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的方誌實踐與方誌觀念
楊慎的方誌實踐與方誌觀念
王志強
提要: 楊慎一生參與修纂方誌近十部,爲不少方誌撰寫序言,展現了他對方誌的熱忱。楊慎強調方誌的實用性和垂範性,主張結合歷史文獻和實地考察來編纂方誌,對明代的方誌編纂實踐有較大影響;在方誌的功能方面,楊慎繼承傳統方誌具有存史、資治、教化功能的觀念,同時強調方誌在增廣聞見方面的博物效用,爲我國方誌的博物功能認知奠定了良好基礎。
關鍵詞: 楊慎 方誌實踐 方誌觀念
2023年,中央廣播電視總檯大型文化欄目《典籍裡的中國》以楊慎的視角來解讀《越絕書》,楊慎作爲一個方誌大家的身份開始爲人所知。然目前學界在研究楊慎時,或是從《升庵詩話》《詞品》等文學角度出發來探索楊慎的文學成就;或是從文獻學的視野考察楊慎的生平、交友與交遊;或是從文化地理的角度研究其與四川地域文化的關係;或是從語言學角度考察其古音學與修辭學成就,對楊慎在方誌學上的成就和貢獻關注較少,僅有楊春茂《楊升庵對雲南地方誌的貢獻》和楊釗《楊慎〈全蜀藝文志〉對“仗節死義”之士詩文的選評》等寥寥幾篇文章有所涉及。事實上,楊慎一生編有《全蜀藝文志》《雲南山川志》《南中志》《大理府志》《滇載記》等多部志書,還撰有《劍州志序》《貴州通志序》《四川總志序》等多篇文章表達其對於方誌的理解,考察楊慎的方誌實踐和方誌理論,有助於我們全面深入地瞭解楊慎的方誌成就。
一 楊慎的方誌編纂實踐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區)人。楊慎是明代有名的才子,著述四百餘種,涉及文學、歷史、宗教、民俗等多個方面。《明史》載:“明世記誦之博,著述之富,推慎第一”;清代學者李調元更是稱道:“新都楊升庵博學鴻文,爲古來著書最富有第一人。”有關楊慎的生平資料,當下主要有楊慎好友簡紹芳《贈光祿卿前翰林修撰升庵楊慎年譜》,清人程封《明修撰楊升庵先生年譜》,以及今人王文才《楊慎學譜》和張德全《楊慎傳》中的《楊慎年譜》。現綜合以上材料和楊慎文集的記載,考察楊慎參與的方誌修纂活動。
楊慎所修纂方誌,主要集中於四川和雲南兩地。四川是楊慎的家鄉,也是他與方誌結緣的地方。早期楊慎一直在各地求學和中央爲官,與方誌少有接觸,他第一次與方誌結緣,就是爲四川劍州撰寫《劍州志序》。《劍州志》是明代劍州知州李璧所纂,該志開修於正德十四年(1519),成書於嘉靖三年(1524),是劍州歷史上的第一部志書,後毀於明末戰亂,現僅存楊慎所作序。這篇序是楊慎應李璧之邀而作,“白夫請予序”。楊慎在序中闡述劍州的歷史文化和地理沿革,高度稱讚李璧功績,“拓城池,奠廬井,立鄉社,新學宮,祀鄉賢,表名宦,公館郵置,皆鼎新之勞,以教身先,以身率始也”,以及李璧所纂《劍州志》的貢獻,“斯州也,可無斯志乎”?
