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人間有情癡──《孽子》舞臺劇觀感

阿鳳狂野不馴,龍子俊偉又癡情,天雷地火一相遇,便勝卻人間無數。(許培鴻攝/創作社劇團提供)

《孽子舞臺劇2020全紀錄》套書含文集和劇本,近期出版。(允晨文化提供)

歌舞元素帶動場景氛圍轉換與舞臺視聽效果多樣的變化。(許培鴻攝/允晨文化提供)

丁強飾演的傅老爺子,火候傳神入化。(許培鴻攝/允晨文化提供)

在臺北要看到一個本土製作真正優質好看的舞臺劇,太不容易了。《孽子》二○二○新版舞臺劇是經典之作,真讓人驚喜。長長的又是短短的三小時,使人眼睛被吸住,心情在動盪,委實不簡單。一個戲要成功,必須是全面的通體的精彩,舞臺劇更受到即時性接受的挑戰,《孽子》這戲都做到了。

我注意到在舞臺有限時間的壓縮下,這個戲的結構形式與細節處理非常具有特色,是成功的基礎。戲的主線是孽子阿青被逐出家後的啓蒙歷程故事(initiation story),卻牽涉出兩代之間的悲劇與特定時代的悲情。它正面以阿青等青春鳥羣的現狀困境,包含龍鳳傳奇的故事爲經,背面以發生於阿青的,傅老爺子的,與龍子的三個家庭間父子失序無法逆回的悲劇爲緯。這兩面的故事穿梭交織在一起,以傅老爺子爲軸心轉動,過去與現在,父與子的斷裂,青春鳥的情慾與流離,所有這些故事的情節片斷相互交錯、滲透、疊影、投射,形成錯落迭出的敘事與呈現的動線。而且其間又有龍鳳血戀驚悚傳奇的回溯,如此千絲萬縷端緒紛復纏繞的情事與情傷如何說得清?如何綜攝統御以一氣渾成?實難處理。但舞臺演出效果,卻無零亂之感,反見在結構上剪接的縝密又能不失流暢。這是因爲掌握了以「情」爲綱的主題,又以傳達「情美」爲目的,果真「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能如庖丁之解牛,使情節絲繁緒亂的枝經肯綮迎刃而解,在情力挹注之中,謋然貫通。

所以在鎔裁上的處理原則,顯示telling的部分務求簡化,showing的部分則致力於深刻感人,而情節發展的連接也採取了近於頂真的修辭策略,形成節節勾連的效果。如傅老爺子詢問阿青的家庭情況一事緊接着就轉到阿青去探望母親的場景。又在傅老爺子生日那天,對阿青說出他五十九歲生日當天拒絕傅衛來見,與發生傅衛舉槍自殺的悲劇之後,下一幕就演出阿青帶母親骨灰回家,他在回憶中終於體認到自己粉碎了父親最後的希望與夢想,壓在父親心上沉重如山的痛苦,這些情事之間的序接實蘊藏着內在潛移默化的暗示,所以龍子漂流隱抑十年的創傷悲恨,也由他來看傅老爺子的傾訴得以滌洗。另外如龍子十年後重返蓮花池遇到阿青逃離瘋狂的母親坐在池邊哭泣,這情景恍若勾動龍子對阿鳳的回憶,兩個傷心人才因此結緣並彼此袒露心靈深處傷逝的創痛,隨之埸景即轉換爲龍子阿鳳絕世奇情狂戀血祭的舞蹈呈現。

在以上這些引例中,事象之間轉接勾連的動勢與節奏充滿暗示性,不言而喻成爲人物內在感情與心理變化歷程的呼應。而就是這種結構上瀰漫深刻感情興味的情節之環環相扣,節節勾連,潛氣運化,在時空的維度中漸次發展統合爲人情人際面向的感悟與歷史背景的立體透視,主題由此整體觀照的結構呼之欲出,不僅指向阿青與龍子以至青春鳥們的走上釋放與救贖之路,也擴充了來自時代侷限的瞭解所產生的包容與體諒。傅老爺子他接納這羣常人眼中的孽子,給予支持、保護與化育,使他們對人的存在與世界有更寬廣的瞭解,從怨懟與創傷中得到緩解,並懷抱希望,他是以代父的慈愛,彌縫溝通了父與子違和的創傷與悲情。

在青春鳥們的導師中,傅老爺子是唯一王國外的人,他不曾有一句說教,只是從自身的悲劇中醒覺,他言簡語緩,卻淡而有味,煦煦然透出無限溫情,中人心田,這種淡靜的表現風格正與青春鳥的熱與動形成對比,使他成爲最具權威與說服力的青春鳥的辯護者與啓蒙者。老爺子的死亡,具有儀式的意義,是最後的啓蒙,也象徵青春鳥的新生,如季節循環,他的慈愛與精神已融入他們的心靈。

戲的結尾,就如此而呼應着回到開始,在口琴的歌聲中,阿青領着另一個弟娃回家照顧,一如園丁郭公公當初待他一樣,顯示他人格已經自立成長,完成了他啓蒙的里程。這個結構主題表現的形式,與戲劇典型範式之以主要人物的行動爲情節發展的主線顯然有所不同,主角被趕出家之後的「遭遇」取代了「追尋」,他人格的成長是在「情美」的潛移默化之中完成啓蒙。這個劇的主題、結構、風格表現都偏向感性的抒情調子,這可能是由於小說原着改編,而其中故事又深具歷史時代背景特徵與傳統文化重情的特質,也因此更反映了《孽子》作者深沉的悲憫之心。

