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循環

圖/鄧博仁

實習近尾聲時,你洽遇見一場血荒。

那時日一開完輸血,血庫就打來討價還價,說病人血紅素這麼高,不能輸少一點嗎?無奈再發達的科技,也無以替醫療注入新血。本要輸2單位的病人改輸1單位;輸1單位的索性不輸了。

彼一時節,值春夏交接,清風暖陽,草木勃發,可應至的梅雨遲未落下,舉國限水、限血。有些血型,即連區區一包血小板,也是秤斤論兩、錙銖必較。好個吝嗇的醫療王國!

門診的時隙,你自主治的通話,聽聞前輩們競相奔走,擇定時日就在醫院門邊辦了浩蕩一場捐血。翻點email,未讀郵件斗大的標題「全院捐血活動」,提醒衆醫護勞力之外,亦得挽起衣袖,奉獻心血。兩臺碩大的捐血車駛進醫院停車場,贊助商、基金會、教會、議員紛紛就定。你見着熟悉的上下班動線,幾日之內搭起篷帳、築起攤位、發送文宣。一時間,白色巨塔門口,聚集了好一大羣不爲看病、只爲救人的熱血民衆,間有披掛白袍、值班服裝的醫護,混雜其間。

大學時期,你曾幾度與捐血擦身而過。你從不明曉,校園何以年年有捐血車駛入?莫非年輕人的血,同肝臟一樣新鮮好用?可幾次獻祭的機會,你都因怕痛,只遠遠眺望廣場上的簇擁人潮,並在事後,見同學大啖捐血送的保久乳或餅乾、一邊還吹噓自己考上醫學系不消幾年,就已懸壺濟世、替人賣命。被問怎麼沒一起捐血?你總推託自己體脂過高、飲食不均、熬夜成性,想必血如其人。要真捐了,那還真是病人的不幸。

踱回課堂,臺下你是愣愣地聽,年邁教授那沙啞嗓音、頂一頭地中海禿,說平均紅血球容積小於70是小球性貧血,要考慮地中海型貧血、缺鐵性貧血;大於100是大球性貧血,考慮缺乏維生素與葉酸;還有正常容積性貧血,優先排除外傷或急性出血......。他顫抖的手勉強握住雷射筆,麻雀般紅點輕快蹦跳着穿梭着,在投影幕密密麻麻蔓生的拉丁字母,躍然於一張樹狀圖梢的枝枒。

爾時,你尚不能明白輸血之於醫師的意義,亦不明白一袋袋新鮮、紅潤而飽滿的血品,如何成爲一盞盞點亮生命晦暗的熒火。是初入醫科的那幾年,你一面聆聽年過花甲的教授,談論臨牀判斷與醫學知識的即時與重要,一面任憑思緒風箏般,飄逸在未來,揣想畢業後的自己,將在何方,踏入何種科別?所謂臨牀,是否等同於診間裡的嘴上功夫、病歷上的外文寫作,抑或是醫療劇的激昂臺詞?

「無論原因爲何,只要血紅素過低,輸血是緊急處理的不二法門。輸血是種責任:我們預支健康,承擔他人病痛,未來需要時,我們的身體也將注入,他人健康時留下的鮮血。」下課鐘響時,你將筆記本同最後一行文字一併闔上。不再思考輸血與循環。走向球場,遠離了授課的教室,亦遠離大排長龍的捐血行列。

報到時,戶外下起大雨。排隊人潮紛紛張開花色大傘拼貼,各色傘布交錯縱貫,側看宛若彩繪列車,俯瞰亦如百衲被褥。其中一些沒帶傘的,受鄰人吆喝簇擁,側着身就窩藏進到傘下。另一些沒傘、也擠不進傘下,勉強蜷起半邊身軀,入報到區的雨棚;另一半邊,只得暴露光天,任憑雨水,沿棚緣淅瀝滴下,淋得渾身溼漉。

是午餐時間的空檔,你來到捐血站,身上白袍卻因沾了雨水,沉重並且冰涼。你將之摺好收入揹包,至報到區身分查驗、簽寫同意,爾後填資料、量血壓,走遍一切繁瑣手續,終於拉了張慣見於廟埕的紅方塑膠椅,雨棚下坐等叫號。等待區,你撞見許多學長姐,或陌生或熟稔,皆仍披掛着因溼透而呈白暗深灰的短袍,摻雜在周匝民衆的襯衫、T恤之間,分外突兀。其中一些,一手撐持着平板,另一手指尖反覆着上滑、上滑,滑出一頁一頁,病人他們的心跳與脈搏,呼吸和血壓。

等待期間,幾支公務手機貼在白袍口袋的邊緣,錯落響起。喂9A病房嗎,是,我是陳醫師。幾筆藥物order順口而出,掛上電話,胸口掏出紙筆作紀。亦有一些學長姊,話筒接通後,神色驟變,也不顧排隊順位,轉身就直奔向安全梯。另些無事時候,他們則自白袍口袋翻找出一疊複印論文、一本袖珍版原文書,也不管站姿坐姿、明亮與否,低頭就依着外文的字句,逐行啃齧。

那光景,使你記起某個深夜值班,病人腹痛。抽血數據、斷層報告,歷歷指向缺血腸炎。緊急會診外科開刀,可值班外科醫仍埋首在另臺同樣緊急的手術裡邊。惶惑之際,你向主治醫師致電,那沾染睡意的語言聽聞你的彙報之後,語氣醒轉驟變,說要即刻趕來,親向家屬慰問病解。你多次梳整破碎的知識,查找專業的語彙,卻未曾明白,一名神經科的醫師,該如何救治壞死、感染,乃至需急作手術的腸胃病變?