楊慎爲四川編纂的最爲重要的志書是《全蜀藝文志》。嘉靖二十年(1541)春,四川巡撫劉大謨準備纂修《四川總志》,聘請楊慎負責藝文部分。嘉靖《四川總志》共80卷,楊慎所纂《藝文志》有64卷。後該《藝文志》以《全蜀藝文志》的單行本流行於世,現有嘉靖二十一年刻本,藏於北京大學,以及萬曆四十七年(1619)刻本,藏於北京圖書館。據載,楊慎編纂《全蜀藝文志》總共只花了28天,“始事以八月乙卯日,竣事以九月甲申,自角匝軫,廿八日以畢”。該志以文獻豐富而著稱,共收有詩文1800餘首,作者650餘人。“楊慎憑藉自己的學識和勤勞,廣博蒐集,精心整理,去粗取精,其徵引文獻之富贍,爲後代學者所讚美。”《全蜀藝文志》編纂好後,通行四百餘年,成爲當時巴蜀文獻的集大成者。《蜀志補遺》乃是補《四川總志》而作,楊慎鑑於《四川總志》除去藝文部分外,僅有16卷,過於簡陋,便編纂了是書。《蜀志補遺》現已散佚,“其書已爲萬曆以後續志所採,散入各類,漸失傳本。偶存於清修通志中,又大多未注出處,以至湮沒”。
此外,楊慎在四川修纂的方誌還有《新都縣誌》。《千頃堂書目》雲:“楊慎《新都縣誌》,嘉靖間修。”王文才《楊慎學譜》也以爲楊慎曾訪求鄉土文獻來編纂方誌,然《新都縣誌》早已散佚,不知楊慎何時所修。楊慎還校訂了《華陽國志》,他的校訂不僅精湛,而且開啓了明代校訂《華陽國志》的風氣。另傳楊慎纂有《卭州志》,“鄉人戚卭州來,貽《卭州新志》,雲舊志乃升庵先生筆”,然王文才以爲此事是以訛傳訛,王氏考證詳細精審,確爲不刊之論,《卭州志》當不是楊慎所纂。
雲南是楊慎修纂方誌最多的地方,在其被貶謫雲南以後,他一直都在與方誌打交道。嘉靖三年,楊慎因朝廷大禮議事件惹怒嘉靖帝,被髮配至雲南戍邊。在前往雲南的路上,楊慎撰有《滇程記》《滇候記》。《滇程記》主要記錄楊慎從江陵到雲南永昌的所見所聞,因其內容詳實,成爲後世入滇的參考指南。清代徐炯出使雲南時,便是根據楊慎的《滇程記》來覈算行程,可見其實用價值。《滇候記》則是有關雲南天象氣候的書籍,現已散佚,僅存楊慎的自序一篇,收於《升庵集》中。嘉靖五年(1526)左右,楊慎撰有《滇載記》。楊慎初到雲南時,對當地歷史文化很感興趣,於是翻閱舊籍,得到《白古通》(又名《白古通記》,是以白文寫成的白族史書),“暇則相與稽古問俗,茫然莫溯其源。漫索之民間,得弊帙於故博士張雲漢氏,曰《白古通》”。但楊慎以爲《白古通》“其事怪,其詞鄙”,且“不著作者姓氏,亦不審昉於何代”,於是將其轉譯並刪正,“其書用僰文,義兼衆教,稍爲刪正,令其可讀,其可載者,蓋盡此矣”。經過楊慎處理,《滇載記》成書,“芟薙蕪陋,括以文章家法,以成一方之志”。雖然《滇載記》全文僅八千餘字,但卻“是第一部完整和系統的雲南地方史(或者雲南‘少數民族的歷史’)”,爲後世瞭解雲南地方歷史作出了較大貢獻。
嘉靖十一年(1532),楊慎參與修纂《雲南通志》。時雲南布政使高公韶在昆明的武侯祠開設方誌局,準備修纂《雲南通志》,於是聘請楊慎參與其中。然修志途中因與權貴發生牴牾,楊慎被迫離開方誌局,此次修志也就不了了之,《雲南通志》也未曾成書。萬曆時期李元陽重修的《雲南通志》,是在楊慎底稿上續修而成的。
嘉靖十七年(1538),楊慎修纂《雅州志》和《阿迷州志》。《雅安縣誌》曾雲:“嚴道記載,相傳惟明楊新都《雅州志》一書,顧名存而實佚。”《雅州志》早已散佚,間或在《續蜀藝文志》等志書中可見轉引。《阿迷州志跋》雲:“迷舊志創於王鈍庵、楊升庵兩先生,而紹庵楊公繼修之。”王鈍庵即王廷表,字民望,阿迷州人,是楊慎弟子,《紅河歷史百名人物》中的《王廷表與楊慎合纂〈阿迷州志〉》一文對王廷表有較爲詳細的記載。楊慎所纂的《阿迷州志》也已散佚,不知內容情況。
