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與傳播學 | 人工智能正在重塑自媒體

“自媒體”,源於“We Media”的概念,起初旨在推動草根意見的表達。在本土化的發展過程中,自媒體的本質逐漸與新聞公共性分野,與市場化、商業化和技術化的趨勢緊密相連。在數字化時代背景下,生成式人工智能等前沿技術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塑自媒體生態。這些信息技術進一步豐富了自媒體行動實踐,並深度變革自媒體的生產空間,一個由人工智能技術驅動的“後真相”自媒體時代正悄然來臨。

傳播主體的平民化與去角色化

相較於傳統媒介,自媒體的根本特質在於內容生產主體的多元化,這一多元化首先表現爲傳播主體的平民化與去角色化。傳統媒介往往將公共討論的視野限制在“被篩選”和“被允許”的特定生活片段、空間領域及主體角色內,普通個體通常隱匿於羣體之中。然而,自媒體的賦權使得個體的信息權逐漸擴張,極大地豐富了公衆話語的形態和內涵。隨着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出現,自媒體生產主體的多元化特徵展現出新的面向——非人行動者與類人行動者的涌現。

具體而言,大數據已演變爲自媒體內容生產中的關鍵非人行動者,自我再生產的特性使其成爲多模態內容生產的核心資源和要素。在互聯網和數字平臺的推動下,數據邏輯已深刻滲透到自媒體內容生產的每個環節中。自媒體用戶必須適應平臺的各項生態原則,如內容創作規則、內容發佈慣例和時間節律等,從而深刻理解和內化平臺的“流量密碼”,實現與數字的和諧共生。在這個意義上,大數據塑造了自媒體內容生產工作內容和創作流程,構建了一個與行動者網絡理論相呼應的自主性非人行動者形象。

此外,大數據還爲生成式人工智能奠定了類人行動者的身份。作爲內容生產的“原料”,大數據爲生成式人工智能提供了學習和分析人類行爲的基礎。通過對文本語言、內容生產流程和內容創作形式的模仿與生成,生成式人工智能正逐步發展出獨特的“風格化”內容創作能力。例如,OpenAI積極入駐TikTok平臺,並大量更新由其旗下Sora模型自動生成的風格各異的視頻內容,僅4天內就增加10萬粉絲,並收穫超過50萬的點贊。無獨有偶,X計劃推出由人工智能Grok AI驅動的新的新聞編輯功能。在此功能下,用戶只需與Grok AI聊天或查看摘要上方的原始來源,即可瞭解每個話題的詳細信息,以獲取“最準確、最及時的信息,引用最可靠的來源”。在算力、算據的雙重支撐下,生成式人工智能正在實現去中心化再組織的內容生產模式,成爲自媒體場域中日益活躍的類人行動者。

空間的液態化與平臺化

在數字技術不斷變革的當下,自媒體生產空間逐漸發展出“液態化”特徵和“平臺化”傾向。“液態化”理論於21世紀初期由鮑曼提出,後由德爾茲嫁接至新聞傳播領域,旨在深入刻畫新聞場域中邊界消弭且充滿流動的現象。基於此,人工智能進一步強調了自媒體“液態化”的新表徵——多重空間的模糊性。這種模糊性不僅指向自媒體媒介之間更爲流暢的互鏈、跳轉、內嵌,更涵蓋虛擬空間對現實空間的模仿、補充,甚至再造。

在現代的“液態”新聞業中,自媒體主動捲入的“衆籌新聞”生產已然彰顯居於新聞生產語境中的“液態化”特徵。與此同時,“內容二次創作”、“鬼畜”編輯等以現有內容爲基礎的再創作手法廣泛流行,自媒體跨平臺內容分發機制持續優化,以及人工智能模擬人類感知與行爲的能力不斷增強,自媒體在大規模生產跨平臺、超現實的“衆籌多模態內容”過程中進一步凸顯出高度的流動性。