他們說醫療人員可以優先捐血,你便一晃一晃地依着叫號,由雨棚區移往捐血車旁候位。候位區坐落在車門前方,你在此持續着等待,任憑光陰時序消融,淌爲日臻成熟的歲月,同時不停望向車門裡邊,想像護理人員在車上,是否如病房中那樣:一身潔淨、白皙的護師服來回奔走,飄逸的長髮盤成一球就安在頭頂,個頭或嬌小,或高挑,盡皆俐落地執行抽血、換藥、注射等醫療處置,基礎,卻也關鍵。

登階、上車,你被引導進一間狹小、侷促的會談室,勉強將自己,安置在兩張座椅和一張邊桌圍起的空間。開門時,一名同樣身著白袍的中年衛教師,已將平板,安在桌上,座位的前面,待你坐定,就指着宣傳單張上幾個標色字詞,吟誦般念過捐血前禁忌症捐血後風險併發症,應多補充食物營養液體然後幾個月內不能再次捐血。種種制式冗長的衛教臺詞,語速之快,如一串斷了線的珍珠失控自嘴角滾落玉盤,你還來不及將之串起,他就已翻起一頁彩色衛教張遞交你手,待你諾諾點頭,假裝已經吸收。

原來聆聽衛教是這樣的感覺嗎?你暗忖,上一次聆聽衛教,已是中學時期,十幾年前,因腸胃炎就診的時候了。彼時,你未踏入醫學之門,受病痛侵蝕之際,只消謹遵囑咐,將此身全然託付專業。服藥、運動飲料、稀飯、吐司,不消幾天,病情便聽令似地逐步改善。

得知你還沒用餐,衛教師隨手塞了幾包餅乾、鋁箔包飲料和保久乳到手上,吩咐先在旁邊吃完。於是你坐上靠近車頭的等候區,雙脣微張接吻似含住吸管,啜飲之時亦細細打量車內配置。你先注意到捐血前會談室兩間配置在車尾,不旋踵就將目光移向兩名護理師,在車身雙側,前、後各一組靠窗躺椅之間踱步來回。躺椅前面,各有一格電子螢幕,循環播送着募捐短片,牀邊小桌零散擺置採血用的針具、酒精棉片。車頭則作囤物之用。大量乾糧、飲品、醫材等若干什物,齊整地裝箱疊置。你復將目光移回護理師,看他們將捐血者的上臂用橡皮帶綁緊,任憑那藍紫色、蜿蜒蜷曲如蛛網般的靜脈線條,因血流受阻,而在下游的前臂上緣漸次浮現。

紫藍色蜘蛛網線條、幾近停滯的血流,是上個值班的週末,你纔剛見證過那在前臂上尋覓血管紋路的技術啊!接近中午時聽見急救廣播,旋將剛買好的午餐丟在桌上,奔向樓上病房。抵達時,你撞見一名失去意識的老伯趴倒在廁所,地上一攤碩大的暗紅色血漬已凝結成果凍般膠體物質。你見衆人合力將老伯扛上病牀,並就定各自急救位置,抽血、擠氧氣、CPR......。

護理師如在捐血車上那般,徒手尋找靜脈管路:在老伯的前臂上用手指來回撥彈、確認血管位置及下針處,待有回血,就將兩袋鮮紅、甫從血庫拿出的冰涼血品,吊掛上牀頭與牀尾的點滴架,同時從前臂與大腿的靜脈,一滴、一滴注入體內。而後,他們順着CPR的頻率、胸廓浪潮般起伏,奔流向缺血而漸漸澹白、失養的四肢與臟腑。

你沒能鼓起勇氣參與急救,僅只是披著白袍,以實習的身分,說服自己抽離地,潛伏病房一隅。僅只是目睹。一切由生入死,而又起死回生的,由鮮紅血袋行遍全身的血液循環。

赤裎、坦露。生命的流動緩緩滑過你視線的邊緣。

捐血車上的護理師招手示意,你躺臥到窗邊的躺椅,將右手置放在躺椅上的採血扶手。

原來病房裡,那些連接着病人手臂的血袋,是在這裡採收的嗎?

正對着躺椅,螢幕依然循環着播放着短片。短片記敘一名因車禍截肢的年輕女子,名爲鐵人的故事。影片並未拍攝車禍、急救或輸血,只是單純記錄着輔具女孩再平凡不過的日常:化妝、散步、穿拖鞋襪,以及輔具。影片末尾,女孩的全腳輔具徹底取代不復存在的右腿,牽着一隻拉不拉多犬緩步走入公園。然後鏡頭放得很慢、很慢,聚焦在他的雙頰緩緩上擡,是一張單純的、淺淺的、露牙的微笑。

馬上就要成爲有執照的正式醫師了。你想起大學時貧血那堂課的筆記最末,還有教授那筆跡般沙啞、斑駁、歷經滄桑的嗓音。

針扎入前臂皮膚的時候,涼涼的,緊接着是一陣緊繃、刺痛,然後血便順着採血機的一搖、一擺,緩緩地逸出靜脈、經計量器、入採血袋。那袋血,將從捐血者匯流入輸血者,從現時健康的我們,奔騰向彼時病痛的他者,一場生命的循環於焉在病房的中央開展。

而你,終於也流入這樣的循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