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劇六村有鬼

繪圖/曾湘玲(時報文化提供)

小麪人

匡媽媽的饅頭店,就在村子口第一家。但門牌並不是一號,影劇六村最初的規劃,是從接近軍營的下坡段開始,一號到八號的門牌是在西北角的城牆根,八個大房子,八座將軍宅,村人稱爲「八家將」。重新規劃門牌號碼的時候,「八家將」不受影響,依舊是一到八號。

上坡段二百戶,是後建的,直接用新號碼,匡媽媽的門牌九號。

匡媽媽是江北人,口音很重,沒人問過她,也不知是徐州?淮安?還是鹽城?總之你說買饅頭,她必定問:「拋點摁點?」

都說「山東大饅頭」,實際上江北再往北走幾步,便是山東,飲食文化連成一氣。「拋點摁點」,指的是「饅頭口感,要膨一點的?還是硬一點的?」在眷村出生的小朋友,除自家方言之外,還要設法聽懂大人們所帶來的大江南北各種口音,實是辛苦,但也自有一種理解方法。例如到匡媽媽家買饅頭,當她問你「拋點摁點?」的時候,就說:「一樣買一個!」一次就能解開口音的謎團,下次再來的時候,什麼樣的想買幾個,就隨意了,匡媽媽那麼大年紀,也無需爲了誰改變鄉音,極瘦的體態,彎折的身形,令人擔憂她每日揉麪的辛苦。

早年饅頭髮面,沒有方便的化學酵母,都得靠傳統的「面引子」,也就是一般俗稱的「老面」。

匡媽媽的面引子,不知什麼來頭。每天,也就是八大籠,三籠「拋點」,三籠「摁點」,一籠蔥花捲,一籠三角豆沙包。晚上七點以前,保證賣光。匡媽媽拉上窗戶,上上門板,回到後屋,兩個大鋁盆敞在地下,倒上大堆的麪粉、添上水,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木盒,木盒反覆上過深綠色油漆,又顯斑剝了,再拉開橫抽的盒蓋,取出一個密封的小玻璃盅。

玻璃盅一掀開,透出一股酒香,夾雜着玉米、高粱的氣息,還有微風吹拂淮安的柳樹,仰臥徐州郊外水道上的小舟,水藻漂浮的氣息。從玻璃盅裡站起兩個小麪人,一個白胖胖的,一個黃乾乾的,各自跳進一隻鋁盆,跳、蹦、翻、滾,騰躍、拿頂。乾瘦佝僂的匡媽媽一旁欣賞着,完全不用動手。

那日門板擺上,卻忘了從裡面上扣,露了一道門縫。一個客人,看到門裡有光,以爲還有饅頭可買,一推門就進來了。兩個小麪人慌忙地從鋁盆裡跳回玻璃盅,匡媽媽緊急地蓋了蓋子。

這件事情本來沒有人知道,都是被那個莽撞人看到過一次,話才傳出來的。都說老面引子用得次數多了,饅頭會發酸。但匡媽媽的饅頭一點也不酸,卻不知是何緣故?

散步

老曾是四川人,小時候在老家經常幫忙奶奶做豆瓣醬,一門家傳小手藝,沒想到來到臺灣,成了安身立命的絕活兒。

老士官退下來,錢也不夠花,原本只是聊慰思鄉之情,做點豆瓣醬配飯、拌麪,做多了,分享左鄰右舍。不想名聲傳開了,有間接吃過老曾豆瓣醬的陌生人上門詢問賣價?老曾毅然決定半百創業,就在市場最底角落頂了一攤,兼醃榨菜、釀豆腐乳,一夕間,「老曾醬園」居然成了影劇六村以外都知名的品牌。

所謂市場,是違章建築積年累月,就地合法的畸零聚落,都掛上影劇六村的門牌號碼,但是,那些切割的、頂讓的、後來依附的,就跑出「之一」、「之二」、「之三」的門牌,明明只有十幾個號碼,實際上,這裡擠了三十多戶,都是攤商。門面是攤位,小院、客廳是倉儲,最底端擺個簡單的榻鋪,睡覺。

也是做出興趣來了,除了家傳的四川豆瓣醬,老曾後來學會的客家福菜、東北酸菜、湖南榨菜,都頗具特色,尤其,「紹興醉方」堪稱一絕!

「紹興醉方」是一種豆腐乳,顧名思義是帶有酒香的豆腐乳,用紹興酒當佐料釀製。臺灣雖不是浙江,卻生產紹興酒,關鍵因素不是別人,正是「蔣老先生」。老曾有紹興酒可用,釀製「醉方」,輕而易舉,連浙江來臺鄉親,都說吃了會想家呢。

那一晚,就是爲蒸好的豆腐乳裝罐,一盞小燈泡下,一塊一塊地排進玻璃瓶裡,急不得,頗耗時間,一百罐紹興醉方裝好、封蓋,得要擺上三個月發酵。老曾直忙得兩眼發花,一沾臥榻,瞬間睡去。

感覺也就是剛闔上眼,就被敲醒,老曾勉強睜開昏花的兩眼,迷濛間,看似一個兒童站在門口,拿手中的棍子敲門框「叩叩!叩叩!」老曾沒好氣:「格老子!幾點啦?不賣!」來人好濃的寧波口音:「阿拉買醉方。」老曾心頭奇異感瞬間劃過:「幾歲娃兒?說家鄉話?」回道:「三個月纔有!」昏睡回去。

第二天,管理站值班幹事廣播,請老曾去一趟。老曾便走捷徑,是市場兩個住戶隔牆的縫隙,剛好夠鑽一個瘦子,小孩兒、小狗兒倒是穿行無阻。老曾來到管理站,幹事指一指管理站前的「老先生」銅像,腳跟處,一罐「紹興醉方」。老曾奇怪,這是昨夜纔在裝罐的新釀豆腐乳,怎會在此?

看那老先生銅像,並非等身比例,半人高,身着中山裝,左手叉腰,右手拄着柺杖。頭大了些,腿短了些,遠看身影,像個兒童。

幹事有意無意地,聽似風涼話:「東西要收好,老先生半夜散步,會帶宵夜回來。」

(本文摘自《二馬中元:影劇六村有鬼》一書,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