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營之光

知本溼地漂流木上的遊隼。(本報資料照片)

雨燕。(本報資料照片)

地面散落着非洲大蝸牛的螺殼,花紋已經消褪,呈現淡白色。鞋底笨拙越過它們的同時,殼口處的積水會產生震紋,樹枝在腳下發出細脆的劈啪聲。次生林裡滯悶溫暖,鳥音在很遠的地方,整座樹林以低檔模式運作,此刻抓着果醬罐行走其中,會覺得自己像個夢境的闖入者。這次並沒有太多時間逗留,而我希望自己足夠安靜。

不久我站在湖邊,棲息的雁鴨顯然感覺到了什麼,牠們的腳成羣往湖心擺去,但沒有驚飛。這樣就夠了,我蹲下,儘可能將罐口沒入水中,悶悶吞嚥正午太陽下橄欖綠的湖水。

十五分鐘後我們擠在實驗室,將採集來的水樣放入離心機,經過高速旋轉後,水中的微型藻類將貼附在試管壁面。抽掉試管內多餘的水,一滴藻類濃縮湯被放在玻片上,挪到顯微鏡下。水樣來自這座校園裡的湖的邊緣,一旦將臉貼上目鏡,湖水至此徹底與平靜脫節:充斥立體的疙瘩、爪子與長絲螺旋。光照之下,衆多綠點閃閃發亮,in the midst of chaos。

有什麼比觀看顯微鏡中的世界,更能讓人感受到「換眼」所帶來的搖搖欲墜呢?直鏈藻的管狀表面遍佈細小顆粒,讓人想伸手撫觸,或者敲敲看有沒有聲音;微芒藻像分裂到一半的星系,連光芒都凝固了。我挑選的玻片顯然飽經風霜,畫面上全是細細長長的刮痕,直到「刮痕」動了起來──!我們震驚地調整滑輪,脣齒之間挑選着字詞,當觀看的單位瞬間凝縮成微米:「我以後要自己買一臺。」我那歷史系的朋友慎重宣告。

隔着目鏡與藻類對視的當下,會覺得它們存在一種奇怪的完足感:這些綠色的小東西自己產製養分,不受打擾地活在那擁擠的世界,並一定程度上維持着某種自我。我在看着某些人的時候,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遠遠的就可以看見圖書館草地上有人蹲着,瘦長的草刀插在雨鞋桶裡。我想我不會認錯。學校裡會爲了草地停留的人不多,C就是其中一個。

我在他旁邊蹲下來,「你在看什麼?」

他的手輕輕拂過草地,「一開始我以爲是大還魂,現在我不太確定。」

自認爲也算是會留心地面的人,然而草地總會有料想不到的東西,眼前的植物蜿蜒固執自成一區,名字很像詭秘玄藥,卻毫無令人驚奇的特徵。一串微凹心形葉的複製排列。我設法讓自己產生一點共鳴,於是問了一些問題,但現今只記得C沒有解說的時候,雙手微帶侷促地垂在身側。

我再次試着集中注意力,然而真正被凝集的是體溫,小黑蚊順勢如煙聚攏:手背、指節、神經。我試圖把手縮進袖子裡。C正在紀錄植株的特徵。他也不懂,但徹底專心致志,彷彿首次摸到魔術方塊的小孩,在那種氛圍下,幾乎所有緊閉的事物都會攤開。

我們已經在草地待了多久?無論如何,能說的話、能問的問題皆已說完,他仍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感覺自己鄰近某種邊緣,整隻手在發燙:「那,我先去吃飯。」他站起來揮揮手,往下一區大還魂移動。

吃完飯出來,他還在蹲在微暗的天色裡,姿態彷若冬夜旅者,虔敬生起今夜的第一團火。

我知道自己對於看生態的人的興趣大過於物種本身,那種明白的感覺像洞穴探勘,自己走在一條歧路,知道周遭有畫,看不清。偶爾地道接通,看見他們眼睛中的火炬,借光借光,我們喊着,急切提光貼近壁畫,不用回頭也知道,我們在取得那一瞬之光的同時,也在背後投出巨大的影子。

