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神中的戰神,人精中的人精

24歲的徐世勣,距離死亡只有咫尺之遙。

大業十三年(617年),瓦崗軍的新領袖魏公李密,爲瓦崗軍前任首領翟讓準備了一場致命的宴席,徐世勣、單雄信、王伯當等瓦崗軍元老也在受邀之列。

翟讓真不愧於一個“讓”字,自從他讓位於李密後,瓦崗軍蒸蒸日上,卻埋下了內訌的隱患。

李密決定用計除掉翟讓,他在宴會上屏退翟讓的隨從,隨後拿出一把良弓給翟讓觀賞。翟讓接過弓,剛把弓拉滿,李密事先安排的刺客立馬從身後拔刀,砍死了翟讓。

眼見翟讓倒在血泊之中,徐世勣等人不知自己是否也在李密的暗殺名單上,頓時亂作一團。徐世勣跑得最快,可他剛逃到門口,就被李密的部下一刀砍中脖子,差點兒沒命。

李密本來只打算殺死翟讓及其親信,對徐世勣等元老則進行安撫,看到亂兵殺紅了眼,他當即大聲喝止,隨後命人把重傷的徐世勣扶到自己營帳中,親自爲其包紮傷口。

一場突如其來的動亂,迅速恢復平靜。

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後,徐世勣從急性子變得無比惜命,即便日後成爲帝國的頂級名將,他仍奉行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政治哲學,如不倒翁般,行走於大唐初年的政壇。

▲李勣畫像。圖源:網絡

徐世勣在歷史上更爲人熟知的是他後來用的姓名——李勣。

這是因爲,唐初,徐世勣從瓦崗軍歸降唐朝後,被唐高祖賞識,賜姓李。到了唐高宗永徽年間,李世勣因名字犯了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諱,便改名爲李勣,其家族後來幾經榮辱,但後世史書多沿用此名(下文統稱爲李勣)。

李勣年輕時以勇猛著稱,他回憶起那段歲月,曾自豪地說:“我年十二三爲無賴賊,逢人則殺。十四五爲難當賊,有所不快者,無不殺之。十七八爲好賊,上陣乃殺人;年二十,使爲天下大將,用兵以救人死。”

早年的李勣脾氣暴躁,這段牛氣滿滿的自述,大致上概括了他從少年古惑仔到隋朝末年參加瓦崗軍的經歷。

正是在這一時期,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李密襲殺翟讓後,瓦崗軍表面上強盛一時,暗地裡已經出現難以磨滅的裂痕。

當時,李密率領的瓦崗軍主力與佔據洛陽的王世充相持。瓦崗軍的三員元老大將中,王伯當是李密的小粉絲,只想死心塌地跟着他;單雄信在李密設下的“鴻門宴”中一度叩頭求饒,實際上不服李密;李勣傷情好轉後,率軍鎮守黎陽(今河南浚縣),這裡是重要的糧倉,爲各方諸侯必爭之地。

李密當年運籌帷幄,將瓦崗軍推向了頂峰,使其成爲山東最強的一支起義軍。到後來,李密卻頻頻失策,先後與宇文化及、王世充兩股勢力交鋒,最終元氣大傷,盛極而衰。

隨着瓦崗軍分崩離析,單雄信帶着自己的軍隊投降了王世充,李密和王伯當則逃往關中,投入新興的李唐政權。

駐守黎陽的李勣只有二十多歲,卻已經是一個參加起義多年的“老革命”了。此刻,李勣面臨着命運的抉擇,他可以繼續率領瓦崗軍的殘部,佔據黎陽以東的廣袤地盤,也可以像好兄弟單雄信或老領導李密一樣,轉投其他勢力。

原爲瓦崗軍一員的魏徵身在唐營,他寫了封信給李勣,勸降道:

魏徵這是告訴李勣,好兄弟啊,當年咱們大哥李密那麼能打,現在也投靠天命所歸的大唐,你把守的黎陽就是個燙手山芋,希望你趁早跟我們一起投降唐朝。

李勣權衡利弊,決定投降唐朝,但不是以自己的名義。他對副將郭孝恪說:“這裡的民衆、土地,皆是魏公所有。我若上表獻地,是利用主公的失敗,來邀功求取富貴,這樣我會感到羞恥,不如將我們所轄郡縣的土地、戶口、兵馬等送交魏公,請他獻給大唐。”

