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不賺錢的工作,無數年輕人搶着幹
流汗,流淚,嗓子冒煙,在幾個500人微信羣裡答疑解惑……最近11年,黃磊數次重複這樣的工作狀態,幾乎每一次都在秋天,都在烏鎮戲劇節。
烏鎮戲劇節發起人、總監製,是黃磊最珍視的身份之一。在這重身份負責的各項工作裡,青年競演單元(下文簡稱“青賽”)佔據了他最多的時間和精力——他的那些汗和淚,也常爲此而流。
(圖/受訪者提供)
2024年,青賽隨烏鎮戲劇節一起走進了第2個10年。大幕拉開之前,黃磊用黑色水筆給選手們寫了一封信,裡面有句話多次出現:我想一直看着你們。
聊起自己在青賽選手身上看到的東西,黃磊因疲倦而腫脹的雙眼漸漸泛紅,一層薄薄的水光爲它們增添了神采。神采深處藏着主人的感慨與殷切,而最多的,是幸福。
在青賽選手的眼睛裡,我捕捉到了同樣的神采。他們專業不同,職業各異,但每一個都知道,做戲劇並不賺錢。即便如此,仍有無數年輕人趕赴烏鎮,或爲參賽傾情創作,或爲門票徹夜排隊,年復一年。
打開一些可能性
今年青賽決賽前夜,烏鎮似水年華酒吧再次爲晉級的劇組搭起了領獎臺。簡易而歡樂的頒獎環節過後,黃磊照例和選手、評委們一同舉杯。慶祝的聲浪裡,忽然響起一道聲音:“我好幸福啊!”
黃磊轉過頭,看到一個笑容滿面的年輕女孩。“她在這一刻享受到的是什麼幸福?”黃磊想,那應當是“一個羣體共融在一起,一起逐夢,一起有人生方向,一起有人生目標,一起能夠爲了理想做些什麼而產生共鳴感”的幸福。
這種幸福崇高、無瑕,可以持續很久。它不像火鍋或美酒刺激了多巴胺的分泌,而更像內啡肽的作用,給人鼓勵,讓人相信,然後繼續往前走。
(圖/受訪者提供)
黃磊周圍,坐着好幾位從青賽走出去、在戲劇領域走下去的人,比如陳明昊、吳彼,還有丁一滕。倘若將青賽比作大學,那他們就是第一期、第三期、第四期學員,如今以評委的身份回來。
不論哪期學員,都聽黃磊說過:似水年華的頒獎臺可能是全世界最矮的,但也是最高的,因爲它屬於青年;蚌灣劇場(青賽演出地)的舞臺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但也是最大的,因爲它承載青年的夢。
黃磊希望,通過青賽營造一種新穎的藝術大學般的氛圍,青年們來的時候可以沉浸其中,離開以後能帶着這所大學的“遺產”,用自己的方式繼續學習。
今年登上似水年華小頒獎臺的選手裡,有位叫陳菁菁的90後女孩。她從北大畢業,本科專業是經濟學,研究生專業是文化產業研究,在廣告公司上過班,也在酒吧調過酒。
2017年,陳菁菁受邀出演北大學長白惠元等人創作的一部話劇。後來,這部戲入圍了青賽。由於參與初衷僅僅是“想來烏鎮玩玩”,所以大家沒花太多心思,導致第一天的演出兵荒馬亂。
爲了捍衛母校的榮譽,他們沉下心來,打磨作品和表演。幸運的是,那屆青賽的評委看到了他們的進步和變化,讓他們入圍了決賽。那一刻,白惠元感到,自己“又上了一個補習班,或者說又進到一所學校裡”。
(圖/受訪者提供)
儘管所學專業是中文,但從小熱愛網球的白惠元,曾以網球記者爲職業夢想。他自稱是一個喜歡競賽的“優績主義者”,看過青賽上的優秀作品後,心裡埋下了帶更好的作品再次參賽的種子。
後來,他再次擔任編劇,陳菁菁再次擔任主演,跟夥伴們一起參加了2019年青賽。今年,兩人在《暗室成像》裡第三次合作,白惠元依然是編劇,陳菁菁的身份則多了一個導演。
