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陽的月亮與六便士
撰文 | 普子胥
橫渡威海灣後的一個月，精力旺盛的張朝陽又一次來到了韓國。
這個初冬，他在首爾探店、旅拍、吃烤肉。隔天在漢江邊晨跑，下午，又帶上了100位舞蹈播主組成的搜狐視頻舞團，與韓國舞團同臺演出，亮相演唱會。
隨後的一天，“張朝陽的物理課”甚至還能繼續直播開課，和網友研究微分幾何。
儘管，一路吃喝玩樂的張朝陽好像還揹着了搜狐視頻關注流的KPI，爲公司活動跨國奔走，宣傳造勢。
可對頭頂搜狐創始人、物理學博士等諸多頭銜的張朝陽來說，年齡和身份，早已不再是枷鎖。
年過60，搜狐一直圍着他，低頭不再是滿地的六便士。他始終圍着自己，再次擡頭，也還能看見月亮。
破圈的行動
一個月前的9月15日，早上9點，一身紅黑色泳衣的張朝陽用了兩個多小時，遊過了威海灣。
全程4公里的直播中，鏡頭和熱度再次對準了他。這些年，在人羣簇擁中跑步、游泳、直播，上物理課，60歲的張朝陽依舊體力很好，也似乎找回了年輕的自己。
2021年，《張朝陽的物理課》一炮而紅，一個小時在線觀看人數就突破140萬，出圈直到現在。張朝陽過氣了嗎？不妨翻開B站，其超過200期的物理課，幾乎每期熱度都不算低。
可在《張朝陽的英語課》裡，這檔2016年持續更新到現在的欄目卻始終不溫不火。視頻裡，現在的張朝陽更多是以一個評論員的視角觀察時事，事無鉅細，事事關心。即使這個視頻沒有多少人看，可8年來，張朝陽也以極高的頻率高強度更新。
21年到現在，對大衆喧囂、熱鬧的追逐，對自我取悅、乃至偏向冷寂的堅守，組成了一個稍顯複雜，又截然不同的張朝陽。
他對燈光舞臺從不排斥，和年輕時幾乎別無二致。他樂於在各種訪談中向大衆展示自己，或是和企業家們圍爐夜話，暢談心路變化；當然，他也會將個人樂趣持續獨白，直播中，在黑板上推演複雜的物理學公式。
可他又與幾年前不同。
2021年前近十年，爲了拯救搜狐岌岌可危的業務和市值，張朝陽時常上演高調復出、豪言壯語、最後卻都不了了之的戲碼。可在如今，這位互聯網初代弄潮兒，最終選擇了一套足夠自洽的評價體系，宣告了與先前的彆扭和解。
先前的跨年演講，觀衆發問：人怎麼做時間的主人，而不是被迫趕時間？
張朝陽回答：時間是由事件定的，如果給這一輩子塞一千件事，那你的時間非常多。如果這輩子只幹十件事，生命實在太短暫了，所以，要忙起來。
忙起來，去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不是無限制往商業利益上靠攏，大概成了現在的張朝陽價值體系裡的內核。儘管這依舊令不少人費解。
比如，也有不少人認爲，搜狐沒落後，張朝陽急需一個全新的領域（例如上物理課）構建自己的尊嚴。尤其是考慮到，這一家08奧運會唯一的互聯網贊助商，如今的市值，卻不如一座總部大廈。
比如，《張朝陽的物理課》開播後，也有不少人評價，既是清華大學學士、又是麻省理工博士的張朝陽，是在知識平權，他是想讓更多人，從天體物理到牛頓力學、從量子力學到廣義相對論，全面學習物理科學。
不過，談起爲何出發，張朝陽曾直言不諱：“這輩子世界會給你分配很多角色，這種角色的分配可能是偶然的。如果分配給我的角色是研究物理，而我這輩子卻沒有把它搞明白，我會覺得對我的角色沒有盡到責任，我要研究清楚。”
人生的沉淪
“您知道在互聯網上，有些人會說，張朝陽一手好牌......”