武德元年(618年),李勣命郭孝恪奉表入朝,將黎陽等地的戶口造冊送交李密,再通過李密獻給唐高祖李淵。

唐高祖聽說李勣遣使入關中,大喜過望,但聽說郭孝恪先去見李密,有些不解,直到得知事情原委後,才稱讚道:“徐世勣不背德,不邀功,真是一個純臣啊!”於是,賜其國姓李氏,命他經略虎牢關以東的地區。

自從李密殺翟讓後,瓦崗軍諸將朝不慮夕,李勣差點兒送命,自然對李密的做法耿耿於懷,而李密將李勣派去黎陽,也有疏遠他的意思(“雖爲委任,實亦疏之”)。

但經歷過生死劫的李勣知道,亂世之中,老闆最看重的就是忠誠。

李勣再怎麼對李密不爽,也是瓦崗軍的將領,現在前老闆帶着自己的小團隊轉投新公司,他也要以前公司員工的身份加盟,才能表示自己始終忠於李密,甚至掩蓋了他與李密之前的矛盾。

唐高祖對李勣的做法十分滿意,認爲這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才。

相比之下,李密背信棄義,從翟讓手中得到權力後,用計殺害了後者,而今投降唐朝,儘管與李淵同爲關隴貴族,也難免遭受猜疑。

沒過多久,李密就因不滿降唐後遭受的冷遇,圖謀叛唐,與王伯當一同被處死。

唐高祖也是個心機boy,他命人帶着李密的首級去召李勣入朝,實際上是再度考驗李勣的人品。

李勣看到李密的首級後大哭,上表懇請李淵讓其收葬李密的屍身。唐高祖見李勣表現得如此傷悲,以爲他念及故主之情,便滿足李勣的願望,讓他以君臣之禮厚葬李密。

李密送葬那天,李勣與歸降唐朝的瓦崗軍舊將身着喪服,前去相送,從此,世人皆知李勣爲人忠貞。

▲《貞觀之治》中的李勣形象。圖源:影視劇照

李勣通過一系列操作獲得唐高祖李淵的信任,而在李淵得力的次子秦王李世民面前,李勣也有展現道德的高光時刻。

瓦崗軍的另一名大將單雄信,投降了洛陽的王世充,後來王世充兵敗,單雄信被李世民所擒。

單雄信號稱“飛將”,也是個戰鬥力爆表的人物,他爲王世充效命時曾與李世民在陣前相遇,險些縱馬持槍直取李世民。

單雄信淪爲戰俘後,被判了死罪。李勣和單雄信是曹州(今山東菏澤)老鄉,感情深厚,於是找到李世民,自稱願以自己的官爵爲代價,爲單雄信求情,但李世民沒有同意(《舊唐書》稱李淵下旨處死單雄信)。

單雄信臨刑前,李勣到獄中與他訣別,泣涕而言:“我不惜餘生,想要與兄同死,但我已經以身許國,忠義難兩全,況且我死了,還有誰能照顧你的妻兒呢?”

接着,李勣用刀割下自己大腿的一塊肉,對單雄信說:“就讓此肉隨兄入土,也算是我沒有辜負當初的誓言。”單雄信聽了,吃下李勣的肉,慷慨赴死,之後李勣按照約定,撫養他的兒子。

隋末唐初,羣雄割據,城頭變幻大王旗,忠誠是這種時局中最稀缺的寶物。

李勣幾經輾轉,先後在瓦崗軍、唐軍效命,甚至在歸唐後還曾短暫投靠過竇建德。但在對待李密、單雄信之死時,李勣表現出了難得的忠義品質,這提高了他的政治地位,使他在唐朝有了一席之地。

武德四年(621年),秦王李世民戰勝竇建德、王世充兩大勁敵,攻破洛陽。

《舊唐書》記載,唐軍凱旋之日,唐高祖在長安論功行賞,以李世民爲上將,李勣爲下將,二人身着金甲,乘坐兵車,告捷於太廟。

按照唐朝史料的記載,當時排在李勣之前,一起受到封賞還有李世民的弟弟齊王李元吉。

但是,玄武門之變後,李元吉與隱太子李建成一樣,大量功績被抹殺,很多人忘了他曾經參與洛陽之戰。不過,就算把李元吉算上,李勣的戰功也僅次於秦王、齊王兩位皇子,可謂功勳卓著。

在唐初平定四方的戰爭中,李勣隨李世民破王世充、竇建德,隨李建成平劉黑闥,與李孝恭滅輔公祏,屢立戰功。

到玄武門之變前夕,李勣已經成爲唐朝的一方大將。

《舊唐書》記載,“近代稱爲名將者,英、衛二公,誠煙閣之最。”