我整個人生軌跡都改變了
陳菁菁在青賽看到了很多“帶着預期來”的導演。她說,雖然自己這方面“很短視”,但她理解別人的預期。今年自己做了導演,她也會思考自己究竟要什麼。
“我不是要獎,也不是要出道,”陳菁菁說,“因爲我出不了道,我每天80%的時間依然是在小孩身上,只能抽1小時來創作。現在我可以來是因爲我先生正好沒有工作,他就全天候一直在帶小孩。”
因此,陳菁菁賦予自己這樣的意義:以女性導演、演員和母親的身份來到烏鎮,在劇場裡演出,在街上牽着孩子一起遊逛,給大家看到一個女性、一個母親也可以做戲劇。
她還把丈夫的名字以“兒童看護”的職務寫在了主創陣容裡,給大家看到,女性戲劇人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去認可伴侶的付出,並視其爲創作的一部分。
(圖/受訪者提供)
“今年有非常多女性題材和女性創作者,但只有青賽有這麼一個活躍的好平臺,可以讓她們以很低的成本去做一些表達。”陳菁菁希望在這裡遇到一些觀衆,“然後去打開一些可能性”,就像當年打開她的可能性那樣。
2011年,陳菁菁機緣巧合地出演了慶祝北大藝術學院成立五週年的微電影,小範圍地紅了一次。可她不喜歡拋頭露面,所以沒有接着在幕前活動。直到《天天向上》節目組的一個實習生找來,說請不到她就完不成績效,她才心軟地再次出鏡。
節目播出後,陳菁菁因多種原因遭受了持續的網絡暴力。她做了一年半心理諮詢,用了好幾年時間“逃離”那些困擾。幾年後,她遇到了戲劇和青賽。
“所以我整個人生軌跡都改變了,我覺得這是一種成長,也可以說是一種治癒。我不喜歡網絡,可能上面信息太多,我有點接受不了。但是劇場很好,觀衆跟你面對面,所有的交流都是實時的、在地的。”陳菁菁哽咽了。
因爲烏鎮戲劇節,白惠元開始有意識地多看好作品,拒絕不好的作品,不斷學習與成長。通過青賽,他找到了自己在戲劇藝術層面的獨特性,並在《暗室成像》誕生後收穫了一種“藝術上很篤定的感覺”。
擔任《暗室成像》舞臺監督的張靜雯初來乍到,青賽幫她從緊張走到放鬆,從“i人”變成“e人”。
“我家在西安,戲劇氛圍不是特別濃厚,這次真的是給我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跟平臺,去多多瞭解這些國內外的戲。”張靜雯笑了笑,“不排練的時候我會到處轉一轉,拍一些照片跟家人分享。”
樊天谷是一位旅日音樂人。2019年他第一次去烏鎮,第一次觀看30分鐘的戲劇作品,並參與到這樣的作品當中。今年,他的職責不再是按點播放音樂,而是在舞臺邊實時伴奏。
(圖/受訪者提供)
“這次過來帶任務了,可能更集中一些。上次真是來見世面的,這次參與感更強了。投入到青賽這個環節裡面,你自己在做一些事情,感覺生命更鮮活了。”
上回,他把抽獎獲得的黃磊等評委簽名的烏酒,送給了自己特別喜歡的選手。這組選手獲獎時,陳菁菁跟他歡呼震天,因爲大家“是戰友不是敵人”。
白惠元也很愛所有人一起爲獲獎者歡呼的氣氛,“就覺得你跟烏鎮戲劇節達成了一種審美信任,這是一個戲劇節或藝術節能辦下去的一個重要支撐”。
對於他和陳菁菁,今年是來“交作業”的。戲劇之路上,青賽見證了他們從青澀到相對成熟的過程。“畢業”後,他們還會繼續參與烏鎮戲劇節,不論以怎樣的身份,帶着怎樣的作品,來到哪一個單元。