除此之外,新媒介技術的面世加劇了自媒體棲身之所——社交媒介的平臺化傾向。微信、抖音、快手、微博等匯聚衆多自媒體賬戶的社交平臺,正日益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並逐漸演變成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超級複合體”。在此過程中,平臺在自媒體內容生產中的角色已成功轉變爲舉足輕重的“數字中介”和“超級守門人”,自媒體內容生產者不知不覺中將自我嵌入平臺,依託平臺運營策略來調整自身的生產規範和分工方法。

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主要通過三種方式實現平臺化邏輯的內生性增值。首先是無限制的“連接文化”。生成式人工智能依託技術體系,繞過傳統的供需對接環節,直接觸及需求端,通過構建更加緊密的人與人、人與機器之間的連接,形成一種更具黏性和活力的連接生態。其次是數據開採與再生產。平臺通過收集和分析用戶的海量“數字痕跡”,不斷“投喂”人工智能,以期更加精準地洞察用戶喜好、預測用戶行爲,爲自媒體內容生產提供指引,並在此過程中對自媒體內容的生產者與消費者進行雙向馴化。最後是批量化情感製造。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藉助網絡空間中瀰漫的羣體情感能量,大量複製及創作高仿真、強情感、超擬人的內容和“劇本”,從而創造出數字時代獨有的情感審美與連接空間。

真實“幻象”與“狂歡廣場”

自媒體傳播本身具有一種“後真相”的導向性。這主要源於自媒體往往缺乏採訪權限,同時其獲取權威信息的途徑也相對有限。在此基礎上,自媒體更傾向於遵循“流量重於社會責任、吸引力重於客觀事實”的傳播理念,更擅長加工與拼湊碎片化信息,從而產生了大量信息不完整、信源難以覈實的文本內容。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廣泛應用,進一步催生了“後真相”時代中的真實“幻象”。

具體而言,生成式人工智能主體架構大多采用“語料體系+預訓練+微調”的底層邏輯,這一技術流程中的任一環節出現問題,都可能引發信息的失真。諸如訓練語料的質量問題、源材料的偏差等,都會被語言模型所吸收並反映在其生成的內容上。值得警惕的是,“後真相”的困惑並未止步於此,生成式人工智能還能依託大型語言模型“無中生有”地製造出新的冗餘數據或虛假信息,並巧妙地僞裝成真相,從而使得真實性的甄別變得更爲棘手。諸如ChatGPT等自然語言生成技術,便具備引入原文本中並不存在的“事實”的潛能,進而營造出一種逼真的“幻象”。以北歐的Schibsted媒體公司爲例,其實踐揭示,ChatGPT在草擬文章摘要時,竟有高達十分之一的概率會杜撰原文中未曾提及的信息。

數字技術通過內嵌自媒體去中心化、點對點的網絡結構,進一步助長泛娛樂化傾向。通過模糊公共空間與私人領域的界限,自媒體利用個體化敘事來消解嚴肅的宏大議題,致使公共議題的討論往往淪爲自媒體內容生產者吸引私域流量的工具。數字技術的進步捆綁着“數據附身”的物質性,進一步榨取用戶數字痕跡的多重價值,從而加劇了窺視的泛濫與隱私憂患。以算法爲基石和導向的智能傳播,表面上看似是傳播領域中大數據挖掘與分析的精準高效觸達,但實質上是以實現自動生成內容或推送內容點擊率最大化爲目標函數的獎勵機制。自媒體內容生產者往往受到“數據利益”的驅使和馴化,以點擊率爲評價標準,偏離價值規則,大量生產“標題黨”以及“新黃色新聞”等迎合公衆或誤導公衆的庸俗、低俗甚至媚俗的內容,並不斷引發聚集網絡羣衆情感甚至暴力的“儀式式”集體狂歡。

隨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持續演進,自媒體領域正迎來前所未有的變革。人工智能技術不僅豐富了自媒體生產者的類型,引入了非人行動者和類人行動者,還加速了自媒體生產空間“液態化”和平臺化傾向。人工智能正在重塑自媒體的生產及實踐邏輯,隨之而來的還有諸多倫理和規制的新挑戰。鑑於此,我們仍需繼續探索與人工智能時代相適應的自媒體倫理規範和監管體系,構建萬物高效互聯、人機和諧共生的媒介化生存未來。

(作者系西安外國語大學國際傳播研究所研究員;西安外國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