2020年《財新》採訪張朝陽，話到一半，女嘉賓上下比劃，努力想擠出點什麼，可後半句話實在難以開口——（你）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隔着畫面，人們難免嗅出鏡頭裡，兩人掩蓋不住的尷尬。
“大衆已經把我忘了。”張朝陽雲淡風輕，沒有太多難爲情。“但是我要把這牌重新打起來。我經過沉寂，精神的苦悶——現在陽光正好，正是幹事的時候。”
話說完，張朝陽稍稍停頓了一下。燈光打到他的臉上，都是歲月的痕跡。
2020年，可能是張朝陽的一個轉折。這一期《財新》採訪後，張朝陽“一天只睡4個小時”話題登上熱搜，他收到的質疑再登新高。
張朝陽經歷了前面十年公司和個人的數次挫折，不再苦苦支撐，隨後的2021年，他找到另外一條與自己和解的路。
這條路和二十年前他選擇的完全不同。
二十年前，張朝陽會在天安門廣場玩滑板，登上雜誌封面。拿到過中國互聯網史上第一筆風投，成立第一家中文門戶網站，他和自己一手創辦的搜狐一同紅得發紫，市值一度超250億美元：成堆的鈔票、眩暈的財富，絢爛的鎂光燈，還有一家互聯網明星上市公司，張朝陽成了特定時代中，從商業世界裡走出的的創業明星。
二十年前，他與丁磊、王志東並稱爲互聯網“三大劍客”，一度帶領搜狐在PC時代出盡風頭，收購ChinaRen，做過郵箱、博客，涉足電商、支付，業務觸達遊戲、房產、視頻、搜索，還做過微博、新聞客戶端，佔盡時代先機，攪動商業風雲。
他與行業裡將管理做到極致、深諳人性弱點的創業者不太一樣。他相對親和，儘管能毫不避諱享樂，可也不妨礙員工們叫他“老張”。對權力掌控他執念不高，甚至在搜狐如日中天時，從不忌憚分權，將自己從繁雜的事務漩渦中抽離，從而縱情娛樂，看書、登山、跑步，玩音樂，開始“隱身”，甚至對公司事務漠不關心。
同時，張朝陽一直的與衆不同，也把他引向了另一個極端。
2012年，因爲種種原因，張朝陽抑鬱症爆發，選擇閉關。淡出大衆視野的那段時間，行業社交、電商、直播、短視頻風口不斷，可搜狐幾乎沒有抓住一個。
2015年後，長視頻有愛奇藝、騰訊、優酷三分天下，短視頻有快手、抖音快速崛起，搜狐視頻——這個張朝陽曾經最爲王牌，也悄悄失去了光芒。
搜狐的落後，命運的沉淪，加上核心部衆接連出走，公司起伏與個人波折互爲因果，反覆折磨着張朝陽。閉關歸來後，他說互聯網贏家通吃，輸者一無所有。所以，必須大鳴大放，要再造搜狐。
2016年，移動互聯網時代，搜狐再次錯失機會。張朝陽當時立下目標，三年內重返互聯網中心。
2019年，最令張朝陽過意不去的社交失利，也讓其在搜狐社交上，力推“狐友”：爲推廣這一APP，他經常在狐友日更20多條。然而，慢半拍，就能慢一拍，搜狐的數次重振和張朝陽時有時無的激情，往往不止一次的戛然而止。於是到了2020年，持續虧損、業務乏力，平庸成了這家公司最大的新聞。人們也開始對與之相關的種種變動，興趣寡淡，甚至出言不遜。
張朝陽走到了抉擇的路口。
自我的悟道
2017年烏鎮互聯網大會，張朝陽自曝密密麻麻的起居時間表：
4：30 起牀，5：30-6：30 冥思，6：00 看新聞，6：30 用搜狐的產品，7：00-8：00 準備直播，8：00-9：00 在自家產品千帆上做英文直播，13：00-18：00 連續工作5小時，19：00 跑步......