英國公李勣與衛國公李靖並稱,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都是唐朝初年數一數二的名將。

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前,曾經派人密訪李靖和李勣,希望得到他們的協助。

對於二位大將的表態,史書留下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記載。

▲李靖畫像。圖源:網絡

《舊唐書》說,當時,李世民與李建成的矛盾愈演愈烈,李靖和李勣選擇站隊秦王這一邊,勸李世民先發制人:“大王以功高被疑,靖等請申犬馬之力!”故而李世民即位後,仍對他們委以重任。

《資治通鑑》則採用唐朝的另一種史料,說李世民猶豫未決,派人詢問李靖、李勣,二人皆沒有明確表示支持。李世民對此沒有惱怒,反而更加看重他們(“由是重二人”)。

這一記載也很合理,當時,李靖和李勣分別在靈州和幷州鎮守,帶兵防備突厥,並沒有在長安,無法決定玄武門之變的成敗,所以沒有貿然站隊。

有意思的是,司馬光在《資治通鑑考異》解釋了自己採用第二種史料的原因,是“有益風化”。後者既能維持李靖、李勣的忠臣形象,也體現了唐太宗李世民不計前嫌,寬宏大度。

後一種史料,也符合唐高宗所撰《李勣碑》銘文說的,李勣“慎同溫室”的性格。

李勣在世時,他帶兵就像其爲人一樣,有口皆碑。

史載,李勣“爲將,有謀善斷;與人議事,從善如流。戰勝則歸功於下,所得金帛,悉散之將士,故人思致死,所向克捷”。

唐太宗在位時,評價李勣道:“隋煬帝勞役百姓,修築長城以防備突厥,最終也沒帶來什麼好處,朕命李勣鎮守晉陽,邊塵不驚,這就是我的長城,豈不壯哉!”

貞觀年間,李勣猶如帝國的長城,爲平定邊疆立下汗馬功勞。

貞觀四年(630年),李勣被任命爲通漠道行軍大總管,配合李靖分兵出擊,滅東突厥,李勣俘虜五萬餘口而還,從此,唐朝“斥地自陰山北至大漠”。

貞觀十五年(641年),李勣任朔州道行軍總管,率步騎六萬,擊敗薛延陀與其他部族的聯軍二十萬,此戰,李勣“命士卒皆下馬,執長槊直前衝之”,一如年少時那樣勇猛。

此外,李勣是高句麗的終結者,他三次參加東征,終於實現了隋唐兩代王朝的夙願。

自隋朝以來,位於東北的高句麗便是中原王朝的眼中釘。不可一世的隋煬帝三徵高句麗,把整個王朝的氣運搭進去,多少名臣大將隨大軍東征,卻都折戟遼東。

唐太宗出兵高句麗前,召集羣臣討論此事。

宰相褚遂良是反戰派,擔憂唐太宗重蹈隋煬帝的覆轍,於是說:“陛下英明神武,不比前代的皇帝,若是發兵渡遼,指日克捷,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稍有差池,就無法示威遠方,若再憤怒用兵,則安危難測。”褚遂良爲人謹慎,又敢於犯顏直諫,他的觀點得到了朝中反戰派大臣的支持。

此時,作爲堅定的主戰派,時任兵部尚書的李勣力排衆議,迴應道:“之前薛延陀犯邊,陛下本來打算追擊,卻聽信他人之言,失去機會,若按聖策行之,薛延陀必定無一人生還,五十年內不再作亂。”李勣認爲,東征高句麗可以消除隱患,高句麗長期割據遼東,兵力比北方的薛延陀更盛,威脅也更大。

貞觀十八年(644年),唐太宗聽從李勣的建議,任命張亮、李勣率領水、陸十萬大軍出征高句麗,並於次年親赴遼東戰場。唐太宗爲此昭告天下,發出了那段著名的宣稱:

▲唐太宗畫像。圖源:網絡

此次出征,李勣任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率軍來到遼東城下。當時,高句麗已經調集大軍四萬人前來增援,李勣一邊派出唐朝宗室中的名將李道宗,帶四千兵力牽制高句麗派來的援軍,一邊集中兵力攻打遼東城。

