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山蜜橘

鄭彥英

霜降過了，陽光竟然還那麼豔，給我面前的雪峰山鍍了一層冷峻的金色。閃閃爍爍的蜜橘園裡，一個滿臉青春氣息的湘妹子正在直播。

湘妹子的手機支架穩穩地立在樹下，手機卻在她的手裡握着，另一隻手託着懸掛在枝頭的蜜橘。隨着手機鏡頭的推拉，她臉上的笑容也愈加明朗。

這是湖南省洞口縣雪峰山下的一個蜜橘園。正值蜜橘銷售旺季，各地的客商雲集洞口，我聞訊趕來採風。洞口姑娘小云告訴我，正在直播的湘妹子是她的榜樣。我一下來了精神，撥開樹枝就要過去採訪，卻被小云攔住了，說她正在幹正事，現在別去打擾了吧。

從小云真誠的眼神中，我看清了湘妹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小云告訴我，湘妹子名叫彭鈺瑤。大學畢業後，彭鈺瑤在大城市有了穩定工作。一次騎着“電驢”回村探望父母，在山間的小路上，她發現一對老夫妻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喘着粗氣，身旁是大大小小的包裹。一問，竟是同村的。彭鈺瑤便幫他們把包裹馱到“電驢”上，送他們往回走。

走着聊着，她才知道，農村有很多像老兩口這樣的留守老人。兒女在外面打工，老人不會使用現代化的網購工具，甚至不會用手機，買東西只能跑到好遠的集市，走一路歇一路，十分不便。老兩口一路說，一路嘆息。

把老兩口送到家後，彭鈺瑤回家問父母，自己上學時，父母是不是也這樣？父親點點頭。

彭鈺瑤心裡沉重起來。之後幾天，她騎着小“電驢”，跑遍了洞口大大小小的村莊，心裡暗暗有了主意。這麼多的鄉村老人不會使用電商平臺，無形中空缺出一個巨大的空間，何不補齊這個空間，讓老人們的生活方便起來。只要大家都樂意，只要不賠錢，能讓老人們生活方便，這個平臺就有存在的意義。

說幹就幹，彭鈺瑤給平臺取了個文雅的名字：格韻瀟湘。

我們邊說邊在果園穿行，繞行在離彭鈺瑤不遠的地方。前面，一對中年夫婦正往平板車上裝橘子，揮汗如雨。小云告訴我，那是彭鈺瑤的父母。

我眼睛一亮，立即過去幫他們裝車。裝滿後，我問他們往哪裡銷售。

彭鈺瑤父親擦了一把頭上的汗，說：“香港。”

她母親補充了一句：“人家都是跟瑤瑤訂的貨。”

我也擦了擦汗，問：“訂了多少？”

父親一笑：“不多，10噸。”

我感嘆：“10噸還少？還有比這更大的買主？”

父親咧開嘴：“那當然。”

我禁不住說：“你們支持女兒辦電商平臺，弄對了。”

她父親打開了話匣子。

當初，彭鈺瑤把自己做電商的想法告訴父母，父母堅決不同意，認爲她已經在城裡有了工作，當老師，又穩定又體面；若在家鄉建立電商平臺，辛苦受累不說，哪有在城裡當老師有面子？

母親在一旁嘆了口氣，說那年過年，瑤瑤的同學都回來了，到家裡來找瑤瑤玩。人家有的考上了研究生，有的在大公司掙了錢，有的在城裡安了家，她覺得自家女兒太沒出息了，應該再回城裡，去當老師。

第二年，彭鈺瑤乾脆搬出了家裡。她沒向家裡要一分錢，鐵了心要把電商做下去。

有一天傍晚，彭鈺瑤要給一位老人送網購的貨。父親心疼女兒，陪着去了。貨送去後，老人一臉高興，拿出現金給彭鈺瑤。一數，還差十幾塊錢，就翻箱倒櫃地找。彭鈺瑤連忙說就這麼點錢，不要了。這讓父親很驚訝，回家的路上，父親問爲什麼賠着做。女兒一笑說，老年人生活不易，體諒一下。

說到這裡，有人撥開沉甸甸的蜜橘樹枝，彎下腰向我們走過來。我一擡頭，是彭鈺瑤。

我朝她笑笑，說聽到她不少事蹟，彭鈺瑤卻甜甜一笑：“差遠着呢。”說着，要坐着平板車回去。

她父親一愣：“幹嗎回去？這會兒不正是直播的好時候嗎？”

彭鈺瑤又一笑：“文伯伯約好和他女兒這會兒通視頻，手機擺弄不好了，打電話叫我幫着看看。”

我說：“換到晚上不行嗎？不能影響你的工作呀。”

彭鈺瑤把手機支架往車上一放，說：“他女兒今天休息，難得有時間視頻，不能耽誤了這份親情。”

看着她堅定的樣子，我不好再說什麼，便想跟她一起去。

彭鈺瑤讓父親先把車開到一個雜貨店門口，進去買了一包鹽，又匆匆上了車。母親一問，她才說：“文伯伯家快沒鹽了，缺啥都能吃飯，缺鹽不行。”

我忍不住感嘆：“你對村裡老人的關心，細緻入微呀!”

彭鈺瑤母親接過了我的話：“就因爲瑤瑤這心操得多，村裡人見了我，好話一串連着一串，我也覺得臉上有光。”

我說：“不再逼着女兒進城當老師了？”

她笑了：“那時候是我心裡沒數嘛。”

“現在有數了？”

“當然。”她沉吟了一下，看看彭鈺瑤父親，“我兩個也沒商量，不約而同地就幫起女兒了，今天就是來幫她發貨的。”

正說着，聽見一個老人的聲音：“瑤瑤來了？”

彭鈺瑤跳下車，提着鹽跑了過去。

她父母開着平板車去卸貨了。老人拿着手機，正等着彭鈺瑤。

彭鈺瑤迅速幫老人調好手機，撥通了，先對那邊說抱歉，她來晚了。那邊連連說謝謝，說看到她正在直播，太不好意思了。

老人顫抖的手拿着手機和女兒視頻，彭鈺瑤則開始幫他打掃屋子，把飯桌上的碗洗了，還把老人的被子抱出來曬到太陽底下。

我和小云也跟進去，看看能不能幫上手。小云打開一個沉甸甸的泡菜罈子，香辣的茭頭泡菜味兒瞬間飄了出來。小云說：“這個泡菜罈子可是彭鈺瑤親手做的。”

我一驚：“她還有這手藝？”

小云看着彭鈺瑤，向我們講起原委。前些日子，彭鈺瑤爲了直播銷售高沙鎮冷水窯陶器，跟着兩位60多歲的非遺傳承人學冷水窯製作工藝。大家都以爲她做做樣子，幫他們賣貨就行，沒想到她竟然學成了，還正式成爲冷水窯土陶的第十三代傳人。拜師收徒的儀式小云也去了，兩位非遺老人喜極而泣，說這下不但土陶能賣出去，腰包鼓了，還有了瑤瑤這麼好的徒弟。

老人打完了視頻電話，提來一籃蜜橘讓我們吃，連聲問：“甜不甜？”

我說：“甜得很。”

小云說：“瑤瑤就是咱的蜜橘。”

老人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點點頭：“說得對，瑤瑤就是咱的蜜橘!”隨着又補充一句：“是我們洞口所有老人的蜜橘!”

《 人民日報 》( 2024年11月16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