樁樁件件，件件樁樁無不透露張朝陽改變的信心。可急於重新證明自己的張朝陽，卻在一次次起伏下落，下落又起身的跌跌撞撞中，一時很難改變世界對他的印象。
在張朝陽甩手搜狐，縱情山水的那些年裡，娛樂化的標籤一旦貼上，就很難輕易撕下。他曾帶着高圓圓、李冰冰等明星爬山、在三亞的私人遊艇上開party、傳出各種緋聞女友、半裸上雜誌……
也是在那些年裡，曾有人評價張朝陽：“他就像菲茨傑拉德筆下的蓋茨比，上山下海，擁有豪宅和遊艇，稠人廣坐，夜夜笙歌，搜狐大樓的玻璃外牆足以反射出100個太陽的光輝。”
不過，張朝陽的放浪和叛逆，也是一個時代特殊人羣的具化表達。
例如，《十億消費者》一書，曾寫過特定時期特定人羣的行事邏輯：“腐敗和改革持續的變化，很多中國人把他們全部的信任都放在了‘錢’上”。
某種程度上說，對金錢背後的自由與成功的渴望，在重壓下對舊世界的反叛，大致形成張朝陽這羣人出人頭地的源動力。
爲了能在清華出類拔萃，他稱自己“用腦過度”，如願進入麻省理工後，張朝陽又快速丟掉了清華的舊夾克，梳起了馬尾、換上蝙蝠衫，在異國文化中釋放着自己頭20年的壓抑。
以至於，過早的功成名就，國內媒體、IT圈與娛樂圈無不把張朝陽奉爲座上賓與一流人物時，他雖然一度紙醉金迷，然而，其核心的、對人生追求的命題，仍被空置了下來。
張朝陽曾說：“我跨過了幾個年代：中學激烈的考試，大學殘酷的競爭，厭學精神精神的形成，在美國時又有了異族亞文化的孤獨......我一直沒有一個很強的價值觀，我經歷過特別多的變化和崩潰，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特別不容易。”
2011年後，大量的光環加深，這對缺乏信念的張朝陽來說越發厚重，甚至讓他一度陷入虛無。《楊瀾訪談錄》中，張朝陽回憶稱：“我什麼都有了，可我居然那麼痛苦。”他開始變得社交恐懼，嚴重到患上抑鬱症，不得不停止工作。
也是在那些年裡，張朝陽開始大量的閱讀。
他多次提及維克多·弗蘭克爾的《活出生命的意義》。這是一本講述生存與選擇的書，作者的核心觀點是，“一些不可控的力量可能會拿走你很多東西，但它唯一無法剝奪的是你自主選擇如何應對不同處境的自由。你無法控制生命中會發生什麼，但你可以控制面對這些事情時自己的情緒與行動。”
這本 書中，也有一句對張朝陽幾乎是量身定製的話： “光說人有自由還不夠。 自由只是故事的一半、真理的一面。 自由是人的生命消極的一面，而其積極的一面是責任。 實際上，如果人不能負責任的生活，那自由將爲墮落、爲放任。 ”
或許，於人生來說，成功只是偶然，挫折纔是主旋律。
過去十年，張朝陽率領的搜狐儘管風光不再，可面對自己，他有了不一樣的心境。
他曾說：“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會被分配稱一種角色，我們要對得起這種角色，我們要盡義務完成我們的責任，我們要把事情做好。人生只能這樣度過。”
有趣的靈魂
2024年，搜狐26歲，張朝陽60歲。
三十年天翻地覆。從2008年巔峰、2012年個人沉淪，到往後十年間求而不得，這些年張朝陽看似做了很多事，實際只在做一件事。
攀登、掉落、重新攀登，繼而重複掉落的循環中，時代似乎不再偏愛極具個性的張朝陽和搜狐。也是這十年，乃至更長時間裡，張朝陽不羨慕比爾·蓋茨、李嘉誠等商業大佬，他羨慕的，是快樂和不焦慮的人。
在行業狂飆的歷史進程中，張朝陽也逐漸活成了一個另類的企業家，他有自己獨特的故事和對人生的理解：他沒有那麼咄咄逼人，苦大愁深，有些事能做就做，做不到就算了。他有普通人一樣的煩惱，並且能夠毫不避諱地表達。
2021年後，張朝陽也不再慷慨激昂，指點江山，很少居高臨下，誇誇其談。面對年輕人，他開始真誠地給出建設性意見，開始說一些大白話。
他說，“建議年輕人不要負債”、“建議不用上名牌大學”等，還有那句經典的“建議年輕人不要過度努力。太過拼搏是有傷害的，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
對生活和追求，他也會稍顯“老派”地告誡年輕人，不要躺平：“要早起，多運動，做很多事情。”“不妨從小事做起，充滿熱情地做事情，一年過去可能就會超出想象。”
對年輕人來說，21年後的張朝陽，大概率是一個有趣的好人。
《張朝陽的物理課》一炮而紅是一個縮影，一炮不紅、卻持續更新到現在的《《張朝陽的英語課》也是一個縮影：當成功的熱辣和冷寂的堅守交之在一起，名利面前，張朝陽似乎已不在乎。
從直播、跑步、游泳，從直播物理、英語、參加演唱會，某些時候，張朝陽仍會試圖將自己的更多行動、精力、流量投身於搜狐。
儘管，他投注的精力越多，搜狐的市值就越低。儘管，當下的張朝陽已經活成了很多人的標杆，可唯獨不是搜狐的標杆。可這重要嗎？
《星空下的對話》中，俞敏洪對張朝陽直截了當地問：要在墓碑上寫點什麼？
張朝陽說：“這裡埋葬的張朝陽，一個最有意思的靈魂，就可以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