嘉靖二十一年(1542),楊慎參訂《大理府志》,並撰有《大理府志序》。嘉靖《大理府志》乃是太守蔡紹科開館主修,他聘請楊慎、李元陽與楊士雲共同參與《大理府志》的修纂。李元陽在嘉靖四十一年的《重修大理府志序》中指出:“太守黃岩蔡君紹科召陽與給諫弘山楊君士雲同修,時則成都修撰楊君慎謫居永昌,相與往來商訂。”嘉靖《大理府志》是大理最早的一部地方誌書,保存許多珍貴文獻史料,該志已散佚,唯存楊慎以及趙汝濂的兩篇序文。
嘉靖三十四年(1555),楊慎爲《貴州通志》撰寫《貴州通志序》。嘉靖《貴州通志》由提刑按察司副使謝東山修,宣慰司訓導張道纂。該志開修於嘉靖三十二年,成書於嘉靖三十四年。嘉靖《貴州通志》共12卷,分爲40類,是貴州第一部以《貴州通志》命名的省志。原刻本藏浙江寧波天一閣,民國25年(1936)有影印本。書成之後,謝東山“不遠千里,伻以圖來,屬慎爲序”。
此外,楊慎在雲南還纂有《西南列國志》。陳鼎《蛇譜》雲:“楊升庵先生流寓滇中數十年,通彝語,識僰文,乃譯黑新逵《西南列國志》八百餘卷。”《西南列國志》也已散佚,不知何時所修。相傳楊慎纂有《南中志》,然此書當爲僞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雲:“楊慎好撰僞書,此書當亦《漢雜事謎辛》之類也。”
事實上,楊慎與方誌的結緣淵源有自,自他父親楊廷和開始,便對志書有着濃厚的興趣。楊廷和是《大明會典》的主纂之一,熟悉史書體例與史法,也一直有着編纂蜀地文獻志的想法。楊慎曾言:“先君子在館閣日,嘗取袁說友所著《成都文類》、李光所編《固陵文類》,及成都丙丁兩《記》、《輿地紀勝》一書,上下旁搜,左右採獲,欲纂爲蜀文獻志,而未果也。”可見,修纂方誌乃是楊氏父子兩代人一直關注的事業和執着的追求。
二 楊慎的方誌編纂態度和編纂體例
楊慎有較豐富的方誌編纂經驗,在編纂實踐中他對方誌編纂體例有着較深入的思考,這主要體現在他對既往體例的綜合比較和運用上面。楊慎一直堅持着嚴謹審慎的編纂態度,主張以文獻材料和實地考察相結合,來追求方誌的真實性和可靠性。
追求真實是楊慎編纂方誌最爲顯著的特點。在楊慎看來,方誌一定要保持真實性和可靠性,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才能夠流傳久遠。在修纂《雲南通志》時,有鄉紳想要冒充傅友德的後代,以提高自己的家族聲望,縱然這位鄉紳是朝中權臣的親戚,楊慎還是義正言辭地拒絕了。“鄉大夫私有欲冒嗣潁鄉侯傅友德後,以覬世爵者,升庵不可。時張羅峰(張璁)復相,與私故內戚也,流言欲中傷升庵,升庵遂去武侯祠歸。”雖然楊慎因此遭到打擊報復,但他毫無悔意,爲了追求方誌的真實性,他堅持嚴謹的史法史例。
