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的起源》:生死界線...秘魯木乃伊與人世的不朽同在?

2020疫情時代的生離死別,讓人們不斷被迫面對如何送別、記住已逝的摯愛至親。葬禮悼念幾乎是普世的送別儀式,在秘魯的古代木乃伊也透露了另一種存在於生死界線之間,與逝者、先祖的互動方式。圖爲巴西在疫情期間病逝的患者墓地。 圖/法新社

▌本文爲《諸神的起源》(聯經出版,2020)書摘

讓我們從結束的地方開始談起。人死了之後,是否還留有某種形式的生命存在?大部分的社會在大部分的歷史時間中都相信,人死後還有某種形式的生命持續存在。如果我們贊同這樣的想法,其他種種問題——與人性本身同樣古老的問題——就會隨之產生:生者如何與死者保持聯繫?死者需要我們的幫助嗎?或是我們需要死者的幫助?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我們如何向死者求助?死者和生者是否會共處在一個彼此互惠的網絡內——至少一小段時間?

在現代社會裡,我們已經習慣於要求社會關注幼小、弱者和老人,但在整體上卻失去了要求社會關注死者的習慣;在所有該受到關注的羣體中,死者可能是最棘手的一羣——當然,對許多人而言也可能是最有助益的一羣。

一旦葬禮和悼念的各種儀式結束,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決定我們跟祖先之間的關係。對中世紀的英國和信奉天主教的整個歐洲地區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清楚。基督宗教的社羣是由死者與生者共同組成,是同一個身體的兩個部分;生者最重要的責任就是替死者的靈魂舉辦祈禱會和望彌撒儀式。在這個過程中,每一個禮拜信衆和每一個堂區教民都會依照他們各自的經濟能力,各自扮演適當的角色。

基督宗教的社羣是由死者與生者共同組成,是同一個身體的兩個部分;生者最重要的責任就是替死者的靈魂舉辦祈禱會和望彌撒儀式。2005年,人們至教堂哀禱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逝世。 圖/美聯社

人們建立許多精美華麗的小禮拜堂和小教堂(你在牛津看到的甚至是一整座宏偉的萬靈學院[All Souls College]),用來舉辦各種代禱儀式,祈禱死者的靈魂能夠快速通過痛苦的煉獄,並且儘可能讓他們早日獲得拯救,進入天堂。有錢人會留下大筆遺產給教會,好讓教會可以長久地、 持續地爲他們和他們家人的靈魂代禱。代禱涉及的種種儀式必須動用許多人力——尤其是主持望彌撒的神父。五百年前的英國,死者是最重要的僱主。

宗教改革之後,上述這種代禱活動突然被硬生生地打斷。大部分新教神學家反對煉獄這個概念,他們不認爲人的靈魂可以透過在煉獄的苦行解除生前的罪,也不認爲透過代禱或付款可以讓靈魂加速脫離苦行煉獄,早日進入天堂。在此情況下,爲死者靈魂舉辦的望彌撒遭到廢除。那些爲了舉辦望彌撒而累積的捐款,不是遭到變賣,就是被沒收。

到了 16 世紀中葉,信仰新教的歐洲人幾乎無法做任何事來幫助死者;他們與死者此時似乎隔着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教義的轉變改變了神職人員的責任與教會的經濟,統治者及其寵信的子民則從中得到巨大的收益。同樣重要的是,這種轉變也重組了現在與過去的關係。

宗教改革之後,大部分新教神學家反對煉獄這個概念,他們不認爲人的靈魂可以透過在煉獄的苦行解除生前的罪,也不認爲透過代禱或付款可以讓靈魂加速脫離苦行煉獄。到了 16 世紀中葉,信仰新教的歐洲人幾乎無法做任何事來幫助死者。圖左爲但丁神曲煉獄篇;圖右爲15世紀倫敦修道院的送葬儀式。 圖/維基共享

今日英國人與死者到底有什麼樣的聯繫?這點我們顯然並不太清楚。每年前來參觀大英博物館的人有好幾百萬,大部分是從館前的臺階進入主要入口。他們經過一根根古典的柱廊時,很少人會注意到右手邊有一座紀念碑,紀念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陣亡的館員。死者的名字被刻在以波特蘭石灰石製成的石碑上,碑上同時還刻着我們熟悉的詩行:

太陽西沉的黃昏,朝陽初升的早晨/我們將會記起他們。

這種紀念形式在全國各種公共建築物皆可看到,比如學校、火車站、企業集團的辦公大樓、俱樂部等,紀念碑通常設立在入口附近,碑上會刻着在兩次大戰中陣亡的人名,並且加上一句對來訪者的勸誡:

記得他們。

我們越來越不清楚今日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們;至於爲什麼應該要記得他們,就更少人討論了。

不過,一旦進入博物館,訪客很快就會看到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來想像和經營死者與生者的關係:不是爲死者祈禱,也不是僅僅記得他們,而是定期與他們交談——不是和祖先的靈魂交談,而是和祖先本人交談,因爲祖先本人就在現場。大英博物館美洲藏品主任傑戈.庫柏(Jago Cooper)負責保管好幾個以棕色布料包裹的木乃伊,每一個都長約 1 公尺,全都仔細包裹並且牢牢綁好。

每年前來參觀大英博物館的人有好幾百萬,大部分是從館前的臺階進入主要入口。他們經過一根根古典的柱廊時,很少人會注意到右手邊有一座紀念碑,紀念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陣亡的館員。圖爲大英博物館兩次世界大戰陣亡館員之紀念碑。 圖/大英博物館

這種紀念形式在英國各種公共建築物皆可看到,如學校、火車站、企業集團的辦公大樓、俱樂部等,紀念碑通常設立在入口附近,碑上會刻着兩次大戰中陣亡的人名,並加上一句對來訪者的勸誡:記得他們。圖爲倫敦聖潘克拉斯車站的戰爭紀念碑。 圖/路透社

乾燥的沙漠氣候是自然的乾燥劑,有利於屍體的保存;因爲這樣,製作木乃伊的習俗不僅在秘魯十分普遍,整個安地斯山脈地區都有此種習俗,而且年代至少跟埃及一樣古老,雖然埃及製作木乃伊的傳統較爲知名。

祖先死後,軟組織首先會被摘除,遺體在包捆起來之前,通常會被安排成蹲坐的姿態。現在收藏在大英博物館的祖先木乃伊大約製作於公元 1500 年左右,在這之後,西班牙佔領了秘魯,製作祖先木乃伊的習俗就停止了。

包裹用的織品現在已經褪成灰黯的棕色,但還是隱約可以看到織品上原有的鮮豔條紋設計,布的末端還織有精緻的流蘇。條紋的設計和顏色有可能代表死者的身分(無可避免地,只有菁英人士的遺體纔會保存下來)和死者居住的區域。再來,許多木乃伊都戴着一張彩繪的臉,亦即線條簡單的人像畫;毫無疑問地,這讓坐着的木乃伊給人一種真人的感覺,而且他們的後人也像對待真人一樣地尊敬他們,即使他們已經死了很久。

秘魯人的祖先木乃伊,木乃伊身上附有祖先的「畫像」,如 1880 年代的插圖所示。 圖/《諸神的起源》

在本書裡,我們主要探討的是物件和物件背後所隱藏的信仰系統。但是這些木乃伊並不被歸類爲物件;他們是死去的人,因此博物館館方努力以尊敬的態度對待他們,就像在 1520 年代以前,在歐洲人尚未到來之前的秘魯人尊敬他們的木乃伊祖先那樣。古代埃及木乃伊的身邊會準備所有他們來生會用到的必需品,留在墳墓裡等待來生。也許他們的家族成員偶爾會到墓中拜訪他們,或獻上祭品之類的。

與埃及木乃伊相反,秘魯的祖先木乃伊擁有一個比較活躍的死後生活。平日,他們被包裹在色彩鮮豔的棉毯或羊駝毛毯之中,存放在山洞裡或高山上;不過到了特別的節慶,他們的後代就會帶他們到大街小巷遊行。在這段短暫的時間裡,他們回到生者的社會,幾乎就像是個歸來的貴賓, 仍是這個社會重要的一部分。在生者的社會裡,在許多與國家相關的事務上,他們持續扮演重要的角色。首先,他們確立了統治階級的資格,根據傑戈.庫 柏解釋:

圖左爲2002年《國家地理雜誌》封面的印加木乃伊;圖右爲考古人元與在秘魯出土的印加木乃伊。 圖/美聯社組圖

如此說來,祖先木乃伊的角色不僅只是確保後代的身分。坐在生者當中,他們的經驗和判斷可以被召喚出來。根據傑戈.庫柏的描述,他們的在場,本身就增添了一種在時間概念上的不同理解:

祖先的木乃伊有時會被帶進會議室,因爲祖先可以貢獻過去的智慧。不過,同在一個房間參與討論的,還有那些尚未出生的後代的靈魂。他們也會幫忙形塑各種政治決定——畢竟這些政治決定對他們 的影響比較大。