面對固若金湯的遼東城,李勣調動拋石車和撞車猛攻城樓,一連十二日晝夜不息,等到唐太宗的精兵前來會合,李勣又藉助戰場上颳起的南風,放火燒城,終於攻破遼東城,大獲全勝。唐軍殺敵萬餘人,俘虜人口四萬,獲糧食五十萬石,唐太宗在此設立遼州。

之後,唐軍勢如破竹,收降白巖城,進軍安市城,高句麗舉國震恐,卻仍負隅頑抗。惡劣的氣候成了高句麗人的幫手,隨着時近深秋,草枯水凍,唐軍久攻安市城不下,又難以抵抗遼東酷寒,不得不放棄東進,唐太宗下令班師回朝。

然而,唐朝的征伐並未像隋朝一樣半途而廢。

次年,李勣再度率軍渡過遼水,連下數城,焚燒其城後凱旋。貞觀年間,唐軍將士的奮力苦戰,大大削弱了高句麗的有生力量,爲後來者鋪好通往勝利的道路。

唐高宗在位時,高句麗統治集團出現內訌,唐朝抓住機會,出兵遼東。

年過七旬的李勣再次被任命爲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率領唐軍東征,當他來到高句麗的西北門戶新城時,對部下說:“新城,是高句麗的西邊要害,不先攻取它,其他城池也無法輕易攻克。”於是,李勣集中兵力攻打新城,經過長時間的圍城戰,迫使新城開門請降。

此城陷落後,高句麗的防線果然迅速崩潰,唐軍一鼓作氣,連克高句麗十六座城池。

總章元年(668年),唐軍掃平了鴨綠江南北的高句麗城池,終於攻陷平壤,俘虜末代高句麗王寶藏王(一名高藏)與權臣泉氏一族。這一年,李勣75歲。

至此,高句麗政權滅亡,唐朝分其境爲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縣,並於平壤設安東都護府。

年老的李勣掛帥出征時,唐高宗與大臣賈言忠有過一段對話。

唐高宗問道:“遼東諸將孰賢?”

賈言忠列舉了戰功赫赫的老將李勣、濮國公之子龐同善、鐵勒族名將契苾何力、曾經生擒突厥車鼻可汗的高侃,以及大器晚成的薛仁貴,回答道:“李勣是先朝舊臣,陛下再熟悉不過了。此外,龐同善雖非鬥將,卻持軍嚴整;薛仁貴勇冠三軍,名聲可震懾敵人;高侃儉素自處,忠果有謀;契苾何力雖有忌前之癖,但沉毅持重,有統御之才。然而,諸將夙夜小心,忘身憂國,都不及李勣啊!”

當李勣回憶往事時,不知還能否想起當初那個風風火火的少年猛將,他成名於隋末亂世,後爲唐朝南征北戰五十載。

東征高句麗,是他此生最後一次遠征。

晚年的李勣回顧自己的一生,不再如年輕時那般氣盛,而是帶着職場老油條的口吻。他說:“我山東一田夫耳,攀附明主,濫居富貴,位極三臺,年將八十,豈非命乎。”

他謙卑地表示,自己能有今天的富貴,全是靠攀附明主。

李勣之所以在大唐朝堂屹立五十年而不倒,靠的不僅僅是軍功,還有他過人的政治頭腦。

貞觀二十三年(649年),唐太宗李世民在終南山上的翠微宮避暑養病,病情卻逐漸加重,自知不久於人世。

唐太宗臨終前囑咐太子李治(即唐高宗):“你無恩於李勣,我現在將他貶黜到地方,等我去世後,你再授予他僕射之職,他一定會感恩戴德,誓死效忠你。”