從現存《全蜀藝文志》中,可以看出楊慎追求方誌真實性、可靠性的一面。楊慎在編纂蜀地藝文時,會進行一定的說明和考證。以《漢車騎將軍馮琨碑跋》爲例,楊慎不但在題目下面標註碑刻的地點,如“碑在宕渠”。對於闕文楊慎也會說清楚,如在“而碑”後就標有“闕”字,並空了兩格,以示闕文字數。他對相關異文也會進行考證,在“南陽太守成晉”後面,楊慎注有“晉《漢史》作縉”。楊慎的這些註釋,極大增加了文獻資料的可讀性。在編纂時,楊慎或是引用詩文,論證相關文獻材料,如《淫豫歌》“淫豫大如補,瞿塘不可觸”詩句後,便引用李白《長幹行》“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或是闡述詩文的創作背景,如《灩澦歌》的序言曰:“《孝子傳》庾子輿扶父柩過瞿塘,六月水泛,子輿禱而遂平,既過,泛溢如故。人歌之曰。”或是標明文獻的出處,如卷3的“無題(五五復五五)”,“右詩見於羅城北門壞碑上,有乾符三年高駢名銜,餘字斷缺,莫知其爲何詩也,辭隱義,故附見民謠之末”。在楊慎的努力下,《全蜀藝文志》取得了極高的成就,獲得士林高度認可。《四庫全書總目》評價道:“詳略異同,彼此互見,亦頗有所辨證。”。《全蜀藝文志》甫一出現,便成爲蜀地最爲流行的詩文總集,朱彝尊對此說道:“自楊氏《志》行,而袁氏之《文類》束之高閣矣。”即是說《全蜀藝文志》取代當時流行的宋代袁說友的《成都文類》,成爲蜀地新的通行本子。不僅如此,《全蜀藝文志》還開創了藝文志專門載錄篇章的傳統,“若專錄篇章,則自楊慎《全蜀藝文志》始也”。
爲追求方誌的真實可靠性,楊慎主張將文獻材料和實地考察相結合。姜龍敘說楊慎編纂《滇載記》的經過,“是編也,創於其土之人,而楊子述之,且親涉其地,日與其賢士大夫遊,其見聞當弗誕矣”。百聞不如一見,尤其是一些隱秘的材料,非親歷親聞難以知曉其真實與否,故楊慎在修纂《滇載記》時,很多時候是根據自己的親身遊歷記錄而來。在稱讚謝東山修纂的《貴州通志》時,楊慎亦指出其文獻結合訪談的做法令方誌的可靠性大大增加,“簡書筆削,博引經史,旁採子集,又參訪故老,諮訪儒生,浹洽而罔遺,精煉而無秕”。在《大理府志·序》中,楊慎亦說纂者“多識前代之載,且諳土著之詳”,實乃不可多得的良史。對於文獻材料,楊慎亦是會經過反覆考證,精中取精。他在《四川總志·序》中說:“慎乃檢故簏,探行篋,參之近志,復採諸家,擇其菁華,禠其煩重,拾其遺,翦彼稂稗,支郡列邑各以乘上。”對於既有的訛誤,楊慎也是不厭其煩地進行訂正,“凡宇宙名物之廣,經史百家之奧,上至稗官小說之微,醫卜技能、草木蟲魚之細,靡不究心多識,闡其理,博其趣,而訂其訛謬焉”。可以說,追求真實性,已經成爲楊慎編纂方誌的一大特色。“爲了求證歷史的真實,他主張不僅可以‘以經證史’、‘以詩證史’,而且還可以旁求於野史、家傳、墓誌、小說以證史”。
在修志態度之外,楊慎對方誌修纂體例的重視也值得我們關注。在楊慎看來,相較於一統志,地方誌要更爲詳細具體才行,“然一統與其大綱,而一方一郡一邑各有志焉,亦擴其目,詳其緒,使人知原本山川、極命草木、官常之守、通變之化,於是乎系焉,厥事亦重矣”。地方誌是編修一統志的基礎,其人物、風俗、賦稅等事物的記載,要詳細周到,才能發揮出存史、資治、教化的效用。對於在體例方面有所創新的方誌,楊慎會不吝褒讚之語。他曾大力褒揚《大理府志·序》體例新穎:“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立創新例,大增舊文”;在《貴州通志·序》中,稱讚大明一統志體例之精湛,實爲萬世之師表,“類例精詳,去取覈實,天下家傳而人誦之”。這些都體現楊慎對方誌體例的重視。