樊天谷和張靜雯也有同樣的想法。只不過,對《暗室成像》劇組裡最年輕的張靜雯來說,她還可以在青賽多學習幾年。
喜歡進劇場的人都是善良的人
陳菁菁覺得,烏鎮戲劇節提供了一個過渡空間,樂於拍照打卡的遊客和各類戲劇觀衆能夠在此共榮,“這樣的空間在國內是至關重要的,它打開了一個通道,不同的審美趣味、觀衆取向可以在此融會”。
作爲這場盛大的融會的一個最重要環節,門票免費、可排隊獲取入場機會的青賽,吸引了各種各樣的年輕人。“青年競演對我來說是最有魅力的地方,也是各種各樣的青年都會到來的地方。”陳菁菁說。
(圖/受訪者提供)
這羣觀衆當中,有一位對白惠元來說意義非凡。10年前,他是他們校園戲劇的觀衆;如今,他坐在蚌灣的舞臺下,見證並記錄着白惠元和夥伴們的變化與成長。
“他挺激動的,他覺得看到了另外一種東西,一種新的作品。”白惠元自豪地說,“我覺得做藝術或者做文學,你的創作要是能找到跟這個世界溝通的一個語言,這個語言就是非常獨特的。”
那天,他們之後登臺的劇組裡,有一名演員謝幕後向另一名演員求了婚。“他們兩個親嘴的時候我覺得好好呀!”散場後,一個女孩牽着一個男孩的手,發出這聲驚歎。
劇場外,一個冒雨看完演出的女孩站了起來。“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哇,太美了!他一定很愛她。”她轉向身邊的人,“沒進決賽的話這就是最後一場了,所以他必須在這場求婚。這不僅是一場演出,也是愛的表達,愛的能力的表達。”
黃磊曾在某個500人微信羣裡看到一句話:喜歡進劇場的人都是善良的人。他知道說話人的意思不是別人不善良,而是說最起碼,進劇場的人是善良的,“那就是說,如果進劇場的人越來越多,善意與美好就越來越普及,越來越廣泛”。
大約4年前,黃磊開始將事業重心從影視和綜藝轉向美育。
(圖/受訪者提供)
“我很喜歡《奧涅金》裡的一句話:什麼叫幸福?就是在青春的時候,做青春該做的事情;在成年的時候,做成年該做的事情。我很幸運,我也很希望把更多心血傾注在對青年人的培養、對青年人的藝術教育上。”
黃磊理想中的美育是通識教育,而非特殊教育。他篤信,科學和藝術是世界的兩個支柱,“科學支撐世界更加進步,藝術支撐世界變得更美好,使進步不會脫繮”。
未來,黃磊會和夥伴們一起,在烏鎮戲劇節的基礎上做更多“把美好保留住”的事。其中,青賽是戲劇節的核心與使命,也是他在北京電影學院執教之後,關心青年人的一個重要方式。
(圖/受訪者提供)
“我昨天跟學員們說,嚴肅、誠懇、善良、有創意、多元化這些關鍵詞,一定要放在心裡,它們是支撐你繼續創作的基礎。如果有一天你走不下去了,不創作了,這些東西也會伴隨你的一生,支撐你做別的事。”
這或許解釋了,爲什麼即使陳菁菁和白惠元還沒決定是否轉行做戲劇,但他們對未來的人生和自己的創作前景,都抱有堅定的信念。以及,爲什麼黃磊從不打算孵化青賽選手,也從不爲因戲劇改變人生軌跡的青年憂慮。
“在青賽,有些人‘畢業’之後成爲了戲劇人,有些人可能慢慢轉行了,但是這個種子,藝術的種子,一直種在他心裡。他的藝術鑑賞力、藝術修養、對藝術的愛,也會成爲生活的樂趣。”
黃磊覺得,在只有一次的人生中,這些是最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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