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勞作在猝死的邊緣:短劇從業者的自述
採寫丨黃文斌
春節前後,一部名爲《我在八零年代當後媽》的短劇在人們的手機上刷屏。上線一週後,其在抖音上的話題播放量超過4億。據報道,這部82集的豎屏短劇拍攝耗時僅10天,後期投入約8萬元,卻創造了上線當日充值超過2000萬元的財富神話。隨着短劇的爆火,資本蜂擁而入,行業熱火朝天。但在各種“8天充值破億”等神話背後,卻是7天拍攝100集、每天20小時的高強度工作。
1月初,演員鄧友在社交平臺上透露,僅他認識的人中,過去一年就有5人因短劇劇組的高強度工作而猝死,包括副導演、化妝師等工種。“捉襟見肘的預算和拼命壓榨的週期讓大家都疲於奔命,特別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底層,完全就是耗材。”
近日正午採訪了短劇行業的幾位演員、服裝化妝師和導演,以下是他們對工作壓力的控訴和對這個火爆行業的反思。
小羊:演員的焦慮,不只是賺不到錢,還有容貌
我2019年從表演專業畢業,2021年參演了第一部網劇。在疫情影響下,影視行業進入寒冬,那一兩年我幾乎看不到網劇、網絡電影開機的組訊,更別說接到工作了。一直到2022年七八月纔出現轉機,短劇正是從那年夏天開始流行的,我也重新擁有進組演戲的機會。
如今的短劇拍攝週期通常是6至8天。因爲場地、設備都按天計費,爲了節省成本,劇組只能不斷壓縮拍攝時間。我曾遇到把10天的戲份壓縮到5天內拍攝的劇組。怎麼壓縮呢?整個劇組連續工作24小時、休息6小時。那部劇集的男主角凌晨一點半結束拍攝,凌晨三點就要起牀做妝造,只睡一個小時,他直接崩潰了。
拍攝的工作量是恆定的,現場還會有一些突發狀況,不熬夜不可能完成拍攝任務。在劇組裡過勞是常態,我曾經遇到一部劇——先是連續拍攝20小時,休息3小時,又繼續拍攝22小時,然後休息4小時,再工作26小時。
連續熬夜工作,所有人都狀態不佳。我有些演員朋友在短劇裡擔任男主角或女主角,累到後來,連一句臺詞都背不下來。因爲主角的戲份和臺詞本來就很多,再加上連續長時間工作,所以,拍的時候必須有人在旁提示臺詞,提醒一句說一句。連續熬夜之後,腦子特別疼,這種傷害是不可逆的。有些劇組會和演員約定加班費,但在連續熬夜之後,加班費最終都變成了醫藥費。
作爲演員,如果真的熬不住了要求休息,勢必影響工作機會。有良心的甲方和製片人會適當體諒,但大部分資本方不在乎工作人員的身體狀況。他們只會覺得,“我都給錢了,你少睡一點又怎麼樣”。前幾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一個演員和劇組互相指責。演員認爲,經紀人和劇組壓榨工作人員,不僅不允許休息,還剋扣工資。劇組和經紀人則認爲,這個演員不敬業,並希望其它劇組能夠“避雷”此人。
作爲小演員,我們想要休息的話,只能少接一些通告。說得好聽一些,是能夠自己支配時間,但是,如果有進組的機會,誰不願意賺錢呢?我工作最多的時候,一個月能接到4部短劇,但2024年1月我一部戲也沒接到。演員要面對“今天有工作、明天就失業”的可能,所以非常焦慮。我沒有簽約經紀公司,一直是單打獨鬥,工作也很不穩定。
我曾向前輩請教,我爲什麼難以獲得更多機會,是我的演技不好,還是資歷不夠?但得到的答案很相似,主要是因爲外貌形象。演員的焦慮,不只是賺不到錢,還有容貌。行業裡比較能接受“白幼瘦”的第一印象美女,但我並不是這種類型。所以,我能夠獲得的角色大多是女二號、女反派。而角色的重要程度直接與片酬掛鉤,尤其在短劇這個行業裡,只有成爲爆款劇的主角才能漲片酬。一部劇火了,只有男女主角能夠獲得加成,其它角色吃不到紅利。