楊慎在方誌體例上的貢獻不在於開創,而在於綜合既往體例,擇優選擇適合恰當體例,體現出強烈的務實精神。在《四川總志·序》中,楊慎闡釋自己的體例安排,首先是“若蜀人作僅一篇傳者,非關於蜀,亦得載焉,用程篁墩新安之文獻志例也”;其次是“諸家全集如杜與蘇盛行於世者,只載百一,從呂成公文鑑例也”;再次是“同時年近諸大老之作,皆不敢錄,以避去取之嫌,循海虞吳敏徳文章辨體例也”。針對不同情況,楊慎採用不同的體例,所謂“新安之文獻志例”,即程敏政的《新安文獻志》,“是書於南北朝以後文章事蹟,凡有關於新安者,悉採錄之”。所謂“文鑑例”,即呂祖謙《宋文鑑》,“仁廟以後,文士輩出,故所取稍嚴。如歐陽公、司馬公、蘇內翰、黃門諸公之文,俱自成一家,以文傳世。今姑擇其尤者,以備篇帙”。所謂“文章辨體例”,即吳訥《文章辨體》,“洪武之初,作者輩出,區區孤陋,弗能博訪盡載。考之《文章正宗》,凡同時及年近諸大老之作,皆不敢錄,以避去取之嫌。今循其例,以俟後之君子”。可以看出,楊慎對編纂體例的選擇花費了很大功夫,他綜合比較歷代文集的編纂方法,最後擇優選擇了3種體例來安排《全蜀藝文志》。
具體來說,《全蜀藝文志》的編纂,總體上是按照文類來劃分藝文,在文類之中按照時間來安排材料,在時間中又將相關的藝文合併在一起,以形成一個個小單元。如在“記戊”中,該卷主要是“記”類文體,楊慎設置的第一篇文章是諸葛亮的《黃陵廟記》,而後則是歷代紀念諸葛武侯的文章,他前後收錄了唐代呂溫《諸葛武侯廟記》、裴度《諸葛武侯祠堂記》,以及宋代張震《忠武侯祠堂記》、王十朋《移建武侯祠記》4篇文章,緊隨其後的又是唐代段全緯《城隍廟記》,這種以單元爲核心的安排方式,能夠讓讀者知道更容易看懂和理解文章的內容。倘若完全按照時間來安排,就達不到這種效果了。在選擇時,楊慎不僅注意材料的文學價值,還同時注意到了材料的史學價值,“在此書中選入了不少爲一般詩文選家不屑於選錄的似乎很‘另類’的、卻又非常重要的文章”,如范成大《益州古寺名畫記》是一份羅列名畫的“賬單”,在文學上毫無文學色彩可言,但卻在中國繪畫史上是一份重要的資料。
三 楊慎的方誌功能認知
楊慎之所以孜孜於修纂方誌,是因爲在他看來,方誌具有很強的現實功能。在楊慎筆下,方誌能夠增廣見聞,讓人實現不出戶而知天下的理想,同時,方誌還具有保護地方文獻、傳承地方文化,以及教化百姓、資助政治等功能。楊慎的方誌功能認知影響着他的方誌編纂態度,也促使他不斷進行方誌編纂實踐。
楊慎以爲,方誌具有博物功能,能夠令讀者增長知識,廣聞博見。楊慎在《滇侯記·序》中借用《道德經》“不出戶,知天下”之語,指出“天下誠難以不出戶知也,非躬閱之其載籍”,以爲讀書人要想加深對天下的瞭解,惟有讀書,才能實現這一目標。在楊慎眼中,方誌就是記錄天下之事的工具。他說:“夫《九丘》之書,志九州島之異也,佚而不傳。周處作《九州島風土記》,宗懍作《荊楚歲時記》,至於《巴蜀異志》、《嶺表異錄淨》,皆是物也。”誌異的方誌,能夠很好地增廣見聞,讓人實現自我的突破。楊慎對於學習新知有着強烈的渴望。他在《滇載記·自跋》中說:“餘嬰罪投裔,求蒙段之故於圖經,而不得也。”即使被貶謫到僻遠的雲南,楊慎依然汲汲於求索圖經,以增加對雲南的瞭解。通過閱讀方誌增廣見聞的楊慎,亦想着通過修纂志書,讓他人增長知識。他在《滇侯記·序》中說:“餘流放滇越溫暑毒草之地,尠過從晤言之適,幽憂而屏居,流離而閱時,感其異候有殊中土,輒籍而記之,豈欲妄意古人乎?”他撰寫《滇侯記》,是因爲滇地的氣候與衆不同,極具特色,他想記錄下來,讓更多人瞭解滇地。在看到李璧修纂的《劍州志》後,楊慎亦是以爲“予耳目之有徵焉”,欣慰自己可以增加對劍州的瞭解。