真正令我好奇的是,假久可以成真嗎?從讓自己喜歡到真正愛上,能否有隨時間挪移的可能?真正的投入沒有量表刻度,最讓人困擾的是,我是否只是想跟他人不同?「他們所熱愛的,只是那種以爲自己真的熱愛的感覺。」某本書在談論藝術史家分析畫作的心態時如此評論。

那一陣子反覆聽着Girl in Red的歌,I wanna stay home, never go outside。聲音很輕,把太陽下褪色的憂傷固執的留在那裡,顯得朦朧憊懶。現在我們真的哪裡都不用去了,課堂上衆人於雲端各自懸浮,把宿舍窩成幽深的洞。Summer depression/There’s so much time to question my life。幽深的洞裡我想起母親,想起她的色彩學,當時她一邊開車,一邊指向前方平塗式的無雲天空:「帶一點灰,是夏天的天空。」

據說屬於秋天的顏色會帶橘,冬季是純色,絕對而純粹。夏天則帶有灰色的不確定性。後來的對話已不復記憶,高速公路筆直於眼前拉伸,大學最後一個夏天,我感覺自己正隱隱期待什麼明快而準確的事物降臨。

幾星期前,淳跟我說她看到遊隼。一雄一雌。那是還可以上實體課的日子,下課人流穿行,淳想必是在走過大草皮的通道時發現的。圖書館塔樓過去也曾有遊隼造訪,同時有兩隻卻是頭一遭,充滿塔樓的學校,提供牠們良好的棲位與狩獵制高點。疫病之下人的移動被侷限,自然界的流轉倒是很確實的繼續着。我們於多維度的世界裡,認真思索牠們留下育雛的可能。

如果C的眼睛屬於植物,那麼對我而言,W的眼睛屬於動物。W是生態攝影師,在這雙眼睛裡,理一塔樓是小雨燕的繁殖大廈,圖書館塔樓則是遊隼的理想峭壁,野鴿及其天敵飛翔於高聳的人工巖穴羣,繼續牠們的演化與命運。

只要遇到W,某種離心力也隨之降臨,將我們自日常運行的軌道中拖拽而出,在懊惱待辦延宕的同時也會暗自慶幸,更多時候是默默的驚嚇。就在淳發現遊隼的當天下午,我們看見熟悉的身影,以仰望定點的姿勢於草地行走。不久,我們三人衝上附近塔樓的階梯。

牠的胸前羽色是相當乾淨的白,一隻成年雄遊隼。眼下的長型黑斑,讓牠像是姿態從容,卻正在流淚的悼喪者。如果沒有望遠鏡,很容易把他當成「直立的鴿子」而忽略過去,下方稍遠處,真正的鴿子停棲於屋頂,不怎樣緊張。

學校所有的塔樓W都去過,我想像學生時期的W於校園中自在漫遊,眼中恆常有光。那些長期在野外行走的人,都有種視規則如無物的氣息。他們的大腦彈性、可以嘗試、能夠轉圜,永遠都有解決方案,也許那是因爲他們知道在隨時變化的自然場域,人世規則有時並不適用。

儘管高度相對接近,這裡要看清楚牠仍略顯吃力,W在試過每扇緊鎖的窗戶後有點失望:「我覺得圖書館的屋頂應該會更靠近一些」。我跟淳對望,兩隻擠在建物邊緣的幼鴿看着他,顯然也飽受驚嚇。

一旦知道視線該凝望何處,張望便成爲習慣。「啊,今天已經出去了。」牠們清晨飛離塔樓後,中午會短暫回來,一雄一雌各據一邊。之後會再出去巡一次,於傍晚六點左右歸返。這個規律在訊息串中逐步建立,我們彷彿參與某個以遊隼爲核心,終點未知的計劃。W傳了遊隼處理獵物的錄像,畫面上牠擡起頭,喙中全是紅鳩羽毛,在那當下如果有人正好經過,他會發現塔樓其中一角,正飄飛小小的雪。

W的世界因爲遊隼而燃燒起來,他開始頻繁出現在圖書館附近,偶爾遇見,聽他分享陸續觀察到鳴叫、對爪等繁殖期會有的行爲,從聲調的起伏裡我們感覺到他的興奮,進而發現自己的心也開始飛翔。然而因爲這股熱情去到未曾涉足的地方,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那天我們要去趕報告,正好碰上W,他看見我們大喜:「我寫信跟主任說了,他說上去拍照沒問題。」

