高中更將之列爲學生必讀的課外讀物,每年熱銷25萬本以上,結果,反諷的是,基於一種匪夷所思的崇拜心理,這位長年遺世獨立作家的紙條,甚至馬桶,竟反失去隱遁、匿跡的自由,成爲奇貨可居的收藏珍品,令人感慨!

其實《麥田捕手》是沙林傑一生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成於早期青壯之時,在32歲那年出版,其後這位特立獨行的作家雖仍持續寫作,卻極少再發表作品,他曾說:

「我喜歡寫作,而且經常地寫;但我是爲自己寫,我希望自己一個人單獨地寫。」

於是,就像被譽爲「十九世紀美國文壇奇蹟」的女詩人愛蜜莉.狄金遜一樣,我相信,胸中自有丘壑、偏愛清寧度日的沙林傑,亦必是高度自我、無視名利、非常純粹爲寫作而寫作的作家。

《麥田捕手》所以成爲令人過目難忘的跨世紀奇書,實是其來有自啊!

3.

於是遂不免更憶起,大一那年,我初讀《麥田捕手》時,曾極不喜歡書中許多幹話,也不喜歡故事主角那種廢柴式的生活基調與心理狀態。

如今,跨越青春,來到歲月此岸,重拾《麥田捕手》,以寬容理解的心,與較成熟的文學審美標準閱讀,這才發現,當年所認爲的廢柴,其實,只是一個憤世嫉俗、不知如何把自己向這世界開放的孩子;而所謂幹話,也不過是一個內心小劇場很多、正與自己敏感脆弱面在進行對話的青少年的青春獨白罷了。

書中,這處於慘綠歲月中的青少年曾說,若有一羣小孩在懸崖邊的麥田裡嬉戲,那麼他的責任,便是在麥田守護這些小孩:

「如果有哪個孩子向懸崖跑來,我就把他捉住,不讓他掉下去。....我想做一名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我真正喜歡的就是這個!」

因此,「麥田」在書中實隱喻純潔善良、素樸無邪的童真,懸崖則象徵虛假僞善、詭詐危險的成人世界;而這苦悶疏離、寂寞早熟的青少年,發願要做世間純潔心靈的守護者,阻止將失足的靈魂墜入深淵,如此奉獻世界、利益衆人的初心,實令人感動!

但在成爲真正的「麥田捕手」之前,哎,這善良敏感的好孩子,他需要努力、成長的空間還很大,他必須先學習和世界、和自己言歸於好,他必須先做自己的「麥田捕手」,不讓自己掉下懸崖,才能做別人的「麥田捕手」。

記得書中頗值回味的一句話是,青少年的老師曾對他說:

「不成熟的人的特徵是,他願爲某種原因英勇地死去,但成熟人的特徵卻是,他願爲某種原因謙卑地活着。」

是啊,我們都有對現實憤懣不滿、對這─就像那青少年所說─「他媽的世界」感到泄氣的時候,但在展開下一段全新的人生里程前,成熟、建設性的做法,或許,還是要先去擁抱這受傷的千瘡百孔的世界,並與之和解,然後才能邁開穩健的步伐吧!

故事中,決定遠走西部、退縮避世的青少年,最後從自己的深淵翻身,不曾墜得更深,是因妹妹純真的愛,徹底扭轉、改變了他的緣故。

因此《麥田捕手》的主題之一,我想,也許便是─無論陷入怎樣的危機、谷底、深淵,甚至黑洞,愛,永遠是唯一的救贖;而最大的啓發,則應是─每個人都該是自己人生的「麥田捕手」,要珍愛、守護自己不要墜入各式各樣的生命懸崖吧!

但這些,都是我早年青春歲月所完全無法認知、不能理解的。

4.

就這樣,凝神思索着一部令人慾淚的青春之書《麥田捕手》,在公園偶遇的馬桶裝置藝術前,我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終於,當我開始微笑欣賞,這以平常生活物件爲素材的巧思、創意與幽默時,我爲它具有如此顛覆想像的美學功能、精神意義,也爲它在陽光下有着如此神采奕奕、活潑生動的面貌姿態,感到愉悅。

日頭偏西,離開公園時,我忍不住回首又看了這裝置藝術一眼,且再次聯想起另一個不自由且無權隱遁的馬桶,微感黯然。

如果說「人死燈滅」。

如果基於對作家─尤其是生前如此捍衛個人隱私之作家─的尊重,那曾以高價被售出的作家馬桶,若能還它以不被崇拜者、陌生人擁有的自由,且佛心將之銷燬,讓它在這世上消失於無形,對作家,或對─哎,作家的馬桶而言,是不是,都將會是更好、更有意義的作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