在增長異聞之外,楊慎以爲保存歷史也是方誌的一大功能。楊慎在爲方誌撰寫序言時有一個習慣,即介紹當地的人文歷史和發展軌跡,並感慨如此璀璨的歷史文化應該要有方誌來記載。《滇載記》的編纂,就是因爲楊慎發現雲南的歷史“志記荒落,史有闕文”,他深感“求蒙段之故於圖經而不可得也”,於是產生編纂《滇載記》的想法。《貴州通志·序》便指出《華陽國志》記載漢代至晉代四百年間的人物,多達四百餘人,不可謂不多,而三代到漢代長達三千年的歷史,卻沒有任何記載,這不得不說是缺乏文獻的緣故了。“上溯漢初至三代千餘年,史所記無幾人。忠魂義魂,與塵埃草葬同沒於丘原,豈不重可惜哉?”方誌的存在,能夠將歷史保存下來,讓其不至於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倘若現在不加以保存,等到資料散佚,後世要再去搜集資料,便是千難萬難了。在《劍州志·序》中,楊慎則嘆道:“過其地者,睹其山川,若生色焉。”地方誌的文獻記載,能夠保存歷史文化,爲山川景觀增加厚重的人文景色,讓山川增色不少。
爲發揮保存歷史的效用,對於各地簡陋不堪的地方誌,楊慎認爲有重修的必要。如他在《大理府志·序》中指出,既有的大理典籍“或失之誤,或失之略”。在楊慎看來,“山河若柯戒,而以一經行盡之;幅員數千裡,而以二卷帙約之”,簡略的典籍根本無法將多元繁複的大理歷史記錄下來,因此有重纂方誌的必要。在《貴州通志·序》中,他再次指出,修纂《貴州通志》的緣由是“舊有方誌,殊爲簡略”。這一點楊慎在《劍州志·序》中說得更爲通透,“其土俗民風炳如也,將無望於嗣守者與?斷碑殘碣,遺文墜什,拾於奧突荒甃者”。保存地方歷史文化,傳承地方文脈,是地方守令義不容辭的責任,否則就是地方守令失職。而楊慎編纂《全蜀藝文志》,也是源自於鄉土之人保存鄉邦文獻的意識,該書被認爲對巴蜀文化的傳承有着極爲重要的意義。“《全蜀藝文志》頗具特色,保留了大量編排有序的原始詩文,有助於多角度展現巴蜀文化風貌,使之成爲研究巴蜀文學乃至巴蜀文化的資料寶庫,這正是楊慎留給我們的巨大價值。”
在資治方面,楊慎認爲方誌有着不錯的效果。《滇載記·自跋》指出,他記載滇地的歷史,是因爲滇地經常與中原發生爭鬥,把中原弄的疲憊不堪,爲了讓世人加深對滇地的認識和了解,才編纂了是書。“至與中夏交綏接刃,疲我齊民,世主甘心焉,以無用戕有用,是可嘅已,漢司馬氏傳西南夷,誠有意哉!”在《野史不可盡信》中,楊慎說道:“古今政治之盛衰,人物之賢否,非史不足以紀治亂、示貶,故歷代皆有國史。”歷史的存在,能夠讓後人鑑往而知來,避免犯同樣的錯誤。方誌的資治效果更爲明顯,它記載的山川地理,能夠讓地方官員知曉當地的灌溉和物產等情況;記載的賦稅人口,能夠讓地方官員瞭解當地的經濟發展情況;記載的宦績,能夠讓地方官員知道歷代施政的優劣所在;記載的人物風俗,能夠讓地方官員知道當地的民風民俗,總而言之,通過地方誌,地方官員能夠快速瞭解地方的實際情況,幫助他們早日打開局面,制定因地適宜的施政方針。