這種情形,就像我們把格萊斯頓(Gladstone)和迪斯雷利(Disraeli)的大體請出來,然後請他們坐在倫敦內閣的會議桌上,提醒現任部長們要注意歷史的影響力和未來的種種要求一樣。將祖先的木乃伊從墳墓裡請出來,帶到議事廳,這就像是給某個政治理念一個獨特的物理性表達。

對印加帝國和美洲地區許多文化來說,他們的想法——不論在過去或現在——跟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對他們來說,所有的時間是同時存在的:現在、未來、過去三者同時共存,而且總是平行運作。圖爲印加的木乃伊在巴黎聖母院展出。 圖/法新社

對此現象,說得最好的不是研究秘魯歷史的學者,而是 18 世紀的政治理論家艾德蒙.柏克(Edmund Burke);柏克在《法國革命的種種省思》(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寫道:

柏克的觀念與宗教 改革前的歐洲人,還有與前哥倫布時期(pre-Columbian)的秘魯人有着強烈的共鳴。

西班牙殖民者發現秘魯人與他們祖先的大體保持如此親密的接觸,大都覺得十分不安。這一點實在讓人覺得很奇怪。時至今日,羅馬天主教的彌撒儀式還不是每日照常對着死者的物理性遺物舉行?每一座祭壇——即使是可以移動的祭壇石——都必須包含某一位聖人的遺物,最理想的是那些爲了信仰而殉教的烈士的遺物。

彌撒儀式會在聖人的遺體或部分遺體前面舉行,教堂會衆則站在聖人遺體的旁邊向神祈禱。在天主教堂裡,人們會請求已經死去很久的聖人幫忙處理日常生活每一層面的問題,例如信徒會要求聖人代他向神求情,請神對已經死去的靈魂大發慈悲。有時候,聖人保存良好的遺體會被擡出來遊行,就像秘魯人把祖先的木乃伊請出來遊行一樣。

在死者大體前舉辦的望彌撒:可攜帶的德國天主教祭壇,大約製作於公元 1200 年。 圖/《諸神的起源》

祭壇背後寫着死去的聖人的名字,聖人的遺物或部分遺體全都小心地做了註記,並藏在石制祭壇背後的凹洞裡。 圖/《諸神的起源》

死者的世界持續與我們的世界保持聯繫的概念在全球各地皆可找到:從墨西哥的亡靈節(Day of the Dead)到日本的盂蘭盆節皆是;在這些節日裡,家人每年聚集,在墓地或在其他地方吃吃喝喝,與死去的親人同樂。死亡是社羣結構裡的一部分, 而不是在社羣結構的界限之外。在中國文化中,死亡雖然改變了生者與死者的關係,但並未消解兩者的關係。

好幾百年來,中國家庭最重要的儀式就是一年一度與祖先的團聚。不像在秘魯,中國死者的身體不會出現在儀式中,出現的是死者的靈魂,而且祖先的靈魂會回家小住一段時間,棲居在一張特別爲迎接他們的歸來而製作的畫像裡。中國肖像畫的歷史,與這種用在祭拜儀式、 方便後人與祖先保持對話的圖像繪製服務一直難以分開,緊密相連。

今日大英博物館藏有兩張爲了這個目的而繪製的人物畫。這兩張明朝的 「祖先圖像」是畫在可以掛起來的絹本立軸上,可能繪製於公元 1600 年。畫 中的一男一女分別坐在木頭椅子上,他們身上的深紅色袍子幾乎蓋住了椅子,兩人從樸素的淡金色背景中,木然地向外凝望。每張卷軸高約 2 公尺——祖先的畫像毫無疑問比真人大;雖說如此,畫裡的人卻一點都不像真人,他們表情木然,看不到任何感情表現或心理反應。

今日大英博物館藏有兩張爲了這個目的而繪製的人物畫。這兩張明朝的 「祖先圖像」是畫在可以掛起來的絹本立軸上,可能繪製於公元 1600 年。 圖/《諸神起源》

《諸神的起源:四萬年的信仰、信徒與信物,見證衆神世界史》

作者:Neil MacGregor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2020/08/05

內容簡介:《諸神的起源》綜觀歷史、環視全球,審視器物、地景和儀式活動,探究宗教信仰這套共有的信念,對社羣或國家的意義、如何形塑個體與國家的關係?以及人們在這套信念底下究竟相信些什麼、依何而行動,透過怎樣的方式定義「誰能夠成爲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