史載,唐太宗特別交代,如果李勣被貶時不服從命令,徘徊觀望,便下詔殺了他。

在家天下的帝制時代,大臣不過都是皇帝家的“打工人”,興衰榮辱,全憑皇帝的施恩。

在唐太宗看來,李勣這麼多年來備受重用,離不開皇恩浩蕩,所以先將李勣貶到邊疆,再讓兒子李治重新提拔,方能表現出新主對老臣的恩義,維護君臣的尊卑關係。

於是,唐太宗病危之際,任命李勣爲疊州都督,出鎮邊疆。李勣接受任命後,連家都不回,當即前往疊州(今甘肅迭部縣)赴任,擺脫了唐太宗的猜忌。

唐太宗駕崩後,唐高宗李治很快就召回李勣,任命其爲尚書左僕射,升爲宰相。

不過,有學者認爲,唐太宗這番處心積慮的安排,可能只是爲了加強邊疆的防禦。

李勣出鎮的疊州是唐朝西北重鎮,三面與吐蕃相鄰,地理位置十分關鍵。假如唐高宗即位後,邊疆形勢有變,可以利用李勣的軍事威懾,安撫邊境。

回到長安,出將入相的李勣迎來了其政治生涯的最後榮光,但波譎雲詭的政治形勢,讓他面臨新的考驗。

唐高宗寵愛自己曾經的“小媽”武氏(即武則天),想要以皇后王氏無子爲由,廢黜皇后,改立武氏爲後,於是就此事詢問衆臣的意見。

在廢王立武事件中,大臣們分成兩派。以皇帝的舅舅長孫無忌爲首的關隴集團,堅決反對廢后,而以許敬宗、李義府爲代表的新興士族,暗地裡與武氏勾結,勸說唐高宗:“民間的田舍翁多收十斛米,賺了錢都想換老婆,天子要立皇后,何必考慮其他人的建議?”

▲武則天畫像。圖源:網絡

正當雙方僵持不下時,老於世故的李勣稱病不朝,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等到唐高宗親自登門,李勣才說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

李勣看似沒有表態,其實是順着唐高宗的意思。既然這是皇帝的家事,那肯定是聽皇帝的,唐高宗想要廢后,誰也攔不住。

史載,見過李勣後,“帝意遂定”。

廢王立武后,此前表示反對的重臣,如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等,貶的貶,死的死。李勣卻得到進一步的禮遇,此後見皇帝,可乘小車入禁門至內省。

舊史家治史,出於對武則天“牝雞司晨”的偏見,大都指責李勣默許的態度。

北宋的範祖禹把廢王立武的責任,歸於李勣一人,說:“勣若以爲不可,則武氏必不立矣。勣非爲不諫,又勸成之,孽後之立,無忌、遂良之死,皆勣之由,其禍豈不博哉!”

然而,很多人只看到了李勣順從帝意的爲臣之道,卻忽視了李勣做出這一選擇的深層意義。

李勣是山東人,並不屬於關隴集團,儘管在唐朝上班近五十年,但仍被排除在權力的核心圈子之外,尤其是在唐太宗病危時做出貶謫李勣的決定後,李勣或許可以感受到,自己與關隴集團的疏離感。

武則天成爲皇后,則標誌着許敬宗、李義府爲代表的山東庶族地主開始活躍於歷史舞臺,關隴貴族的力量被進一步削弱。因此,史學家陳寅恪認爲,武則天掌權,是“吾國中古史上一轉折點”。

李勣間接推動了這一轉折,這既符合他作爲山東庶族出身的利益,也爲自己換來生榮死哀的結局。

總章二年(669年),從遼東戰場凱旋的李勣病逝於長安,享年76歲。

唐高宗聞訊,下旨宣佈七日不上朝,到下葬當天,他登上宮樓目送靈車遠去,哀慟不已,連隨從都被其哭聲感動。

李勣死後陪葬在唐太宗的昭陵之旁,其所築墳墓,仿照漢朝衛青、霍去病的故事,以山爲原型,堆成陰山、鐵山、烏德鞬山的形狀,紀念他在這些地方大破突厥、薛延陀的戰績。

在生命的最後一年,李勣留下遺囑,向弟弟李弼交代後事,主要說了三件事:

一是希望子孫不要像房玄齡、杜如晦、高季輔的兒子那樣“破家蕩盡”,這三位功臣在世時備受榮寵,但他們的兒子都因爲捲入政治鬥爭被殺,因此,李勣臨終以他們爲例子來警告子孫;

二是要求死後薄葬,僅以“布裝露車,載我棺柩,棺中斂以常服,惟加朝服一副”,“明器惟作馬五六匹,下帳用幔布爲頂,白紗爲裙,其中著十個木人”;

三是安排家中姬妾、傭人的出路,希望弟弟助其“撫卹小弱”。

在遺言的最後,李勣告誡子孫:“違我言者,同於戮屍。”

不曾想,李勣生前如履薄冰,死後仍擺脫不了權力的魔爪。

李勣去世15年後,其孫子李敬業不滿武則天擅行廢立、臨朝稱制,在揚州起兵討伐武氏,隨後兵敗身死。

武則天大怒,剝奪李敬業一家的賜姓及其祖父李勣的官爵,隨後命人挖掘李勣墓,破壞棺木,以儆效尤。

忠臣良將的一世武功,終究抵不過帝王家的一紙詔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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