但他知會的地點是四樓,而此刻我們踩在六樓屋頂上,從這裡望向地面,草地中央的細長通道變成一條小小的綠色的河,於所剩不多的日光中抖動。河中有腳踏車小點,我不確定從那邊看過來的景象,不過確實有人往這裡望,大概是發覺一向銳利的邊緣此刻多了幾個疙瘩吧。風有點強,淳縮起身子但沒拿外套,外套是黃的。

我們坐着,以視線張網等待遊隼歸來。我們維持着那種「放鬆的懸置」,直到後面傳來呼喊聲,理工一館的塔樓上,三個剪影用力揮手,那是社團的學長姊,在空中我們無須交換更多語言,那雙翅膀就是最爲鮮烈的旗語。

屋頂的邊緣開始出現不固定、忽然轉向的飛行軌跡,傍晚是蝙蝠覓食的時間。

「你看那邊的雲。」巨大的藍灰手掌緩緩翻過海岸山脈。也許就在那時候,方纔一直舉着的網子已輕輕垂落。而遊隼看見了我們意識的縫隙。

淳的表情突然變了。

從來不會有準備好的時候。神經元驚疑不定的時間對遊隼來說顯然太過漫長,我只瞥見牠歛翅前的最後幾秒鐘。結束如同開始一般,在瞬間發生且無聲無息。當強大的生命狠狠刮過眼球,我只能呆呆杵在那裡,被自己的空白迎面痛擊。

塔樓光照下,這隻石像鬼背對我們。牠微微轉頭,以比太陽篤定的姿態,宣告今日的終結。地面上一盞盞燈漸次亮起,建物的突起與凹陷逐步趨向平滑,所有細節融入夜色之中。

「你們剛剛有看到嗎?」W轉頭問我們,這時我總聽不出他是惋惜還是平靜。

初生的眼睛是無法追獵遊隼的。想要讓知識與經驗,手與心,兩者之間不存在任何落差,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然而我已錯過太多決定性時刻,它們悄然彎過街口,無從挽留。

在真正的生態觀察者眼中,是否每個瞬間都在放大的瞳孔中慢速撥放呢?Craig Childs可以記住美洲獅躍過頭頂時,腳趾用力分開的樣貌。據說那跟人在遭遇瀕死經驗時,時間慢下來的感覺相若。(每次與動物相遇,都死掉一點點。)然而我與動物相遇的記憶往往更接近「如實般的模糊」,這是John Berger在描述印象畫派技法時的用字,用以形容失落卻又如此貼切。那些時刻從來不劇烈燃燒,往往跌入一團渾沌之中。

「我們不會對自己覺得長久熟悉的景物有印象。印象多多少少是一種暫時性的東西,是殘留下來的東西,因爲真實的景物已經消失或改變了。知識和知曉可以共存;但印象卻只能單獨存活。無論當時觀看得多麼仔細,多麼精準,印象就和記憶一樣,在事過境遷之後,永遠無法證明。」

四月底吹起南風,地面開始反潮,滲出溫暖的溼氣。日子搖搖擺擺地列隊走過,其中一個日子,遊隼張開雙翅後未再回來。

沒有學生的教學區,風溫吞繞過建物的走道與孔隙。夏日將至,許多事情就此不同,行走於圖書館草地上,我想起C跟W,記得曾有大還魂與遊隼。這些人能讓荒漠般的十秒鐘茂密生長成十分鐘。有時我高高興興地跟着他們,有時則陷入無端的沮喪。無論是哪一種,這些內部閃閃發亮的自營生物們,顯然對自己具備什麼樣的質素渾然未覺。

畢業典禮線上舉辦,塔樓照舊於夜晚亮燈。生命紛亂的行走着,我們懷抱巨大的不確定性參與其中。There’s so much time to question my life,我無從解答,於是開始寫字,從一座湖開始,從藻類開始。關於藻類如何演化成光合自營生物,其中一種說法是,原始真核生物遇見帶有葉綠素的藍綠菌,將其吞食進去後,出於某種偶然沒有消化掉,藍菌安住其中,成爲體內一部分。

那是所有變化的開始。演化史上最吸引人的假久成真。(本文爲2022建蓁環境文學獎首獎作品,上下游副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