此劇歌舞音樂元素有效的融入,遠比語言的表達更豐富更微妙,使戲劇情節的呈現節奏有致,在視覺與聽覺上應合劇情發展而產生富於動靜、濃淡、冷熱的變化。印象最深刻的是,配合著激揚的樂音將龍飛鳳舞的生死戀以肢體演繹與空中飛旋的紅綾特技詮釋得淋漓盡致纏綿又顛狂,尤其當阿鳳蹤身躍出凌空而現,時而匐地時而飛起,忽高忽低,有如脫兔,又像猿猴,野性畢露,在與龍子充滿迷情驚恐的追逐時,滿臺流溢竄動的紅影,如此華麗奇詭的情魔豔段,真是情火欲力張狂的形現,直教人看得神魂飛動。又當歌舞特別運用在青春鳥們又唱又跳的場面時,風格爲之一變,輕快的節奏與俏妙的歌詞,便成爲他們青春的活力、年少的輕狂與窒息的苦悶一種快意的出口。這些歌舞元素帶動場景氛圍轉換與舞臺視聽效果多樣的變化,而其內在的意象更是蘊味無盡。劇中更處處充滿純屬音樂的示意作用,不時呼應情節人物的動象而散逸出不同的抒情寫意的調子,扣動觀衆的心絃。即使在轉換場景的黑暗中,也不忘以音樂喚起情緒將觀者包在一氣流注的感性中。最後的主題曲〈蓮花落〉改爲錄音幕後唱出,實比首演版本混淆戲裡戲外幕前突兀現身演唱效果倍增。楊宗緯的音質音域寬厚,低沉與高亢都有撼動人心的力量,當歌聲泛漫整個劇院久久不散,真使人愴然感懷,在慼慼中終於觸痛心底的那顆大悲心。

舞美設計也使人印象深刻,雖然有新公園與蓮花池的地標爲藍圖,但掌握了簡約意象的原則,結合劇情場景發揮有效運用,再配合燈光出神入化的變幻效果,爲情節行動營造各種氛圍,也好似如詩如畫。簡單的舞臺設計,加上燈光魔法,在蓮花池唯一主要場景的基礎上竟然可以變幻出好幾個不同空間,使詩意的與寫實的不同氛圍交融迭現而流暢無礙,設想極簡潔俐落。蓮花池不僅有宗教象徵意涵,作爲青春鳥的黑暗王國,是青春鳥相濡以沫的家園,他們圍在池邊載歌載舞,無傷大雅的互相玩笑揶揄取樂,展現天真鬧熱的稚氣,讓人覺得他們實在是一羣可愛無辜的孩子。但當龍子阿鳳發生情變追逐跌入池中,蓮花池又變成慾海無邊的沉淪與掙扎。情魔魅影,如此顛狂的血戀,似乎在執拗地訴說,做不成人中龍鳳,也要做情中龍鳳。龍子擲向阿鳳的那朵蓮花,竟然熊熊火紅燃燒起來了。

說到底,既有前述衆美薈集,也需演員颳起有力的東風,將舞臺活化爲生香活色,氣韻生動的人間情象。這次的演員陣容精選,每個角色都活靈活現,實在讓人激賞之至。當話劇演員角色選對了,戲就成功了一半。丁強飾演的傅老爺子,火候傳神入化,根本就是個活脫的傅老爺子,誰敢說姜不是老的辣呢?一個老演員,到了晚年,還能夠有機會在舞臺上展現他如此精純迷人的演藝,這應是他與觀衆彌足共享的幸福!這次阿青這角色也更貼近人物純摯的氣質與學生青澀的模樣,楊師傅讓他去照顧傅老爺子,確有慧見,這老少一慈一樸真是絕配,阿青始終是那隻純純的純純的青春鳥,使人喜愛的形象特好,輕易就擄獲觀衆的好感認同。而養睛的雄龍雌鳳也是天作之合,散發性感魅力無限。阿鳳狂野不馴,龍子俊偉又癡情,天雷地火一相遇,便勝卻人間無數。但野性未泯的阿鳳畢竟承載不了龍子深重的千般愛寵,終於以血祭永遠掙脫愛情的牢籠。這個幽豔悽絕驚心動魄的傳奇,以舞蹈特技的奇觀體現出來,已無法從觀衆的腦海抹去。

說到楊師傅出色的演技,真可圈可點。他的言語笑謔,舉手投足,唯俏唯妙,活脫是青春鳥們的領導人。他懷愛衆小又老於世故,恰是能溝通王國內外,爲小鳥們的生存張羅奔走的老鳥,也很讓人爲他感動。園丁的郭公公作爲接引人敘述者,看盡飛來飛去的青春鳥,見證他們的歷史滄桑,他守着園子,淡定深信飛得再遠的小鳥最後也會飛回來,這也是他的一種守護的方式。其他小玉的花俏機靈,吳敏的忠心憨厚,老鼠的傻氣可笑,他們活潑有趣的互動,充滿喜劇的情味,是悲情的調節與諷諭,也給觀衆留下深雋的印象。阿青父母老夫少妻的悲劇,各有一分悲苦,演來也恰如其人其境。依我看來,這羣精彩的演員,個個讓人感動又喜愛。果然演員選對了,戲的成功也在望了,他們印證了此語真實不虛。

最後我還是要指出,《孽子》的故事本質上是個極爲悲情的故事,其中交織着個人的、天倫的、族羣的、社會的與時代的種種傷痛,孽子們被遺棄漂流於社會之外畸零的生存處境,自然喚起觀衆充滿震懼悲憫之情。但由於藝術上的成就,遂能轉化爲一個有淚有笑同時充滿感動溫暖與啓示的故事,且又富於抒情視野的興味,足使觀衆在審美的愉悅中也由感悟受啓蒙,可謂真正體現了藝術創作to delight and to teach的這種美學原則的成功,也是藝術對於現實的超越。(本文摘自《孽子舞臺劇2020全紀錄》一書,允晨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