我有很多朋友開始考慮轉行到收入更穩定的行業,但我從沒想過轉行,一方面是自己喜歡錶演,另一方面是因爲,我目前找不到比當短劇演員更賺錢的工作。演員受壓榨的情況的確很嚴重,但這個行業也爲很多新人創造了出鏡的機會,提供了“飯錢”。我參演過的短劇有70%已經播出,最火的是2023年夏天上線的《我真不是昏君啊》。目前我能做的,只有努力獲得更多不同的角色,讓選角的人和導演看到我的更多可能性。
千千歲:就算充值破億,也不會影響演員薪資
我2014年入行,當經紀人已有10年。我帶的演員剛結束一部短劇的拍攝,這個劇組每天早晨八點開工,到第二天凌晨兩三點收工,劇組的拍攝週期是七天。我後來才知道,七天不是短劇劇組連續工作的上限,而是人類身體的極限。我曾經見過一個演員,拍攝到第五天被拉到醫院搶救,幸好搶救回來了。豎屏短劇劇組真不拿人當人看。
正兒八經的演員也不願意出現在豎屏短劇裡,因爲短劇投資低,製作粗糙,短劇的受衆羣也一直在下沉。豎屏短劇主要是沒有資源的新人演員在參演,但也不是所有演員都能獲得參演的機會。豎屏短劇有特定的演員偏好,“男頻”短劇的男主角不一定要是“花美男”,但通常要外形硬朗,女主角需要“白幼瘦”,同時有“人妻”氣質;“女頻”短劇的女主角可以有各種風格,但男主角必須長得帥氣高大。
豎屏短劇的演員很少有出演橫屏劇集的機會,所以,他們的出路是出演爆款劇。我聽說,有的爆款的演員日薪最高能達3萬元。但爆款的主角只是少數,大部分演員的工資都比較低。豎屏短劇的投資通常在30萬到70萬,演員的預算在總投資的3%到5%。大部分演員只能獲得固定片酬。豎屏短劇上線之後是否充值破億,並不影響演員的薪資。只有少部分預算緊張的劇組能夠接受演員以片酬入股。舉例來說,一部短劇總投資是30萬元,某演員的片酬是1萬元,演員可以不拿片酬而拿到這部劇3%的股份。短劇上線之後,這個演員就可以按3%的比例獲得分成。
大部分演員都是因爲對行業抱有幻想才入行,可現實很殘酷。行業內科班出身的演員很多,非科班出身想當演員的人也很多,而能夠開機拍攝的劇組又有限,演員都面臨無戲可拍的情況。即使和經紀公司簽約,也不能保證演員有固定的收入。對於沒有人脈、沒有流量的演員來說,沒有戲拍就意味着顆粒無收。
三九:拿最低的工資,挨劇組最狠的罵
我叫三九,是劇組的服裝師和化妝師。我曾跟過橫屏網劇、網絡大電影的劇組,也在《上新了!故宮》等綜藝劇組裡負責演員的服裝和造型。在各種劇組裡,熬夜工作很常見,只是短劇劇組熬夜格外嚴重。畢竟,要在7到8天裡拍攝一百集,雖然每集只有幾分鐘,但總長度和一部網絡大電影相近,而網絡大電影的拍攝週期通常是一個月。我曾經連續工作28小時,從早上五點一直工作到第二天下午三點。我也遇到過連續一個月每天只休息一個小時的劇組,後來有一天我實在起不來牀,就不幹了。因爲底層的服裝師和化妝師沒有和劇組簽訂合同,所以也沒有被追責。
同樣,因爲沒有和劇組簽訂任何合同,能否拿到工資、能拿到多少工資,都看運氣。服裝造型從劇組開機前一週開始籌備,工作包括確定演員在整部劇中所有的服裝、妝容、造型。開機之後,服化也需要在現場調整造型和妝容。劇組裡有專門負責演員服裝造型的組長,組長對外招聘服化的大助、二助、小助。越高級的人負責的演員越重要,在劇組的權力也越大。大助也叫“主盯”,既要在現場負責主要演員的妝容造型,也要監管和安排其它服裝師、化妝師的工作。
有時候,拍完一部戲,組長會以各種理由拖欠工資,而底層幹活的人找不到維權的對象,也沒有維權的途徑,工資就要不回來了。就算能拿到工資,也是從上往下層層剋扣的工資。舉例來說,組長向劇組上報的預算是,每個服裝師、化妝師6000元每部劇。組長可能找那些沒有經驗的從業者,以提供學習機會爲由扣除5000元,只給新人1000元。更有甚者一分錢也不給,只提供往返劇組的路費。還有一種情況,組長不想費事,只對外招聘大助,讓大助自己決定二助和小助。這種情況下,大助就會直接向想要機會的人表明自己要吃多少回扣。服裝師、化妝師這種幕後工作者,能否得到工作機會,靠的就是人脈,所以,層層剋扣避免不了。