可以說,楊慎非常注重方誌的實用性和垂範作用。方誌不是材料的堆積,而是要發揮出繼往開來的效用。“日事於簿書、期會、錢穀、甲兵而無意於則古,昔稱先生述往懿,開來哲,不幾於毛錐皮相之論乎?”在楊慎看來,方誌有着“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的立意,是服務於現實社會的。如果方誌脫離了現實,成爲空疏的文獻材料,那就喪失了方誌的本意。“《禹貢》山川,《職方》圖志,是政之教、仕之學,官而兼師,由此其基也。”因此在編纂時,楊慎非常注意方誌的教化效果。“楊慎所錄風謠對蜀中人物事件的記載,不獨記載歷史,秉承《華陽國志》的義例,選錄鄉黨‘主文歌詠之音’,以此宣德達教,博化篤俗,表成著敗,以明懲勸。”
值得注意的是,楊慎對於方誌的性質也有過一定的檢討。楊慎以爲方誌繼承的是《禹貢》的傳統,乃是地理性質的書籍,“實《禹貢》之衍義,《職方》之流別”。這一點他在《劍州志·序》中說得很詳細:“志流別於史,《九丘》先於六籍,地象效於河圖,雖迂怪弗稽,實志初也,至《禹貢》《職方》,則大備矣。”自《隋書·經籍志》將歷代方誌劃分爲史部地理類以來,方誌爲地理性質書籍的認知成爲宋明時期的主流知識。楊慎以爲方誌不同於史籍的觀點,“志流別於史”,就表達了他對於方誌性質的認識。這種方誌性質的認識,在清代方誌是地理性質還是歷史性質的大討論到來之前,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爲爭論雙方提供了可供依靠的材料。
結 語
總的來說,楊慎多是承接既有的方誌理論,而後歸納出優秀的編纂方式,併發揚光大。因其在文壇上的重要地位,他的方誌觀念引起了士林重視,學者們會不自覺地採用他的編纂理念。楊慎在修志時堅持實事求是的態度,寧可得罪權宦,也絕不曲改歷史,既是繼承傳統史家對“史德”的堅守,也爲明代方誌學者提供了可供借鑑的典範。此外,他將文獻材料和實地考察結合起來編纂方誌的主張,以及他對於方誌具有存史、資治、教化的功能的總結,對明代的方誌理論有着較爲積極的影響。
尤爲值得注意的是,楊慎認爲方誌具有博物功能的觀點,這在當時具有較強的開拓性。這不但豐富了我國的博物傳統,也將方誌的功能豐富擴充,影響了後世方誌具有博物功能的觀點。事實上,明清時期,不少方誌編纂者關注了方誌的博物功能,但少有人能夠將此功能如楊慎般說得透徹。自孔子提出詩可以“觀”的博物傳統以來,我國的博物學發展迅速,明清時期的方誌學者將方誌和博物學聯繫起來,這有效增加了方誌的內涵與效用,令方誌更爲士人階層所重視。明代釋蘭巖在編纂《桃源洞天志》時,親手繪製了七副板畫,這些版畫栩栩如生,“圖始潼汸,訖於水溪,環洞之前後左右皆若列眉展卷”,讀者閱讀時能有身臨其境之感,彷彿置身於桃源洞天間,這即是博物功能的具體體現。清代董天工更是直接說自己編纂乾隆《武夷山志》的一大目的就在於“蒐羅載籍,增廣見聞”。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清代《金石志》的修纂中,方誌學家大談金石的博物效用,“在方誌編纂者看來,金石乃是博物工具,可以提高覽者的知識修養和文化素質”,《金石志》的編纂和整理,是由博物學家來進行;《金石志》的閱讀和修訂,也是靠博物學家來繼續。可以說,在方誌的博物功能認知中,楊慎有着較大的影響。即使相對於後來者的方誌博物理論,楊慎的方誌博物理論亦十分清晰,他以其文學大師的地位,有力地塑造了方誌的博物傳統。
(作者單位:南昌師範學院江右文化研究與傳播中心)
原文載《中國地方誌》2024年第5期。因微信平臺限制,註釋從略。如需查閱或引用,請閱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