我在短劇劇組裡通常擔任大助,短劇的大助平均每天收入是300至400元。服裝師、化妝師上升的極限是組長,但成爲組長需要長時間的人脈積累。大部分服裝師、化妝師都熬不到組長就轉行了,畢竟二三十歲還可以熬夜,到四五十歲就不能連續十天半個月每天只睡一兩個小時了。
我以後也不想再接短劇劇組的工作了。拍短劇能賺錢,但對我們來說,賺得不多。而且劇組管理混亂,演員有工會來保障權益,但幕後工作者沒有。在短劇劇組裡,幕後是最高危的職業,服裝師、化妝師更是劇組的最底層,不僅待遇最差,也是承受最多謾罵和指責的人。其他工種都認爲服裝師、化妝師是“現場沒事人”,都覺得我們礙事兒。但假如我們離開現場,演員又不樂意。我們拿最低的工資,挨劇組最狠的罵。
馬鵬:其實短劇在救贖整個行業
我2004年入行,最初是演員。2023年5月,一個製片人朋友着急拍一部豎屏短劇,但原定的導演突然有事無法進組,他就找到了我。此前我從沒當過影視劇的導演。
我後來去進修過導演專業。豎屏短劇的導演和拍橫屏的導演還是很不一樣的,前者需要操心的事更多。舉例來說,橫屏的網絡大電影投資通常是300萬元,給服裝師、道具師、攝影師等各工種的預算更高,這樣就能組建更專業的團隊,所以各部門能給導演提供很多有效的參考意見。而豎屏短劇的預算低,報酬也低,只能請到經驗較少的人,這些人在大的項目裡可能只是助理。他們不會有自己的見解,只能聽導演安排。比如需要一個道具,在網絡大電影的劇組裡,道具師能夠給導演提供多種不同的選項,而豎屏短劇劇組裡,導演甚至需要自己提供參考圖。
拍攝頭兩部豎屏短劇的時候,我平均每天工作20小時,連續工作5天。而現在,我會盡量壓縮工作時長,通常每天拍攝16至18小時。我從沒聽說有哪個豎屏短劇的劇組能在16小時內收工。
我沒親身碰到過劇組人員過勞猝死的情況,但多少有所耳聞,我覺得這是必然的。除了拍攝時間,有些工種在拍攝之外還要做很多準備。比如演員,收工之後要卸妝,拍攝之前還要化妝。雖然豎屏短劇對於內容質量的要求相對比較低,但也有質量的底線。所以,既要保持長時間的工作,又要保證一定水準,工作人員過勞很難避免。短劇的每天拍攝時長,會從20小時下降到16至18小時,這其實是從業者自發的行爲,因爲大部分人都扛不住高強度的連續工作。
劇組的拍攝時間不會再往下降了。即使聽說有人猝死,劇組的製片人也不會下調工作時間。他們的想法是,這麼下去可能出事,那就等出事之後再進行賠償。但在出事之前,還是得按照預算來決定拍多少天、每天拍多久。
即使出現這些過勞現象,我仍然覺得,短劇火起來對於影視行業來說是好事。因爲資本市場對於長視頻並不看好,傳統的電影電視劇很難融資。而豎屏短劇是影視行業中的藍海,一部豎屏短劇投資是網絡電影的十分之一,從籌備到上線最多不超過兩個月。所需資金少、回款週期短、可預期的利潤高,豎屏短劇必然會成爲投資人的選擇。如果沒有豎屏短劇,這些資金不可能進入影視行業。我擔任導演的豎屏短劇《豪橫大宋之武大郎傳奇》去年8月上線,總充值已超過700萬元。
豎屏短劇也爲很多從業者提供了機會。入行5年以內的人其實得到的機會並不多,因爲從2018年到2023年年初,能夠開機的劇集和電影寥寥無幾。如果沒有豎屏短劇,很多人就只能轉行。而且,從業者的演技和各種技術,都需要在劇組裡不斷磨練,沒有劇組開機就意味着很多人沒有實踐提升的機會。短劇至少爲這些人提供了機會,讓他們能夠交得起房租、吃得起飯。所以,其實短劇在救贖整個行業。
(應採訪對象要求,小羊、千千歲、三九均爲化名)
——完——
作者黃文斌,界面新聞記者。
題圖:2019年6月,浙江金華,橫店夜晚的街頭。來源:視覺中國